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上午，元楚的手瞬间变得冰凉。

621表情有点僵硬，落在多年的刑警队长眼里，简直就是心虚的直白写照。他低下头，眼神终于有了点飘忽的迹象：“吵架了。他觉得我对他说谎，没有把在单位遇到的这么些糟心事和他说。”

廖杰眼睛眯起来。

“昨晚我回家后，他还说，”面前的“元楚”说着又笑了，就是笑看起来有点难过，“说我固执、嘴硬、反骨、莽撞、不听话……”

还说想格式化他。

这句话621没有说出来，但是眼眶已经开始红了。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原谅我了。”621又说，他看着眼前无关的第三人，和元楚联通着的左耳耳骨钉却隐隐发烫，“我还是特别喜欢他。”

元楚手一紧，把还算结实的咖啡纸杯捏变了形。

一下子从悬疑片变成虐恋剧，廖杰所有的疑问都梗在喉头，硬汉警官瞬间变成警犬。

气氛顿时有点尴尬，等待何汐赶来的时间里，621还接到了杨洪平的电话，两人约好了，下午回高设院，第二场董事会，或者说，他休假前的第一场董事会的后续，在等着他解释。

同时，今天上午苏海东已经向高盛发了协助审计函，高设院的审计部会彻查黄仁这些年经手的所有项目，请高盛配合调查。而因为飞仙桥图纸事件，与高盛合作的项目将是调查的重点。

纸里包不住火，高设院的茶水间小群和BBS论坛上，已经开始有人传道桥二所有人进去的消息。吃瓜群众挨个排查一遍，最后觉得天哪不会是二组小帅哥吧，紧接着就被华图用“满沙永动机.GIF”教做人。最后大家一排除，shit，他们所长不见了。

行政部接到内部禁止通知的讨论，办公室里大家瞬间噤若寒蝉，只是手下的键盘已经快搓出火花。

621自己的微信小群自然也是快炸锅了，他顺手回了一句【没事，我在警局】

【华图一定上岸：？？？】

【宫粉必定跑路：？？？】

靠！不会真的是楚楚被逼疯了一刀把黄世仁捅死了？

一辆Q8屁股着火一般冲进云合分局，还没停稳，何汐就一路小跑窜过来，张扬明艳的都市OL像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楚楚！”

621听得头皮一紧。

元楚赶紧说：“学姐就是这个风格。”

“没事，”621十分冷静，“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元楚语噎。

托学姐的福，621也跟着一起看到了所谓的高天不在场证明的监控。经过鉴定科加班加点的赶工，这段视频已经被还原到了最大清晰度，能清楚看见高天对李浮生的各种小动作。见多识广的警官们一边觉得不忍直视，一边也真的觉得，这个小男孩好像长得确实有点像现在警局里的这个人。

廖警官意有所指：“之前高天追求过你，还闹到致雅分局去了。”

621点头：“你可以去致雅分局调档确认。”

何汐盯着这段监控来来回回的看，最后盯到了李浮生亮起来的手机屏幕，“这里，能再清晰一点吗？”

戴着厚厚酒瓶底的鉴定科警官摆摆手：“不行了，已经到顶了。”

621看着那块疑似有内容的手机屏幕，眼底蓝光一闪，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瞬间，一段繁复如星河的程序悄悄潜入这台只连着内网的电脑，像一只刻刀，一点一点地游走在那些模糊的像素之上。

何汐从头到尾看过一遍，还是没能发现什么关键的信息，正要关掉视频。621的身形晃了晃，撑住了旁边的桌子，开口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想再看一遍。”

元楚赶紧问：“你怎么了？”

“没事，”621一遍拉进度条一遍回复他，“总觉得，不看会错过一些信息。”

这次还没有拉到何汐纠结的那一帧，在高天刚刚落座的时候，621在远处的卡座旁，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雅。

不再是之前一团模糊的画面，这次可以清晰的看到，小雅穿着一身和酒吧氛围格格不入的职业套装，拎着大大的公文包，紧绷地站在一个高天看不到的视线角落，但是正好，被监控拍的清清楚楚——准确的说，是被复原后的监控看得清清楚楚。

621手指指着这一帧示意，没多说，继续往下拉，何汐精心描画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大：“卧槽我看清了！”贴着绿野仙踪美甲的手指指着李浮生亮起来的手机屏幕：“这是微博，当时有人把高天骚扰楚楚的事情爆了上去，他看的是当时的截图！看，这是当时车上的玫瑰花！一年前的酒吧监控里怎么会有半个月前骚扰八卦的截图？？”

最后，621停在监控里高天的正脸，终于可以看见他明显肿大的鼻梁。“我半个月前打的。”

事已至此，云合分局的警力大批出动，传唤高天、寻找李浮生，连小雅都被带了回来。

621站在警局门口，看见依旧无所谓的高天。高天的背头依旧一丝不苟，西装挺括讲究，看到他也是阴沉挑嘴笑老一套。而621懒得给他一个眼神，他看见后面的小雅，小雅眼眶红红，但依旧深深的望着他。

621：“不要害怕。”

小雅眼中的眼泪在滚落。

元楚虽然看不见现场的行为，也重重叹了一口气：“她很勇敢。”

小雅当时可能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被拍进去，或许可以，但更有可能会在高天复盘的时候发现，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好在老天这次站在她这一边，拨开罪恶的迷雾，终究勇敢地站在对的一方。

为什么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动机，621料想得到高天会言辞诡辩。但是眼前的情况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何汐拎着包：“要不要一起吃饭？”

621摇头：“我回家陪我对象。”

何汐一愣，然后想起来好像确实隐隐约约有听说楚楚有女朋友了，她当时以为是楚楚随手搬的挡箭牌，没想到是真的。“啧，那我就不打扰你啦，啥时候喊上她再一起。”

621点头。走路回到那家星爸爸，把还在脸红的某人牵回家。

客厅里，还摆着那瓶洋桔梗。昨天下午元楚刚给它换过水，对于绿白的花盏来说，还没有过完24小时，而对于元楚和621两人，一天一夜的惊心动魄，现在终于有了喘息的时机。

坐回到沙发上，元楚下意识抱着抱枕缩成一团，621看到他紧绷的肩颈和嶙峋的脚踝，在厨房和客厅之间选择了坐在他身边。这次没等621伸出手，元楚自己靠向了他。

一夜密雨后，阳光已经带上了夏天的气息。621静静抱着元楚，他想，他已经陪着主人从春天走到夏天，以后还会有秋冬，还会有四季和漫长的以后。

上药的时候元楚想起身，621说这个姿势反而方便。干毛巾包着冰块，621一手搂着他，一手小心地在左腹部伤处轻压。元楚自己撩着T恤的下摆，也顾不上丢人，脸埋在621怀里。从621的视角来看，只能看到他因为忍耐而极力绷紧的下颌线。

上身敷完了到腿上，621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右手轻抬，元楚直接被侧身抱坐在621腿上。预感到接下来的场景，他伏在621的肩头，只当自己死了。

621小心地褪下元楚的长裤，腿上的淤青比昨晚又蔓延了一些。621看得心头一紧，小心地冰镇已经伤痕累累的皮下毛细血管。单薄的身体在怀里发抖，621侧耳问：“冷吗？”

元楚两只手没地方放，只能搂着他。他不想讲话，就摇了摇头。

“今天冰敷完，明天就可以热敷了，到时候我用药油给你揉开，就不会太疼了。”

元楚点头。然后想到揉药时621的手，脸一苦，自暴自弃地想把自己闷死。

621明白他心里的不情愿，但是确实没办法。老天保佑只是淤伤，当时那么大的冲击力……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快要结束了。他想，都快要结束了。

两人简单吃了一顿午饭，把元楚哄睡后，621坐在床头陪了一会，确定他没有再做噩梦后才轻手轻脚出了门。刚走两步，621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隔壁1702，门口的浮灰没有了，要有邻居了吗？

时隔小半个月，再次踏上高设院的广场。午后的阳光已经有点强烈，621眯着眼抬头看道桥所所在的楼层，正好看见了华图喜庆的圆脸，和宫粉反光的酒瓶底眼镜。苏海东已经在行政楼下等着他，621微一颔首。在整个高设院的窃窃私语中，行政楼高区的电梯一路往上，闸机打开，苏海东推开了董事办公室厚重的红木大门：

“元高工，请。”

今天的董事会议室里的阳光比那天上午的更刺眼，隐隐有了灼热的气息。空气中的尘埃在透过高高的窗棂投射进来的光柱里上下飞舞，好像自己也有了生命。

也许是阳光角度的转换，这次621终于看清了对面坐的一众院领导的面目。不同于上次每个人都背光坐在阴影之下，现在的他们脸上明显有了额外的表情，或焦急或隐忧或愤怒，虽然都不是什么正面的情绪，但好歹不再那么地像一些不近人情的雕像。

姜忱坐在正前方，他五十岁出头，原本在设计界也算正当年，但621觉得，他好像就是比之前见面看起来老了一点。

同上次一样，621没有坐。他停在在座所有人视觉的中心，脊背挺直眉眼低垂，像一柄扎入岩石中的利剑。“院长，各位领导。我上次说的话，验证了。”

“我接手飞仙桥项目的时候，韩章正好停在了它的结构设计那里。我坚持用更新后的正确方案，为此还受到黄仁和陈均的多番训斥。所以合理怀疑，黄仁和陈均在飞仙桥项目中想谋取灰色利益。这是我当时在这里说的话，”光柱里，621站在虚浮的尘埃后面，面色却一如既往的沉静，他甚至也像雕像，但更像一尊玉。

元楚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往左翻身，压住伤处的瞬间把他疼清醒了。一声闷哼传入耳朵，621正在阐述他怀疑黄仁的始末，已经讲到了他在快活林的包厢里听见黄仁对高天的耳语。“’按照老规矩，公账上正常走，私下返点……’，后面我没听清，但是联想到飞仙桥项目时他的多番阻扰，还有杏林快速路项目他的各种暗示，包括但不限于在各种私下场合要我’配合’高盛——各位领导也知道高天对我的骚扰。所以，我开始复盘所有我经手过的由黄仁陈均牵头的项目，已经整理成档……”

他声音突然顿了一下，元楚正捂着腰呢，就听见裹着笑意的一声：“你醒了？”

元楚还有点懵，疼完了想起来是自己中午吃饱发饭晕，然后就莫名其妙在床上了。

几个院领导盯着这个看似温润实则锋利的年轻人，正在用非常平静的语气阐述一个可能产生巨大颠覆的观点。其实这个堪称实名举报的话，他们在第一次董事会时就听了一遍。当时还觉得可能是这个小年轻受不了舆论，心灰意冷，想和领导鱼死网破。但在完备的证据链面前，见多了行业里蝇营狗苟的他们也开始心里打鼓。最后只说你没有证据。

当时的尘埃里，621不露痕迹地冷笑一声：“我有。或者说，他们很快会把证据送上来。”

现在，他带着黄仁故意杀人的消息，重新站在他们面前。

当初他们觉得两分真三分假五分阴谋论的“狡辩”，已经变成了铁铸的现实，上面还凝了陈年的血。

明明是初夏的午后，他们却都感觉到了大厦将倾的晕眩，不管是为了他们这个公司的未来考量，还是为了个人的前途思虑，寒意都从后背阴恻恻湿淋淋的爬上来。让人不禁怀疑，这究竟是在心虚后怕？还是觉得，这是黄仁要拉他一起下地狱的手？

而眼前的年轻人，在此时突然笑了。在空气已经快要凝滞成实质的董事会议室里，轻轻的笑了一下。

很温柔，像是他们数十年前在还年轻时错失的怦然心动。

“我能理解当时在飞仙桥项目事故现场，院里最后的决定。”笑意须臾间收回，“元楚”继续用平静到堪称冷漠的语气继续说，让人觉得刚刚一瞬间的柔和只是自己在心慌紧张时出现的可笑幻觉。“就像黄仁自己对我说的，’你觉得领导班子是会选择开掉一个所长把丑闻闹大，还是开掉一个工程师让他闭嘴？’但是我认为，”621冷笑一声，这次对面的领导们都确定自己是真看清了。“各位会选择保下整个湛州市高级工程设计院，而不是一个故意杀人职务侵占的硕鼠所长。”

“姜院长，各位领导，您说，我说的对吗？”

这次621从董事会议室出来的时候，站在外面等他的已经不是黄仁，而是高设院的审计部部长姚泗州。刚刚会上，姜忱同意，让他加入审计专组，由杨洪平牵头带队，明天一早与市建委、市纪委、公安等多部门一起，重查高盛与高设院所有往来项目。

红木大门缓缓打开，凝滞的空气终于再次流动。621正往前走，突然被人叫住了。他回头，是姜忱。

“你，”他犹豫着开口，“为什么要做这些？”

621想说为了他现在还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难的小主人，但是他是AI，AI的情绪并不重要。

如果是主人呢？主人会怎么回答？

这位高设院的院长，他可能已经不记得在四年前是他亲手在校招终面递给主人录用通知书，可能也不记得年初的交通论坛他带主人一起参加崭露头角，但是现在，他应该能记住一个叫“元楚”的年轻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光里，忍辱负重，一腔孤勇。每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焚膏继晷，也只是因为当初“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纯粹初心而已。

“可能，我只是想让这个行业环境能好一点，再好一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621没有别的目的，621只想他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