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在中间的蒋宜明贴在栏杆上，双唇紧闭，手里两沓书坠着他的胳膊。

他面前的几个人或站或蹲，站着的在和他勾肩搭背，蹲着的则在闷头拆东西。

拆的是捆书的编织条，这些编织条下面的书有明显的胶水脱胶现象，明显的残次品。批量生产的书籍里面或多或少会出现这样的残次品，分配到谁全看运气，避免换书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争端。

梁也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时那个老师要再三声明不允许换书了。

个子稍高些的拍着蒋宜明后脑勺，“换不换不一句话的事吗，磨磨蹭蹭的，你等谁来呢？”

蒋宜明的脑袋就这么被推来推去，好半天才挤出一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是我们班的。”

“你们班？你们什么班？”有人应声笑起来，这句话仿佛成了什么天大的笑料。

蒋宜明几乎全程盯着地，肉眼可见的隐忍，不知道是因为丢脸还是因为窘迫。一人上前，猛地捏住了蒋宜明的后颈，手劲极大，压得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你换不换？”

蒋宜明紧咬着牙，不肯吭声。

梁也皱眉，他穿过人群走上前，却被一个厚镜片男生抓住了衣角，对方低声斥道：“别多管闲事。”

“为什么？”梁也反问。

厚镜片一噎。

两人的拉扯引起了对面的主意，坐在护栏上的高个子男生一跃而下，直朝这边走来。厚镜片赶紧往后退，“算了，你不怕死就去吧。”

“嚯，打哪儿来的小少爷？上赶着给人出头呢？”痞里痞气的壮硕男生踱步到梁也面前，悬殊的体型差距。他伸手欲搭梁也的肩膀，却被避开。男生的手顺势向下，拽起他胸口处的校服，“校牌都不戴？你挺傲的啊，娘们唧唧的，脸上抹了粉？”说着就要往梁也脸上蹭过去。

看着温温和和的梁也反手挡住他的手腕。“腾”的一声，一沓书砸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不是要换书吗？”梁也无畏看向他，语气平静，“我跟你们换。”

陌生面孔加入战场，逐渐有人开始停下脚步。

被攥住手腕的人气笑了，不费力气反握回去，硕大的手掌贴在梁也的后颈上，将他的脑袋贴在自己额前，“你他妈跟谁装呢？再多逼逼一个字老子废了你。”

眼见着要掐起来，后方一个人却忽然慢悠悠地伸出手抵住了暴躁小哥的脑袋，将他推到一边。壮硕男生见老大出面，强忍着一脸的不爽退居二线。

好学生坏学生都有标准模板，套进壳子里就能认人。这位大哥大个子不矮，但整个人偏掏空的瘦，活像一根瘦长的杆子。一眼的红血丝，慢吞吞嚼着口香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济的偏执。

竹竿与周围几个人交换视线，这才慢悠悠掀起眼皮看向梁也。他嗤笑一声，视线从他的脸落到他胸口处，说：“新来的？没戴校徽，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犯忌？”

“今年榜子上的高三部就一个转学生吧，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们国际班的，国际班的你给他出头？”

“等等，不对。”竹竿头子一顿，“这话怎么听得像是我们霸凌人一样。那什么——对，新同学，怎么我们换本书就是欺负人了？学霸哪能瞧得起我们，人说过学校资源砸在我们这些废柴身上就是浪费，鼓动大家跟我们这种人保持距离呢。一棍子打死一大群，这里面难道不包括你？”竹竿翘起唇角，转头看向蒋宜明，“是你原话吧，没冤枉你吧，男神？”后两个字出来，引发了一阵爆笑。

蒋宜明整个人从脸到脖子根全涨红，但他没有开口辩解。

竹竿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蒋宜明，残忍地笑：“这就受不住了？你不一直都是完美受害者吗，立的形象多好啊，现在还怕这点委屈，大名人？”

“啊，不对，你最有名的应该不是耍嘴皮耍心眼，应该是坑你哥。要是没你哥，谁知道你呢？不过人不可貌相，看着闷声不作气的人心里想的东西谁能知道？姓周的不跟你要好得很吗，怎么出了事你就跟人掰了？转头卖兄弟啊，你挺会躺赢的。”

很明显，这不是单纯的寻衅滋事，几句话就已经扯出了无数是非。原本一直沉默隐忍的蒋宜明往前站了一步，眼睛里全是被羞辱和燃烧的愤怒，看上去似乎快要哭出来。

“道理也都给你掰扯清楚了，现在再给你个机会。”竹竿靠在栏杆上，下巴点了下梁也，“怎么，还想帮他站队吗？”

梁也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后退。

人群里不断响起噪杂的议论声，这新生好疯，居然敢正面刚。

竹竿嚼着口香糖，不气反笑，心情愉悦。他从地上捡起一本书，哗啦啦翻过去，撕一张，折成纸飞机，飞到对面的梁也脸上。

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扎在脸上。

竹竿身后的小喽啰们夸张地忍着笑。

梁也盯住竹竿，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竹竿扬唇，抬起下巴，漫不经心折起第二个纸飞机，嘴里哈口气，眯眼瞄准。就在飞出去的同一时刻，嘴里的口香糖却代替纸飞机吐到了梁也脸上。

噗哈哈哈哈，这回真的是爆笑声。

身边几个人立即按住随时可能会冲上前的梁也。但其实是多虑，因为梁也根本没有动，就连竹竿都觉得是稀罕事。

这么没脾气？

站在对面的梁也眼神淡漠，似乎把他当个笑话看。竹竿眯眼，心里那点愉悦的笑意瞬间就消弥了。手里的纸飞机慢悠悠甩出去，竹竿的脸彻底冷下来，“下次再这么看老子，眼珠子都给你挖出来。”

话音刚落，两边围观的人群忽然自动散开。

纸飞机飞了一阵，歪歪扭扭，最后没了动力慢慢坠落，停在一双鞋上。

鞋子的主人一脚踩上纸飞机，碾过去，同时碾灭了所有围观群众的议论声。

不光是梁也，几乎所有人都看向来者的方向。竹竿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注意力很快从梁也身上转移。

一般情况下在学校这种地方能引起轰动的无非两种人。

校草和校霸从本质上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外形过关，仰慕和畏惧就都带有原始的吸引力，这两类人往往勾勾手指就有无数贴楼和谈资，民间群众自发颁奖。

然而今天，梁也见到了第三类。

没有花痴妹崇拜，也没有甲乙丙科普传奇事迹，所有的议论声变成了粘稠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黏附在这个焦点身上。

活像一只观赏性动物，毛皮掉落的那一类丑角。

是周与。

今天同样穿了规矩的校服，但整个人看上去却与平时出入很大。校服会让人变乖？这是假话。梁也只扫了一眼就能明显感觉到周与一身的锋芒戾气，身上全是刺。

竹竿收敛了笑容，沉默看着他走过来，眼神挑衅。但周与却只是走到蒋宜明面前，一本本捡地上的书，重新将牛皮纸和编织条捆好，手背上薄薄一层皮脂包不住青筋和骨节。

“周与。”竹竿崩着脸，拿下巴点他，“你他妈什么意思？”

周与充耳不闻，继续捡书，完全把竹竿当空气。

“上这儿招谁呢，狗拿耗子管到你老子头上来了？”竹竿一脚踢过去，临近几个书堆都遭了殃。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周与不再管地上的书，他站起来，眼中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情绪波动。

“别用这么吓人的眼神看我，从这儿推下去人可死不了，得上顶楼才行。”竹竿挑眉，“按理来说这业务你比我熟才对啊，几年过去，手生了？”

眼见着要掐，一个短发齐刘海女生扒开人群冲进来，眼神对上竹竿的视线后浑身一颤。女生放慢脚步走到蒋宜明身边，几乎刻意地避免所有人的视线。

周与转头看了两个人一眼，女生像是接受到他的信息，推着蒋宜明的胳膊往前走。

梁也的视线跟随着齐刘海女生，若有所思。

身后有两个女生压低声音咬耳朵：“我就说他们是为了程新遥吧，你还不信，疯了，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这么大本事。”

“长得漂亮成绩好有本事，不喜欢她喜欢你？”

“成绩好我还信，漂亮就算了吧，有本事倒是真的。”

“还得看有什么本事了。”

意味深长的一段对话，涵盖最大恶意的揣测。

梁也侧目看了一眼嚼舌根的两个女生，眼神淡漠。对上视线，两个女生脸瞬间红了，尴尬地低下了头。

竹竿的眼神落到齐刘海女生身上时有一瞬间的变化，那种眼神梁也很难说清楚，但他能确定的是，里面有一种非常纯粹的恶意和恨意。

那种眼神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学生身上。

“都来了啊？”竹竿对着那女生阴恻恻一笑，“英雄救美呢这是，好大的魅力啊。怎么，觉得我在欺负你？害怕了？怕了你跟我说啊，之前你来找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怎么还委屈上了。”

周与上前一步，挡住齐刘海女生面前，声音带了隐忍的怒意，“刘向南！”

“怎么着？她没把这事跟你说？上回是星期几来着，这女的腆着脸来找我，求我，具体的就不说了，怕倒你胃口。真有意思啊，可惜没录下来，要不然还能拷一份给你也看看……”

一拳过去，剩下的话没了后文。

周与毫无征兆地朝竹竿脸上揍了一拳，竹竿往后一个踉跄。梁也无端遭祸，只见一堵肉墙朝自己砸过来，他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撞到了梁柱上，砸得闷声一响。

简直八辈子倒霉的体质。

远远有几个老师走过来，有眼尖的学生咬耳朵传开来，看戏的人群散了个七七八八。但那几个老师却没有往这边走，不知道为什么绕了一个方向，渐渐走远了。

刘向南被打，边上几个喽啰却没有上前，像是挺顾忌周与，只好上前去扶人，“南哥。”

刘向南盯着廊道摄像头所在的方向，咬牙挤出几个字：“周与，你他妈有种！”

他顶着腮，似乎牙齿磕到了舌头，疼得龇牙咧嘴，“今天我就跟你挑明了，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对你以前那些脏事根本不感兴趣。说实话，我他妈还真不想跟你这种疯狗咬，免得到头来惹得一身骚。但你非要蹚这趟浑水，非要往我枪口上撞。你就这么急着护着这两个人，负罪感压得你喘不过来气了是吧？我跟这个小婊子的事情你真就那么想知道……”

“寻衅滋事我最多被处分。”周与迎上竹竿的视线，他逼近一步，“可你如果再被退一次学，你爸也捞不了你，这点你比我清楚。”

刚来的那天，梁也觉得周与的性格和长相完全不相符，但今天他发现自己错了。

从他的角度，他正好能看见周与的眼睛。深不见底，狠意都溢出来。

“这儿确实是有监控。”周与声音冷的像冰，威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可外面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