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离谱倒姥姥家的梦，周与翻来覆去地思考其存在的真实性。

不为别的，就为他那烙印在脖颈的舔吻触感，如果都是他的幻想，未免也太过真实。他甚至为着这个事对着镜子查了查脖子，一拉领子，居然真的一丁点红痕都没有，他都说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

有时候，周与想着想着也会犯怵，因为在那个所谓的梦里，梁也对他又是掐脖子又是拉大腿的，俨然是一副要压下去的架势。

一想到自己会被按倒，周与不自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确实仔细想过两个男的在一起谈恋爱这种可能，但他没想过这里面门道如此之多，也确实被梁也日常温柔的处事风格所蛊惑，默认将两人上下位置放好。

但如果，那不是梦，又或者说，梁也真的是S属性上身那种，这事该多尴尬？

一念及此，周与力道加重，将小面狠狠按入锅中，仿佛要把自己一并给烫升天算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尽管罗春盈一再念叨着说要多休息，但周与身体向来离奇得好，大病小灾的没遇俩回，医院更是没去过，寻常感冒发烧什么的，也就是两剂药下肚的事，闷出一身汗，再冲个热水澡，第二天照旧生龙活虎下地蹦跶。

因此，星期天一大早，周与就去小饭馆帮罗春盈烫面卖早点了。

天冷的突然，街上不少人都已经穿上了带薄绒的外套，R城的冬湿冷，又因为不够北所以没有地暖这种东西，冬天的教室能冷到想剁手指脚趾。

氤氲的雾气里，在后厨的周与依稀听到罗春盈在外面喊他名字。

手上有活不方便离开，周与应了一声。没一会儿，罗春盈一把掀开帘子，眼角眉梢带着盈盈笑意，说：“你瞧谁来了？”

周与偏头看了一眼，愣住了。

小店里坐的满满当当，但周与一眼就瞧见了穿着黑色毛呢西装的贺博文。他正对着后厨的方向，此刻正撞上周与的视线，温和礼貌地展眉一笑，算是打招呼。

而坐在贺博文对面的自然是梁也。他穿了件加绒的燕麦色卫衣，双手捧着玻璃杯，像是在捂手。因为是背对着，所以并没有发现周与的视线早就停留在自己身上。

只是扫了一眼，周与就缩了回去。他不吭声地捞面，罗春盈却在一旁提点他：“去跟人打个招呼呀，人贺律师当时帮了我们不少呢。没想到这么有缘分，这辈子还能在这儿再见他一面。”

在当时那个那段异常艰难的日子里，作为律师的贺博文免费出场给罗春盈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可以等同于救命恩人的存在。

周与不愿跟罗春盈解释这里面的复杂情况，也不想让她多想，擦擦手，也就出去了。

他端着两碗热乎的骨汤烫面，一人一碗放到桌上。

一走近周与就发现了不对劲，窝在凳子上捂手的梁也身上有股淡淡的烟酒味。见有人走近，情绪恹恹的梁也抬眼扫视，周与瞧见他眼下一圈青黑，毫无精神可言，大有一股熬夜通宵的架势。

“我只点了一碗面。”贺博文有些讶异地朝着周与笑问。

周与飞快地将视线从梁也身上移开，说：“另一碗是送的。”

贺博文了然一笑，“代我谢谢罗阿姨，她总是这么客气。”

话罢，贺博文熟练地从筷兜里捡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剥了刺，搁到梁也面前的那碗面上。

“今天回去早点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贺博文温声对梁也道。

周与眸光闪烁，心底弥漫出一股难言的烦躁。他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大概是想听梁也是怎么个回应法。

明显情绪不高的梁也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并未对贺博文的话表达出什么不适，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一般，但他也没动筷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食欲。

“上次跟你提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贺博文斯斯文文地擦筷子，看向默立一旁的周与。

周与知道贺博文问的是上竞赛辅导班的事，跟他身边一箩筐的破事比起来，琢磨这件事简直是奢侈。他这回也没打马虎眼，径直道：“不去了。”

贺博文微微皱眉，打心里觉得周与这个决定并不明智，但他也不愿再多话。好意一旦越了线就是没分寸，这些年的打磨也让他渐渐明白如何聪明一些地做个好人。

“你有你的打算，不过，截止日期是下个月二十号，在这之前，你要是改主意，还是来得及的。”贺博文温和一笑。

周与知道这样的善意难得，心里也为自己莫名其妙的醋意而不齿。

贺律师明明是个好人。

一直沉默的梁也终于出声，他揉了揉头发，一脸疲倦地道：“你俩在打什么哑谜？”

贺博文瞧了周与一眼，在确定他没有不悦的意思后解释了一番竞赛的事。周与本以为梁也会对此有什么高谈阔论，却不想，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眼神涣散，连走没走神都不确定。

“你们先聊，我去趟卫生间。”看上去，梁也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梁也起身，与周与擦肩而过，那股似有若无的烟味更加浓郁了。

一股冲动迫使周与有些气闷地拦住了梁也的去向，“你昨晚出去了一整夜？”

被拦住的梁也恹恹地抬眼瞧他，似乎带着点近乎玩味的笑，“是。怎么了，你还要管我去了哪儿？”

虽然在笑，但周与并不傻，他能感觉到梁也情绪不对。看似在笑，实则里面有夹枪带棒的疏离和轻微的讽刺。虽说他们关系并未多亲近，但一直以来，梁也对他的态度都很和善，甚至有时候还会说说笑笑，这样突如其来的冰冷和落差感让周与有些招架不住。

坐在一旁的贺博文瞧出不对，上前拉周与坐下，梁也轻笑一声走开了。

“有些话我想我应该对你说。”见周与脸色不好，贺博文眸色认真地道，“因为工作调动，我这段时间正好在R城，所以就接了梁也母亲的嘱托，帮她看顾梁也一段时间。你也知道，我是他的心理医生，我的任务你也不难猜。他的精神状况……有时候会不太稳定，特别是情绪的大起大落……所以，如果你是他的朋友，这一点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不是他能控制的。”

周与其实并未被惊到，沉默几秒，他问道：“他之前说，他有不好的病，我以为是身体方面的。所以……他上回请假不是身体问题，而是情绪问题？”

“不能分的这么严格，上回确实是因为身体问题，但那只是单纯因为他不好好吃饭吃药，加上经常熬夜，外加出去胡闹，所以身体亮红灯了。”贺博文压低了声音，“但这之前，他有过精神性厌食，导致不得不送去挂吊水续营养的事。总之，梁也的情况比较复杂，很难一两句话经清楚。如果只是个人的病情倒简单，麻烦的点在于不知道会给旁边的人带来什么不可控的影响。”

“最近这段时间，他的情况又反复了，我又不能一直在他身边……所以，如果在学校里他有什么异常，我想麻烦你帮我留个心。”

贺博文的话讲得很隐晦，但周与还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是梁也有危险性。想必，今天贺博文来这里的目的本就不是早饭，而是这番话。

周与有种预感，在他为爱情懵懂苦思的这段时间里，梁也可能做了一些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足以让贺博文亲自下场来拜托他。

也就是这个时候，周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贺博文的真正角色。他不是什么“保姆”，更是“监视器”，环绕在梁也身边。而现在，他居然想让自己也成为那个监视梁也的摄像头。

“你很在乎他。”周与沉声道。

贺博文微愣，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讶异，不过很快他就掩饰住了，“我在乎的事情太多了。”

贺博文敛眸一笑，摘下眼镜擦了擦，而后从容戴上，起身之时不忘在桌上留下了一张红钞票。

周与在罗春盈的招手示意下起身送他。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贺博文微微侧身，环视了小店一圈，淡淡开口道：“总有人觉得改变才是好，却不明白稳定的生活最可贵。小周，如果你还愿意听我一句真心话的话，我想说，趁你的世界还没有翻天覆地，尽早抽身离开吧。有的人不是你能轻易沾惹的，否则，最后付出的代价往往比你想象中的还要高百倍不止。”

那张压在碗下的纸钞让周与明白，一直以来，他对贺博文复杂的感情究竟源自于何处。

贺博文是介于两个世界的中间地带，他具备一切体面的设定，但难得心存向下兼容的善意。可是有时候，这种向下的兼容本身就带着一直叫做俯视的凝视，他自己，乃至整个R城里的人和事，都落在贺博文的俯视里。

所以，贺博文才会天然地觉得只有作为心理医生的他才具备接近梁也的资格，并顺势给别人下达一张驱逐令。

周与转身，却看见站在阴影中的梁也此时正默默注视着自己。

他的眼睛最漂亮，就连没有情绪起伏的时候也让他整个人环绕着一种厌世感，而非通宵熬夜该有的病痨鬼模样。

周与明白，他大概是瞧见了自己和贺博文的耳语。

从前是他误判，梁也哪里像猫，他明明是一条体温极冷的蛇。

周与没有说话，而是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就在他端起那碗未动的面时，梁也却按住了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让周与又想起了昨晚那个荒唐的梦。

“这是我的。”梁也说。

周与声音冷了下来，有点生气，“你又不吃。”

“谁说的？”梁也语气淡淡的，又在装傻充楞。

“那你吃？”周与觉得自己要被气死。

梁也却像是忽然被戳中了笑意，他微扬唇角，牵动脸颊上浮现一道笑弧，像月牙一样纯净美好。于是，周与很没出息地在他这样的笑里悄无声息涅了火气。

周与抽开手，他才懒得管眼前这个人又要扯什么四五六的屁话。梁也活像个圆润滑手的皮球，无论哪个方向哪儿都戳不进孔，什么混账逻辑到他嘴里都能圆起来。

“对不起。”

周与狐疑转身，以为自己听错。

回头，却见梁也已经拿了筷子吃亏了一口面。他清瘦苍白的脸上并未有什么食欲，或许贺博文说的病情复发也包括厌食这种情况。

“刚才是我的态度不好。”梁也定定地望向周与，“你煮的面，很好吃。”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整得周与先是有些发懵，而后又有点后知后觉的小窃喜，过几秒，又觉得自己忒没骨气，人家一个笑自己就摇起了尾巴。

只是还没等他思考出自己倒底属于什么性质的恋爱脑，一个不速之客就来了。

许久未见的陈安然此刻正徘徊在小店前。她依旧保持着从前的穿衣风格打扮，就算气温降了，在大家都穿厚重棉袄求暖为上的时候，她仍有有法子让自己时尚人海中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

隔着雾气，陈安然也瞧见了屋内戴着围裙的周与，她刚想笑一笑朝他招手，却顺势瞧见周与旁边坐着的梁也。

这个清瘦白皙的漂亮男生，无论放在哪里都足够扎眼，但此时此刻，落在陈安然眼里他却如同洪水猛兽。

陈安然的笑僵在脸上，她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明明只是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但她还是从梁也得身上读出一种明晃晃的警告。

似乎是在说，不要再靠近。

陈安然又看了一眼尚不知情况的周与，定了定心，还是在心里鼓了把劲。

做不成对象，至少还是朋友，更何况，她本就亏欠他许多。

因此，她更没有理由让周与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被一条毒蛇蛰伏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