明明一直期盼着回应，期盼着能同他见面，可真到了眼前，贺博文却觉得自己的胸口犹如巨石填塞。

“贺医生，喝咖啡吗？”

直到梁也再次说话，贺博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梁也手里拿了一杯咖啡，他僵硬着接过，不知不觉在梁也的引导下在候车厅内的一间咖啡店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你过的……还好吗？”这其实是一句无力的废话，可贺博文还是忍不住开口。

想当初看到那一纸精神病症状鉴定，贺博文觉得自己的世界也随之轰然坍塌。

法庭上的梁也的状况不像是假的，可眼前的人却又似乎有着惊醒的意识。贺博文有些转不过脑筋，他不明白眼前的梁也此刻究竟是什么状况。

“我很好。”

梁也摘下了口罩，一张憔悴、难看的面容就这么不加遮掩地露了出来，就连临近座位的陌生人都不由得唏嘘。

贺博文只是看了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他低下头，双手抚面，似乎是在调整着呼吸。

“贺医生，我很好。”梁也的声音很轻松，好像说的是别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

贺博文想起来，那时梁也的情况被确诊为间歇性精神疾病，所以一天当中也只有偶尔的时间才能保持清醒。

贺博文不再打听他的身体状况，转而问：“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送一送？”

梁也笑：“贺医生，你这么聪明，怎么不猜一猜呢？”

贺博文却反问：“我真的聪明吗？”

梁也含笑握着渗出水汽的冰咖啡杯，点了点头。

“我猜，你的目的不是为了送他。”贺博文也不再打哑谜，挑明道，“小也，就算我没查出来你今天在车站，你最后也会出来见我，对吗？”

梁也没有回答。

贺博文摇头，道：“你见我，是为了给他们铺好最后一块路，能让他们能走得顺。你想探出我的口风，知道我倒底摸清了多少底细，留了多少后手，对吗？”

见梁也不开口，贺博文继续道：“你被救上来治疗的那段时间，我去了当初你住过的精神病院，结果却被告知，那间医院正在改建。”

闻言，梁也松开了握着冰咖啡杯的手，定定地看着贺博文的眼睛。

“有人匿名捐了一笔钱，但这笔钱很稀奇，没用在医疗设施上，却用在了复建设施的改造上。医院里面的老旧游泳池被拆掉，改建成了室内兵乓求室。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见梁也不语，贺博文继续说着。

“后来我调出了你在那间医院的日程，发现自从你身体好转之后，每天下午都有固定的三个小时用来散步。虽然明面上记录的是散步，但其实你去的是游泳馆。”贺博文自嘲一笑，“这么恐水的你，想必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游泳吧。”

直到那一刻，贺博文终于渐渐复盘了一个令他觉得恐惧的事实。

梁也的坠崖或许并非意外而是人为。有预谋的游泳训练虽然不一定可以保他不受伤害，但至少足以救命。梁也向所有人都隐瞒了这个事实，而这个事实意味的是李良俭的谋杀指控更为可惜，可意味着梁淑的怒火能更快地将李良俭推向地域。

梁也抬眸，带了些埋怨的口吻说：“贺医生，你真是聪明到让人讨厌。”

听到梁也变相承认，贺博文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良久，贺博文有些难受地问道：“在你眼里，只要结果对你有利，真相就不一定重要，是不是？”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愿意做坏人。”梁也平静地开口，“真相很重要，但是如果真相不能让好人得到好报，那真相就不如谎言有价值。”

贺博文摇头，“坏人和罪人之间的界定，你能分得清吗？”

一个人可以是罪人，但不一定是坏人。

贺博文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很艰难的决定，才终于缓缓开口。

“作为一个恋童癖，当侵犯对象长大后，恋童癖罪犯往往会失去兴趣进而去转移目标。警方查了李良俭，但意外的是，程新遥是他多年来唯一一个犯罪对象。虽然程新遥交待，她一直在李良俭的掌控下被迫幼龄化，但从心理鉴定的结果来看，现在的李良俭很明显已经不符合一个恋童癖该有的心理评估结果。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估这一现象，究竟是曾为恋童癖的李良俭在圈养的过程中对程新遥的情感发生了转变，导致他不再是恋童癖？还是说，最后李良俭的认罪，其实是替程新遥背下了一些罪证？无论是刘向南的溺亡、还是高岩的自焚，这两桩案子最后都被李良俭全揽下了……”

梁也淡定开口：“即使李良俭犯了这么多罪，你仍然觉得他不是一个坏人吗？”

贺博文摇头道：“我们追求的正义不应当是结果正义，而应该是程序正义。李良俭当然有罪，这些罪决定了他成为相对应的坏人。可如果你因为追求结果正义而犯下了罪，你还能心无负担地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坏人吗？”

作为一个学法的人，知晓这件事无异于在他心灵上套了一把枷锁。但他更担心的，是梁也自此之后要怀揣着罪恶感度过余生。

梁也看向贺博文，在他的视线中，缓声开口：“一个人只要是罪人，就不该因为他身上的可怜之处而去怀疑他成为一个坏人的必要性。就像，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好人，我不会因为做了这件事而每天担心自己是不是犯了罪。我没有那么重的道德感，所以，贺医生，你不用为我担心。”

听着梁也的话，贺博文陷入沉默。

看着越来越近的检票时间，贺博文终于还是将手伸进了口袋，将那张周与交给他的老照片拿了出来。

“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也知道你想听什么。小也，或许在你眼里，我们之间就只有相互利用吧。既然如此，那我我是不是应该最大程度地发挥我该被利用的价值？”贺博文自嘲一笑，将手里的照片交给梁也，“这是我隐藏了一辈子的秘密，拿着它，比任何轻而易举的承诺都更有价值。”

见梁也没动，贺博文屏息，轻声道：“还记得我对你说过，我是被领养的吗？李良俭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这种照片就是他为我拍的。”

梁也愣住。

“六岁的时候，妈妈去世，我不得不跟聚少离多的爸爸相依为命。他一直对我很冷漠，所以我拼命想把一切做好，但换来的是他更多的漠视。他明明对所有人都很好，身边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可这样的好人却只是不喜欢我。

“我生日那天，他说带我去游乐园玩。他给我买了冰淇淋，还给我拍了照片，那天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天。他让我在游乐园门口站着不要动，他去买完票就回来。于是，我一直等，可等到天黑了也等不到他。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不是游乐园，而是孤儿院。

“在那之后，我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被遗弃的结果。等到我的养父母领养我之后，我在Z城读了几年书。谁能想得到，我居然在那里又遇到了他。我的爸爸，就这么变成了我的老师。然而最讽刺的是，他竟然觉得我记不得他。他对我很好很好，就像对所有普通学生那样好。等到我养父母来接我离开的时候，他摸着我的头，说我很聪明，很努力，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可人啊，总是容易被过去的事情困死。我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个对全世界都好的人为什么就不喜欢我。毕业那年，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想再见一见他。于是，我来到了R城，就这么阴差阳错遇上了蒋闻的案子，再之后，就认识了你。

“钱善恭倒台之后，我听到你和周与要上诉李良俭之后，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是因为他是我的爸爸，是因为他明明是一个好人，我没办法把他跟那些事情想在一起。可当我亲眼看见他在塔上把你推下来、亲耳听到程新遥指认他犯下的罪行、亲眼看见他在法庭上不敢看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才终于知道，原来他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啊。

“那张照片证明，他记得我。或许从当年学校里见面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知道那是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我那么冷漠。恋童癖……多恐怖的一个词，原来那就是他把我丢了的原因。”

贺博文的眼睛红了，他眼中蓄泪，看向梁也，“很可笑是不是？到头来，我竟然还应该感谢他放过我，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贺博文嘲弄的笑声在梁也耳边萦绕，他的泪珠沿着鼻尖滑落，还未落下便被他伸手抹去了。

梁也低下了头，微微启唇。

“贺医生。”

贺博文的声音夹杂着苦笑，“别这么叫我，小也……我早就不是你的医生了。”

梁也垂眸，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说出接下来的话。但现在，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从R城回来被你治疗的那半年，我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我一度想彻底丢掉那些令我感到痛苦的经历。其实，那半年是我至今回想起来都很快乐的一段时光。那间阳光充足的屋子里有很多你送的小盆栽，有你给我带来的新书，我喜欢闻那些味道。下雨的时候我会经常在窗前等着你来，看着你的雨伞倾斜，雨水淋湿了你的大半个肩膀。你很好，长得好，脾气也好，做什么都很好，你不会强迫我说心事，不会要求我必须做什么，我很喜欢那样的你，哪怕，你是个医生。”

贺博文的脸在梁也的温声叙述中慢慢抬起。

“我最害怕的就是医生，但是贺医生却是我噩梦缠身的时候唯一会想到的人，是我想忘记一切重新开始的人。”

贺博文的瞳孔颤抖着。他明白，走到现在，梁也已经不需要为了什么再哄骗自己了，他对于梁也已经是一个失去价值的人，所以，这些话都是真话。

从前，他一直觉得，梁也口口声声叫他“贺医生”是一种疏离和拒绝。可现在，梁也却告诉他，这样的称谓并不是冷漠，而是他们之间仅有的温馨回忆的一种浓缩。

“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因为噩梦而害怕了，也不会因为过去难堪就不敢面对，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我想要的是真实的未来，哪怕会让我痛苦也不要紧。”

贺博文闭上了眼睛，任由这句话往自己的心里钻。他知道，梁也或许曾经有那么一刻真的很在乎他依赖他，但是错过就是错过，现在的梁也已经有了他重新为之追求的人和事。

贺博文有些悲伤地问：“小也，你费劲千辛万苦，终于让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结局，那你自己呢？”

梁也的表情非常坦然，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去做我最擅长的事啊。”梁也指了指自己，“再见到他的时候，总不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只有做好自己，才能去谈爱不爱别人。周与的人生在不断变好，他并不想以这样的面貌去拖垮他。

贺博文知道，自己从前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及不上梁也这一句话的份量之重。

一个精神病患者，最棘手的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疾病、不肯配合治疗。可现在的梁也却愿意将自己最坏的一面坦然公之于众，平静地表示自己会去接受治疗。

梁也温声道：“贺医生，忘了这里的一切，重新生活吧。”

“可是。”贺博文眼中流露出一丝偏执，“如果我说我不想忘记呢？”

梁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何必这样呢。”

“小也，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做过的错事，我也知道我这辈子也比不上周与在你心里的份量了，但我陪过你不止一次，我知道治疗的过程有多苦，苦到你不忍心让周与知道，因为你害怕他伤心。

“但我不怕，你不用顾及我的感受，你甚至不用在乎我的存在。”贺博文有些慌不择言，“你把只我当作你的医生吧，就像从前那样，我只要知道你每天过得怎么样就好，我不会再越过红线的，你相信我——”

“不要。”梁也打断贺博文的连绵不绝的话，他的声音很温柔，却很坚定，“我不想要这样。”

听见梁也打断自己，贺博文如鲠在喉，他深知自己这样做很是没脸，羞耻心鞭笞着他的自尊心，他逐渐感到无望。

“好，我明白了。”贺博文喃喃开口，方才崩溃的理智渐渐回过来，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明白了。”

梁也半晌无言，他将桌上那张旧照片慢慢推回至贺博文面前，“我不需要它。”

贺博文呆呆望向梁也，震惊于梁也做出了一个和周与一样的决定。

“因为我相信你。”梁也启唇。

贺博文明白，对于梁也而言，能值得他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要走了。”叮铃铃手机铃声响起，梁也起身，在贺博文追随的视线里戴上口罩。

这一次，贺博文没有追着梁也而离开。

但他很清楚，以梁也的本事，今天一旦消失，自此往后，如果不是梁也主动，那么他们没有再次相见的机会了。

车站外的阳光炙热，梁也与人群行进的方向相逆，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身上多了一层暖意。

一条人行道之隔，梁淑的车就等在路边，见到梁也的身影，她将手上的烟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调整心情，面带着微笑向着梁也迈步走去。

“放心了？”

“放心了。”

“走吧，这次的机票可不能再浪费了。”梁淑难得学会打趣。

梁也笑了笑，猝不及防喉中一痒，猛地弯腰一阵咳，身上的骨头像是要立刻散架了似的。这一咳带动身上伤口的疼痛，原本拼命压制的不适此刻尽数显现，头痛得简直快要裂开，尤其是肺，好像要咯血一般。

梁淑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扶着他上车。

车辆缓缓驶过，坐在后排的梁也打了一针药，肺炎的所带来的疼痛略微好转了一些。在这种逐渐到来的平静中，梁也的视线微微模糊，他微微仰头。远处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他的视线久久停在某个方向。

坐在身旁细心替他擦汗的梁淑解释道：“育人改建了，千户湾那一带的地皮也被开发了。未来几年，这里兴许会有一些有好发展。”

梁也默默凝视着这座平凡的小城，它即将在飞扬的尘土里迎来全新的机械飞升。

三年前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大概没想到自己会有这般奇遇经历吧。

车辆从分支流入主干道，渐渐淹没在车流之中。

当飞往伦敦的班机穿过云层时，在万里之遥的地面上，河水滚动，那座废弃的哨塔在轰隆隆的推土机中轰然塌陷。

——【第四卷：罪爱·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最后一幕是写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就想到的画面，始于夏天终于夏天。但之后的重逢才是故事的句号，只是觉得放在温馨的重逢番外来写会更合适，所以故事依旧是HE，安心安心~

话说，这不是一个很“爽”的故事，算是一时脑热自割腿肉。写完这里的时候刚好是深夜，那就跟大家瞎唠一下吧——关于这个故事怎么来的。

高三上学期一个晚自习，外面特别吵，那时候坐在窗边写卷子的我在争吵声最大的时候往外看了一眼，就那一眼，正好瞧见了一个人从上面直挺挺掉下来。五层楼高，没死透，在地上□□了很久。那天晚上学校延迟放学，所有接学生的家长都被堵在了外面。他们只知道里面死了个学生，但不知道死的是谁家的孩子。后来学校被摆了三天的花圈，没法上学，八卦满天飞。后来我们才知道，跳楼的男生原来是理科班成绩最好的那个，很帅，是女生圈里被津津乐道的风云人物，前两天还听到他又拿xx奖，结果转眼间人就没了。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感觉，死亡真相没有什么阴谋论，但在这里也不好再提，只是那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留在了心里，一直都无法忘记。后来，就想到了蒋闻这样极端美好且理想化的一个人。大家会不会有点意外呢，不是主角的角色竟然是才是这个故事出现的原因。

然后就是故事整体其实有参考一点现实生活中的案件，不过因为另外几条私设的剧情线搅合进去，所以整个故事其实和原案件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了。

回过头再看，就连我自己都发现这个故事写的可真是慢啊。中间的这段日子一直在乱七八糟地瞎忙活着，再回来的时候其实有摆烂地想过，要不重新开个坑得了？但看到几个小天使的留言，思来想去还是捡回了它，再加上知道一鸽可能就没有结果（流汗）。无论如何，写完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啦。

总而言之，超级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毫不夸张地说，你们的每一条评论都是支撑糊比作者继续写下去的勇气。

最后一个小小的请求，如果大家喜欢的话就请收藏一下作者专栏，如果收藏一下几个预收文案就更好啦，想攒点预收再开文~

如果大家有点喜欢带点暗黑感、酸涩感、微致郁型的现耽，专栏里《聋哑反派》那个预收可以考虑一下，跳出校园文的各种限制，我终于可以写成年人之间的疯狂拉扯了，个人感觉那个会很香，嘿嘿。

后面还有4章番外更新哦，请各位读者大大多多关心吧！（陆星材附体）

五一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