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带起一地泥水，飞速行驶而过的轻轨的倒影在水坑里被分裂成碎片，又慢慢地弥合，成了晃晃悠悠的残影。

明明是午后的点，却难得不热，微风过境，空气里夹带着一股雨后的清爽气息，拂得人身上舒爽，连带着头发丝都是快活的滋味。

R城改建，曾经辉煌一时的育人中学被取缔，但令人感慨的是，这里的教育神话并没有一去不复返，每年从这个小城里走出的学子仍旧源源不断。

除了学校的事情，另一件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就是景区开发，原有的千户湾被改建，华东地区最大的房地产商泉阳集团拿下了招标，其项目开发部最年轻的部门经理正好是R城人，一年前便被调回老家，负责该区域的建筑承建监督收尾工作。

景区即将建成，其中的度假村先行开放给各大投资商和部分游客作为试点。好不容易空下来一天假的周与给五湖四海的朋友们发去了邀请函，提前包下了一周的度假村最好的几个房间，请大家重聚。

时隔八年，虽说中间也有会面，但因为各自奔忙，这样的重新聚会确实难得，加上一直见不着影子的周与主动做东，众人也就纷纷调了时间，应下了这桩邀约，重回故里。

几人里，最先抵达度假村的是路海和蒋宜明。

说来有趣，当初路海那个并不怎么被人瞧好的小店竟然很好命地赶上了一波剧本杀风潮，作为最先洞悉风向的人，路海做了回风口上的猪，飞的要多高就有多高，两年内发了一把横财，又非常敏锐地在这股风潮褪去之前倒手卖了店，这几年开始瞄准风向做起了跨境电商的生意，已经有模有样地做起了一家小公司。

路海开着一辆平时跑业务的小破车，嘴里叼着烟，正乐得自在，路上冷不丁瞧见个人，笑着摇下了车窗。

“我打眼一瞧，这不是蒋学霸嘛？该说不说，这小子这么多年就没怎么变过样，要不说读书好哇，都不老的，羡慕！”

路海笑着落了座，跟刚到的方静佳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和蒋宜明的偶遇。

五月份的天，日光柔和，春风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他们休息的地方是单独的包间，周与特意交代过的，一路下来都有人领路，所以即便在人多的时候也不算太吵，路海的嗓门便显得大了许多。

蒋宜明依旧是戴着眼镜，捧着茶杯笑眯眯听着人说话，斯文模样，五官长开了许多，身上没了以往的怯懦，反而多了许多从容，不显山不漏水的气派。几人里，在读书路上走的最远的还要数他和程新遥。两人本科毕业后一路直博，高歌猛进，进了顶尖院校就读。

路海打趣方静佳，“想当初，我还以为你要跟他们一起再继续往上读呢。”

方静佳没好气地直摆手，说：“快闭嘴吧，我好不容易才熬出了头，现在可听不得你说这种话。”

高考成绩下来，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考的最好的不是蒋宜明，而是程新遥。她进了一所国内top级别的院校，读了学校的王牌软件工程专业。紧随其后的是蒋宜明，他考了航空大学，学了通信工程专业。方静佳则进了一所首都的林业大学，读了令她焦头烂额的园林专业，本科毕业时考了另一所顶尖院校的研究生，一天复一天地终于熬出了头，好在最后结果不错，现如今也在一所大学当了任课老师。

至于周与，则去了S市一所不错的大学，读了建筑类的专业，他是几人里唯一一个毕业后就直接就业的。

一提到这个，方静佳便感到可惜，“他其实是我们几个里面最拼命的，大学那几年，我就没见过他休息的，太狠了，我到现在还挺可惜他放弃保研的机会的。”

路海笑道：“别为他可惜了，不知道的还不知道他混的不咋地似的。现在这世道找工作多难啊，他是抓住了机遇，实干派的人静不下心搞学问的，照他这个劲头，别担心他过不好。”

一直沉默的蒋宜明见缝插针，难得幽默了一下，“这几年里，咱们每回见面都是可周与请的客，你可别说他的坏话。”

方静佳笑了起来，好奇地看向蒋宜明，“遥遥呢？你怎么没跟她一起来？还有安然，平时这种事她跑的最快，怎么今天这么慢。”

蒋宜明刚要张口说话，就听到门口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路海二郎腿一瞧，乐得见牙不见眼，“嚯，说曹操曹操到。”

先一步踏脚进门的是陈安然，她染了一头粉色长发，阳光下异常璀璨美丽。跟在她身边的是齐肩黑发的程新遥。两人的打扮风格截然不同。陈安然身材苗条，妆容精致，笑容爽朗，跟电视剧里的时髦小明星没什么两样。相较之下，程新遥反而是变化最大的那个。她穿了一身裁剪得当的浅蓝色西装裙，一股内收的成熟知性魅力，很难将其和过去那个腼腆自卑的小女孩挂上钩。

“说什么好话呢？”一见面，陈安然便将手里的挎包悠向路海。

“问你们什么时候来呢，姑奶奶。”路海娴熟地接过。

程新遥挨着蒋宜明身旁的空座坐下了，两人相视一笑。蒋宜明不做声地替程新遥倒水，程新遥解释道：“院里临时叫我处理个事情，来的路上堵车耽搁了一会儿。”

陈安然埋怨道：“昨天赶着去拍一个品，连轴转，忙的我一晚没合眼，可累死老娘了。”

方静佳哎呀呀地夸张笑道：“我得把你这话录下来，到时候你得唰唰掉粉。”

陈安然回了个中指，“拍，来，你尽管拍，咱干的这个赚的就是个心理素质钱，禁不住骂可端不了这碗饭。”

方静佳佯装忿忿不平，“要我说，就你过的最好了，又有钱赚，又有人爱，追你的人排队都得排一条街了吧，某人得努努力了哈。”说着，方静佳揶揄地望向坐在一边的路海。

陈安然被哄成翘嘴，“最烦的就是你了。”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叠演唱会的票，“喏，可别说我没想到大家啊，这票难抢的要死，到时候不忙的咱一块儿去玩，我做东，给大家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陶嘉呢？”陈安然看了一圈，“我听说她前阵子去苏黎世了，一直四处转，这次应该也是特意回国的，都八年没见她了。”

方静佳有点好奇地问：“我听说她在国外定居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路海表态，“真的，在美国。”

“你怎么知道的？”陈安然和方静佳齐声发问。

“猜的。”路海嬉皮笑脸，“她每走个地方就会回美国一阵子，估计在那儿应该有个落脚的地方。”

两个喜爱八卦的女生对这种不靠谱的回答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

程新遥适时开口，“嘉姐已经到了，她先去了墓园那边，等会儿应该就来了。”

听到“墓园”二字，八年前那桩案子仿佛又在眼前。

死去的苏子平还葬在R城，虽有子女却无人祭奠。

居无定所的陶嘉尚且能时隔八年回来看一眼，另一个人呢？

众人有些默默不语，一个在记忆里尘封的人此刻不知该不该被提及。

“这些年，梁也有跟你联系吗？”还是陈安然主动问路海。

路海有些不适地别过眼，说：“没呢。这么多年音讯全无，不过应该不是他妈妈那边有意控制，是他自己不愿意再露面。”

方静佳有点难过，“这些年他过得估计也很辛苦，一直在治病，等到身体好全了，总有机会再见面的。就是苦了周与，这么多年，一直等着……”

这件事在小圈内已经不是个秘密。

当时读高中时的方静佳还十分懵懂，但这些年过去了，她也或多或少明白了当年周与和梁也之间那些不寻常的暗流涌动。

不过也用不着她刻意捕捉，周与压根就没把这种感情藏着掖着。

读大学时，也有不少优秀活泼漂亮的小女孩主动对周与表达过好感，但全被周与拒绝了。到后来，全校都知道x大学x院系有个冰山帅哥优质gay。可面对一些闻着味道扑上来表白的帅气小男生时，那个传说中拒绝女生很温柔的好gay却一脸青黑，直接叫人滚蛋，脆弱的小男生们被凶得gay达失灵，纷纷咒骂那些说周与是弯的人阴损至极。

八年的时间，小圈里的人都已经谈上或谈过恋爱，唯独周与一个落了单。一开始几人还思忖着会不会是周与眼光太高，可一次偶然的醉酒，听到意识不清醒的周与含混不清地喊着梁也的名字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周与不是gay，他只是喜欢那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恰好是男的而已。

对于这种苦恋，没人敢妄加评断，毕竟一个惊艳了时光的人，又是在最爱的时候离开的，说放下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

“您好，这是周先生给你们定的饮料。”一个端着托盘的男服务员给几人上饮料，放饮料的手指带着不受控的颤抖。

“谢谢。”

程新遥的视线落在服务员身上，有些迟疑地开口：“宋天一？”

这一句话将众人的视线纷纷吸引过去。

正放下最后一杯薄荷清酒的宋天一在众人的视线里腼腆地笑了笑，他穿了一身卡其色的员工制服，带着黑色的圆框眼镜，虽然他比在场的绝大部分人年纪都大上个两岁，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却十分清澈。

“你怎么会在这里？”蒋宜明奇道。

宋天一握着盘子，刚要说话，就听到廊下的走道边传来一句声音，“天一哥假期在这里勤工俭学。”

听到这声音，众人纷纷带着笑意循声望去。

大概今天是度假村第一天试营业，周与穿的是半正式的衣服。此刻天气回暖，他便脱下了外套搭在胳膊上，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一身黑色笔挺的长裤很好地修饰了他那双长而笔直的腿。

“周大老板，终于等到您现身了！”

“这大胳膊，是不是背着哥们偷偷卷了？”

“你这不显山不漏水的，我们都不知道你事业混得这么好，等这建成了回去得升职了吧。”

周与坐下了，摇了摇头，说：“只是给人打工的，也就你们看得起我。”

他这番话说得很自谦，引得场上又笑倒了一片。

“老实交代，什么时候把我们育人的状元给藏在这儿的？！”

周与看向宋天一，带了些自豪地语气说：“前几年，天一哥通过了成人高考，明年就要毕业了。”

宋天一笑着点了点头，尽管他已经尽量表现得很自然，但依旧能看得出来，即使是端茶倒水这种很简单的工作，他都有肌肉痉挛和震颤的问题。联想到在苏子越的精神病院耽误了的那几年，众人便不能猜出一个曾经的高考状元，想要重新生活要面对多大的困难和挑战。

宋天一的语速很慢，他很感激地望向周与，说：“是小与给我兼职的机会，我可以赚一点钱，可以让爸妈不那么辛苦。”

宋天一说着这些话时，眼中亮晶晶的，满是对现有生活的感恩和乐观。他似乎并没有怨恨过去那些事，没有怨恨自己本可以成为一个拥有更高社会地位的高知人才。

那一瞬间，在座的几人有不少人在宋天一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位故人的影子，就好像，隔了十多年时间，两个“天一”的灵魂在这一刻重合了。

周与拍了拍宋天一的肩，对他说：“今天可以休息一天，我们定了餐厅，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顿饭？”

宋天一有些惴惴不安地环视了一圈，在看到大家鼓励的眼神后，他像个孩子一般重重点了点头，喜形于色，脸上藏不住一点心事。

众人在原地观花赏鸟，说说笑笑，在春天的美好氛围里喝完了新鲜甜美的果酒。

他们或许没有救下蒋天一，但是，他们救下了宋天一。

如今，天上的蒋天一可以安心离去，人间的宋天一也在好好生活。

*

酒过三巡，临近傍晚，护城河边的有游客在放花灯，喝大了的几个摇摇晃晃，嬉闹了一阵，周与跟在后面时刻注意着，直到最后闹不动了才终于将几个人送去了房间。

做完一切，周与独自一人沿着河边散步，他并不是个能喝酒的人，但这些年在生意场上的磨练已经让他不那么容易上脸。

晚风一吹，略有些晕的脑袋瞬间清明了不少。

周与打了个电话。今天是度假村试营业第一天，总公司那边一周前便早早打了招呼，说是有个十分重要的投资商要下派个“特务兵”，为的是亲眼过目这边，想摸个底。

眼见已经天黑，可那个阵仗十足的特务兵却依然没有露面，也没有任何解释。周与有些气闷，但生意场上这种事不是头一遭。想了想，周与还是忍下了不适的情绪，交待前台给那位客人的上好房间依旧保留。

微风徐徐，周与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看着流动的河水，一盏盏精致的小花灯飘到他脚边，灯火葳蕤。

八年了，竟然已经八年了吗？

读书那几年，周与学习之余的时间全用在了兼职赚钱，他从路海那里得知了梁也最后还是去了伦敦的消息。自此，他便在心里种下了一颗火种——攒够钱就去英国读研。

四年里，他还是每日不曾遗漏地在那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网站上单方面发着信息。

大三下学期，在坚定不移留学的决定面前，保研的消息让他犹豫了一秒，按照惯例，他将这个苦恼象征性地分享给了梁也。

令他震惊的是，从未回复信息的梁也破天荒地回了一句。

黑色的字体在简约的背景色中异常显眼，梁也说：“我会回来，等我。”

那条信息让周与兴奋了一整夜，他明白梁也并不赞同他出国的决定。的确，出国读研是个任性的决定，没有过多学业和未来职业的考量，只是单纯地为了去异国的特定城市，为了更多一点可能去遇见那个特定的人。

梁也的一条消息，上承下启了两个四年。

夜深人静的时候，周与总是会思考，某时某刻的梁也究竟又在做些什么。在吃到一个好吃的食物时，他想象梁也扬唇微笑地样子，如果是难吃的，他也能想象的到梁也皱着眉毛耍脾气的表情。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时光的流逝从不让他觉得无趣且厌烦，他的心从未有一刻摇摆过。

大黄狗崴在周与脚边，就在周与指尖撩着水面的时候，大黄狗忽然警觉地伸出了脖子。

一个金色头发的外国青年不知何时走到了桥边，此刻正驻足瞧着周与。

周与察觉到这人的存在，余光瞥了一眼，没放在心上。只当是来旅行的客人，他们总是对这些民俗兴趣兴趣盎然。

金发青年看了一阵，饶有兴趣地用流利的中文问周与，“这是你的小狗？很可爱。”

周与摸了摸小枸的脑袋，回之以礼貌的笑。

金发男生扬唇微笑，又问：“我发现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你在等人吗？”

周与思考了一下，回答：“是的，我在等人。”

“那个人会来吗？”金发青年的眼中荡漾着笑意。

“我不知道。”

“那你还要一直等下去吗？”金发男生的声音带了点意味深长的叹息，“看来那一定是个很美丽的女孩。”

美丽吗？

周与垂眸，“Yes,he's pretty.”

听到“he”这个词时，金发男生的眼中划过一抹异色。他无声地笑了笑，似是嘲弄，抛下了一句“You are a lucky dog”后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