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在厚厚的窗帘缝隙里拉出一条长长的金线，这一次醒来，元楚很平静。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在肝肠寸断里失去意识，又在孤身一人中恢复清醒。

即使这一次意识涣散前，明明死死抓住了莫渝的衣服，抓住了——元楚猛地低头看，他的手心里，卧着一枚小小的黑色耳骨钉。

——这一次，不是徒劳无功的！

元楚撑着爬起来，忍着血压血糖双低的晕眩快速洗漱一把，又扶着墙进了厨房，把621剩下来的最后一点三鲜小馄饨煮好再慢慢吃完。这时，日光已经把楼下的陈设都镀上一层金边，空气开始急速升温，昨晚的降水像是提前加到蒸锅里的水，今天一定是个高温日。

客厅一尘不染整洁明净，丝毫没有昨夜的狼藉与慌乱，元楚也没意外，吃完小馄饨，再把灶台和浴室都收拾干净，给楼下的琴叶榕楼上的蓝雪花都浇满水，十一点钟，这才坐在书房的电脑前。

屏幕亮起。

【耳机定位：湛州市宁仙区金鱼口洛氏财团大厦。】

昨晚，他在茶几上拼命找武器的时候，也拿了一个东西在手心。

他在耳骨钉配套的原装耳机上加装了定位系统，昨晚在黑暗中，塞进了莫渝的衣兜里。

定位在凌晨就停在这里就不动了，据此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元楚判定应该没有被发现，只是被屏蔽了。

洛氏财团。

好熟悉的名字。

他又切换了页面，电脑屏幕里跳出好几个奇怪的视角，再仔细一看就发现，这是元楚这座公寓1701的门口监控，甚至还有楼下客厅、玄关的实时监控！

元楚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是的，他参考之前621把他困在家里时的做法，也在这间他们曾经厮守过的小小空间里装满了“眼睛”。他冷静地前移时间，刚开始的那次故意断电和后来的真正断电都没有画面保存，幸好中间还有幸存的两分钟。看着那两分钟的内容，元楚再一次重温绝对指令失效时的绝望与痛苦。他眉尾微颤，发抖的手指挪向了此时的门外——镜头拍下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白发老人的身影！

向明辉！

果然！

湛州市城市投资集团规划部部长办公室。

27英寸的大屏上，何汐正泛着死鱼眼新建一个“2023年6月工作”的文件夹，然后大叹一口气，开始调度二季度冲刺双过半。键盘搓火之际，微信突然亮了。

【元楚不是社畜：学姐有空吗？中午出来吃个饭？】

宁仙区新开的国金中心负一楼，靠窗的下沉雅座里，元楚早早就坐在那家很难排队的网红烤肉店，等着何汐在一堆等叫号的男男女女羡慕的目光里花蝴蝶一样地冲进来。“什么瓜什么瓜？”她还没坐稳就问道，元楚默默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

“下午会议的材料还在天上飞，我这回真是舍命陪君子了喂。”纵使这样说，何汐还是兴奋地两眼冒光，然后上下扫一眼才感觉不对劲：“等下楚楚，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好像也不太好……”

元楚笑了一下，没回答，先把手机推过去让她点单。

“话说你对象呢？”何汐精致的手指在手机上划拉，快速点了几个招牌就还回来，顺手拿起元楚给她倒的柠檬水，“别人搞对象都容光焕发，你怎么和渡劫了一样？”

元楚淡淡道：“这就是今天的瓜。”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什么？？？”

河西第一富婆一生潇洒不羁爱吃瓜，但也不想吃单纯可爱小学弟的瓜啊。一瞬间何汐的脑袋里划过无数种猜测，从最开始高天的黄谣脏水、到前一阵子的警局作证、再到后来就是电话里说的对象不肯出门……不是，到底什么瓜啊？

“我对象，被洛氏财团抢走了。”元楚平静道。

何汐：“……”

何汐：“？？？？？”

“我查了他耳机上的定位，最后地址是在洛氏财团大楼。也就是说，”元楚前倾了身子，黑白的眼珠在雅座周边绿植的衬托下像无机质的玻璃，冰凉又漠然，他重复了结论：“他被洛氏财团抢走了。”

何汐：“……………………”

沉默了一分钟后她才幽幽的说：“要是别人说这话，我白眼已经翻到天上了。”

元楚冷静地喝了一口柠檬水：“但是你现在没有翻白眼。”

“对，”何汐撩了一把自己的波浪大卷叹口气，“因为洛兆宗真能干出来这个事。”

元楚冷笑一声，洛兆宗，真的是他吗？

那个传说中的草包富N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何汐说，“他本人当然绣花枕头一个，但是谁叫他所有的技能点都点在投胎上了呢。他怎么看中你对象的？你对象自己的意愿呢？”

“他……”元楚垂下眼睛，“不是自愿的。”

何汐倒吸一口凉气，神情瞬间严肃：“那要报警吗？”

“现在没直接证据，但是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忙。”

服务生把摆盘精致的食材车推了过来，元楚及时没了声音，默默喝着那杯已经有点酸的柠檬水。何汐看着元楚举起玻璃杯的手，凸起的腕骨上还有浅浅的淡粉伤痕。不止怎么的，她又想起在云合分局时见到的楚楚，心里的疑问比刚刚听到这个匪夷所思的瓜还要大一些。

“帮什么忙？”确定周围没有人能听见他们这个雅座的声音，何汐才小声说。

元楚一笑：“一个是需要学姐你湛州八卦总局的能力。”

何汐羞涩地回了一个标准假笑：“哪有啦，人家只是好奇心比较重而已啦——想问洛兆宗是吧？我也是这次他撤资高盛后还广而告之的骚操作才去额外了解的，毕竟这种old money，和我们普通人人生轨迹的交叉概率比我成为真河西第一富婆还低。”说着她意识到不合适，小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没关系。”元楚手里动作都没停，“犯了刑法，一样都该进监狱。”

烤肉在铁盘上发出“嘶嘶”的声响，猩红的肉片快速发白蜷曲。明明热气缭绕，何汐却觉得手指冰凉，怎么都热不起来。

洛兆宗，听名字就知道是亲亲抱抱举高高的老洛家传家宝，能让祖坟上空的PM10爆发的那种。在官方口径里，他是洛云腾唯一的儿子——至少是正室老婆的唯一一个。至于私下角落里有没有洛光宗洛耀祖，洛云腾不认，那也没办法。

因为洛云腾自己就是洛家没放上台面的私生子，一直尴尬地被养着，直到二十多岁才被正式认回本家。

“哦？第一次听说。”话是这样说，元楚眼皮都没抬一下，烤完了雪花牛肉又开始给何汐切凤梨片。“我以为这种财阀老板，都是各种世家之子珠联璧合纸醉金迷，看来华丽外表下，各有各的心酸和不易啊。”

何汐瘪了瘪嘴：“他只是暂时没认祖归宗，我们可是要打一辈子工啊。”

元楚冷笑一声。

当然这等秘辛还是一些老湛州正五角星旗的土著之间流传的豪门八卦，何汐也是在本地论坛里听不愿意透漏姓名的廖君阅后即焚，真假不敢打包票。但她无聊时搜了一下，洛氏财团绵延近百年，经历战争和改革依旧繁盛。最快速发展的时期是在四十年前，顺着开放的东风，时任掌舵人洛克菲大张阔斧锐意进取，将整个洛氏的版图扩张到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军工、医药、地产、能源、金融，各个蓬勃发展日进斗金的产业里都有洛氏庞大的触手。

直到三十年前，年仅五十岁的他隐退二线，与此同时，洛云腾正式转正，作为洛克菲唯一的儿子，正式接手洛氏财团滔天的权力与财富。

而在三十年后，历史总是相似，洛兆宗又作为洛云腾唯一的儿子，大家都默认他会继承他爸的大旗，尽管这人可能更喜欢在网上指点江山，当个被人追捧的网红。

“对于一些人来说，啃老是在家里蹲。而对于洛兆宗来说，他的啃老可能是外出创业。”何汐一口包了生菜培根卷，但是委实没吃出来什么滋味：“这种富N代，按道理身边应该不缺女孩……不然你还是报警吧？”

“没有证据。”元楚把烤好肉尽数夹给她，自己的盘子还是干干净净的。他突然又想起，自己和莫渝之前来老街口吃饭，莫渝一边看不上火锅店的预制食材，一边把他的碗里堆满。

现在的你还好吗？

我在好好吃饭了，你呢？

元楚的眼睛又有点酸，他赶紧喝了一口水，调整了呼吸才说：“我相信他。他会好好的。”

“可是一个小姑娘……”何汐欲言又止，同是女孩，她自己先带入了，自家小学弟从大学起就是安静温柔那一派，喜欢的女朋友肯定也是软萌可爱小白兔啊，小白兔被洛兆宗拐了，天哪！

“没关系，我一定去救他。所以，还需要你帮一个忙。”元楚拿了一张纸巾推过来，何汐一看，白色的纸巾上面，有一个很小的白色封口袋，里面分开装着三根棉签。

“帮我查一下上面的DNA。”

何汐身体依旧维持原来松垮随意的坐姿，但眼睛一瞬间睁大，乌黑的眼珠警惕地四处扫视。元楚垂下眼睫，示意她先把纸巾拿起来，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确定他们是否还在跟踪我，所以只能拜托你了。”

何汐很没淑女形象地爆出了两个常用粗口语气词，脸上丝毫没有没拉下水的恐慌与拒绝，相反是满满的兴奋：“这么说我算进入主线剧情了？”

元楚有点抱歉：“对不起，没事先告知，就把你拖入危险之中。”

“没关系没关系，”何汐终于能毫无负担的一口鲸吞生菜五花肉凤梨卷，水果的酸甜极大丰富了烤肉的口感层次，今天这顿终于能尝出味道了！“你性格就是这样，从大学时就不喜欢麻烦人，但是讲实话，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到忙，我其实很高兴。”

学姐的眼睛在工作日没有戴美瞳，但依旧亮晶晶的，元楚恍惚间又回到了大学时光，他一个人安静地在图书馆阅览室自习，学姐眨巴大眼睛到他身边小声说：“你是元楚学弟？结构竞赛开始了，你和我组队吧？”

“不过也没想到呢，当时那么独的一大帅哥，拒绝的小姑娘能从一食堂排队到九食堂，我还以为你真封心锁爱呢，没想到现在还能这样，”何汐想了三秒，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为爱冲锋，一往无前。”

大学时光对于资深社畜来说委实有点久远，久远到画面好像都蒙上了一层午后淡金色的薄雾。元楚的眼神有点放空，何汐看出来，他此时一定在想着某张脸。

果然元楚脸上出现了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温柔到何汐一看就有点心酸的神情，缓缓说道：“因为遇见了对的人。”

整个烤肉店里基本都是两两成对的青年男女，何汐突然觉得自己亮得发光：“打住打住，学姐的命也是命，不带这么创单身狗的啊。”

“等我把他接回来，到时候再请你吃饭。”

“害别提了，好几次了，和你们两口子约个饭真不容易。”

元楚笑了笑：“这次一定。”

何汐嘬着筷子，突然又想起在云合分局的“元楚”，当时满脑子都是高天的伪证，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聊聊。再上一次见面，就是两人时隔几年相约老街口重聚。这三次的元楚，好像都一样，又好像都不一样。

前几次没约上一起吃饭，她只当小姑娘有点害羞，或者单纯不愿意，但是心大如她也没纠结。今天元楚主动说的那些，她更加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件事说大了是资本家仗势欺人违法乱纪、说小了又可以春秋笔法成年轻人你情我愿情感纠纷，只不过相较于之前的高盛集团，小学弟面对的是体量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隐秘世家。

好可怜的楚楚，怎么净招这些脏东西。

一顿饭吃完，两人就此别过，城建集团优秀员工何汐女士终于想起了她还在天上飘的材料，打了个饱嗝就苦着脸一路狂奔去停车场。元楚没吃多少，也不觉得饿，就是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阳，眉心就突突地一阵胀痛。一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雅。

上次审查组一别，后来就没正式见过面了。

小雅站在店外的长廊那里，正好可以远远看见元楚和何汐的下沉雅座。她和之前没什么区别，还是怯生生的，眼眶也是红红的。

“元高工……”被发现了，她有点慌乱，连忙解释，“我刚刚才偶然看到的。不是跟踪，也不是别的……”

元楚点头：“嗯，我知道。”看小雅还有点局促，身边也没有同伴，元楚叹口气：“有空吗？要不要坐会？”

最后两人进了一家咖啡店，给小雅点了热的焦糖玛奇朵和三明治，元楚自己要了一杯冷萃，想起莫渝不爱喝苦的，又换成了冰拿铁。小雅被商场冷气吹得冰凉的手指抱着温热的咖啡纸杯，看着元楚，欲言又止。

“你现在还好吗？”元楚便先问了，“高盛的摊子虽然和你没有关系，但是简历上有这段时期，HR看见都会问的吧？”

小雅没正面回答，小脸上挤出一个不熟练的笑：“下周我的房租到期，我要回老家啦。”

元楚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也是好事情。”又重复了一遍，“亲人在身边，是好事情。”

小雅连带着鼻尖也红红的，纠结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刚刚那女孩，是高工你女朋友吧？”

元楚一愣，就看见小雅低着头，“真好看啊，你们真配……”

晶晶亮的东西透过她低垂的刘海缝隙，落在咖啡精致的奶泡拉花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虚浮的泡沫，一起破掉了。

元楚知道小雅的感情，但这不是对自己的，她喜欢的是吊桥效应下惊鸿一瞥的莫渝。可是要怎么说呢，自己有资格代替莫渝来打破一个小姑娘微弱又无害的暗恋吗？

“……那是我的学姐，我们就是单纯地吃个饭。”

小雅点头，鼻音重重的说：“不用解释，我都知道的。”

元楚：“……”怎么好像越抹越黑了？

“正好今天遇见了，不然我还没有勇气约你出来。”小雅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把眼泪抹干净，正巧元楚递过去的纸巾停在半空，两人相视一眼，居然都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小雅快速在手机上点点，元楚看见一条新信息。

“这是我做高天秘书的时候，给他整理的一些他的人脉关系和联系方式，之前警方也都调查核实过，应该都是真的。反正我要回老家了嘛，这些也都用不着，但是我怕你后续还会被找麻烦，你就先收着吧，聊胜于无。”小雅吸吸鼻涕，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

元楚低头一看，第一条就是：洛氏财团，洛兆宗。

作者有话要说：洛家大院真的要来了

——

此处也可以猜一猜洛兆宗和楚楚是什么关系，放飞了猜，绝对让各位老板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