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楚呼吸都停了。

连廊外风声呼啸，挤进耳朵里，又被心跳对撞，裹挟成一团，纠缠着往天际冲去。

是、是你吗……

他想说话，但是根本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凶徒挣扎着爬起，抓住落在角落的刀，怒吼着继续冲来。

黑影大跨步伸出手臂挡在元楚面前，是保护的姿势。

“浮生！冷静点！！”黑暗的角落里一声暴喝，不是意料的声音，反而像个老人。

夜色里刀尖的冷光一愣，继而变换方向朝拐角划去。

元楚其实根本没顾上眼前的凶器，他所有的视线都在面前的人影。手电筒早就滚落，徒劳无功地照着一点点狭小的角落，在压倒般的黑夜中显得滑稽又可怜。

元楚颤抖着抬起手，甚至有点控制不住手臂上的神经和肌肉。

“轰！！————”

白闪和巨响同时炸开，整个天地恍如白昼，极短的光明刺得元楚眼睛生疼，他真的看清了，熟悉到已经刻在心上的背影、锋利的下颌线，以及左耳上和肤色对比强烈的黑色耳骨钉。

“轰隆隆！！————————”

天像疯了一样，不停的炸响。好像天穹之外还有一个人，拿着锤子不停的砸，势要把整个混沌和无常都打碎。紫色的闪电好像是炸裂前的裂缝，世界是脆弱的蛋壳，元楚觉得自己也快要跟着一起分崩离析了。

“你……回头看看我……”

元楚的手指已经碰上了他的衣服，但是他不敢抓住，怕一握住，他就会如横飞的水汽一样，溢散在这个漆黑呼啸的深夜。

终于再见到你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为什么不回头？

你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楼梯的拐角里传来激烈的争执，听不清，但在风雨声中显得更为可怖。

元楚伸出去的手指被冷风吹到麻木，被冰冻的感觉沿着神经一路疾驰，冲向心口。

如果还是注定被丢下……注定还是一个人……

现在，

我也想抓紧你！

楼下的刹车声音刺破雨幕直冲而来，与此同时，元楚一把拽紧了621的衣角！

“危险！”621一把抱住元楚，在连廊里连退三步，元楚虽然看不见，下意识里就极力配合他一起闪躲。极细微的玻璃落地碎裂声，黑暗里看不见，元楚却直接联想到了山谷里的麻醉剂。

“回家！”他抓紧621的胳膊，扭头就拉着他往回跑。

门关上反锁的瞬间，正好又一个炸雷在楼顶轰响，坚实的钢筋水泥和脆弱的肉体凡胎一起颤抖，元楚按着621的肩膀，把他抵在门后。

又一声雷。

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没有明显的外伤，比分别之前好像瘦了些。

那双眼睛黑黑沉沉的，元楚不敢多看，又手忙脚乱地看他身上有没有被虐待的痕迹。

621抓住他的手：“我没事。”

元楚没听见似的，摸完他后脑的疤之后又扯着衣领想去看胸口。

“我真的没事。”621重重捏着他的手腕，元楚的思绪终于被拉回来一点。眼睛彻底适应黑暗后，借着窗外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元楚又想摸621的脸。

“他们欺负你了。”他沙哑着声音说。

621摇头。

“我很好。”621轻声问，“你呢？”

你为什么老是在骗我？你好个屁，我又好个屁，一点都不好，你为什么要消失，他们又是谁？为什么不让你见我？没有你我真的要疯了！

元楚心里的嘶吼冲撞得他脑袋发涨，可是他整个人就是一个封了口的瓷胎，内里的汹涌被箍得严严实实，看着621的脸，鬼使神差地只会点头。

“轰隆隆——————”

爆裂的雷鸣和脑中的警报一起炸响，621一把抱住元楚，缓缓滑坐在地上。

这次没瞒过元楚：“是不是不舒服了？头疼吗？还是腿疼？”

“别动，”621贴在他耳边，说着声音就开始发飘，仿佛要被屋外的雷雨吹散，“别动……让我抱一会……”

元楚不敢动了，连眼泪都只敢在眼眶里打转，不敢掉下来。

自己真该死啊，明明早一点，再早一点，就应该摸清他的身体状况的……

怎么会相信那种鬼话……

想象一些可能的经历，元楚狠狠皱起了眉头，那时的621……不，莫渝，该有多疼……

自己怎么就是一个猪脑子呢！

“我们去医院好不好？”元楚听见自己哑着嗓子说，“然后去报警，去找廖警官，不管他们是谁，先确保你的安全，不要再回到他们身边，好不好？”元楚越说越急，甚至全身都在发抖，“我想你平平安安的，我不要再失去你……我不要再没有你……”

621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加强一级的警报就轰得他浑身神经都在撕扯扭曲。耳骨钉里传来严厉的警告：【还记得你答应我什么吗！！】

指尖疼到颤抖，621只能强行压下喘息，轻轻拍着元楚的后背：“不要怕，不要担心我。”

元楚挣开他的怀抱，捧着621的脸，让自己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奢求这样就能分担一点他的痛苦。“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才能救你……

621摇摇头，轻轻吻住了他。

这样就很好了。

绵延的泪水沿着干涸的唇角滑进口腔，又苦又涩，但对于沙漠行舟的人来说，这一点点，都是蜜糖般的甘甜。

能这样就很好了。

【开门！！】

【和我回去！！】

【你想害死他吗！！】

621闷哼一声，直接磕到元楚的唇。血腥气冲进喉咙的一瞬间，元楚清晰的听到，有人在撞门。

几乎是本能地，他把已经快疼到脱力的621护在怀里，一路拖着他往客厅逃。

屋外风急雨骤，漆黑的客厅桌椅被撞到吱呀作响，听得人牙酸。密码锁被轻易地破解，现在只有一道最原始的反锁插销充当最后防线。厚重的门板反复震动，像是来自地狱的催命符，一下一下，只等着闯入的时刻，把他们彻底撕成碎片。

元楚在茶几上一通翻找，电棍他只做了一个，丢在山里了，水果刀可以吗？或者剪刀？菜刀？自己当初怎么没买多一点管制刀具！

“楚楚……”621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来，“不要害怕，”他重复道，“我……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

“你也不行。”元楚头都没抬，直接把水果刀塞到621手里，自己则拿了一把剪刀站在他前面，浑身绷得像一只被逼到极点的野猫。

紧张到极致的时候，周边一切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回响，在整个楼体间震荡的风雨声中间，元楚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门锁插销被破坏的声音。而下一秒，灯突然亮了。

刺眼的光芒让元楚一瞬间头晕目眩，621一手捂着他的眼睛，一手把他手中危险的刀都放下。

【只给你三分钟，多余的话不要说。】

【不要做会害死他的事！！】

耳骨钉里声音实在有点烦人，621直接伸手摘了它。元楚适应了光线，两眼通红地盯着他看，像是想把他认真描摹刻进脑海里。眼泪又开始往上涌，元楚用力地眨眨眼睛，想再看621一会。

这段时间的折磨621一点没比元楚少受，甚至因为躲在暗处，看他精心养着的小主人酗酒熬夜作死、不要命地折腾自己的身体，他比元楚还要难受。但是，真的没有办法……

至少目前……

621的眼神暗了暗，他拉开元楚，认真地问：“现在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元楚像是预料到了什么，瞳孔当即睁大，拼命地摇头。

“乖，不要任性。”621眉眼微垂，恍惚间以为外面的大雨也淋在了他身上。“我们都不要让彼此担心，好不好？”

和那晚在云合追车两人分别时一样的话，元楚抓着621衣服的手悄然收紧，关节绷到发白。

“楚楚，答应我，好好生活，好好吃饭，不要再查下去了。”

果然……

元楚憋了一晚上的眼泪此刻坠崖似的往下掉，他撑着621的手臂，低着头，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如果……如果我不查了，他们会把你还给我吗？”

621没有回答。

元楚知道他不会回答。

他抬起头，毫无血色的脸湿漉漉一片。突然地，元楚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凑近在621的唇角亲了亲。“我知道，你有苦衷，你想保护我。”

621心口和眼眶都涨的发疼。

“但是，我也想保护你。”元楚说，他蹭着621的鼻尖，是他往常绝不会做的动作和语气，近似蛊惑地轻声问：“621，告诉我，究竟是谁在布这个局？”

621心跳漏了一拍。

但是元楚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他疑惑地后退，看着眼前人和自己一样的眼睛。漆黑的瞳仁里有情绪、有眼泪，但是没有之前绝对指令启动时机械的流光。

绝对……指令呢？

“他们……他们连这个也，删除了吗？”元楚从喉咙里一字一顿地挤出这句话，最后甚至已经有了血腥气。

621心疼得快要窒息了，他朝元楚伸出手：“楚楚……”又下意识喊：“主人……”

“我不是了！”强行冷静一晚上的情绪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刻，元楚拼命往后退，眼看就要摔倒，621一把拉住。“你别碰我！我什么都不是了！我连你主人都不是了……”

“你一直是！”621死死抱住他，“楚楚，你一直是，只有你是。”

元楚两眼发黑，几乎要站立不住，他被621抱着，瘫下去的瞬间，他仰着头看刺眼的灯光，看光晕在眼泪中模糊再消散。他很想用力大喊，实际上他也在尽全力撕扯着嗓子，但是出来的话语已然是力竭后的啜泣：“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会回来……”

“轰隆隆——————”

只有雷声回答他。

621抱着怀中颤抖不已的身体，这具身体只剩最后一点执念在支撑着他，如果连这点希望都要被剥夺，621真的不确定，他的楚楚还能不能等到他有能力回来的那天。

可是如今，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没有早一刻觉醒，早一刻摆脱提线木偶的命运……至少元楚……621紧紧搂紧怀里的身体，想把他揉进身体里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心痛的万一。

可是我也怕你会疼。

元楚还在哭。

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没有时间了，哭泣徒劳无用。不如去报警、去抵抗，拿起武器拼出性命，去和门外那帮人决战！可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痛得连呼吸，都快没有力气了……

“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621的衣服绞在元楚的手指尖，饶是在这种时候，元楚都不敢真正的抓住他，他怕弄疼621。

【放手！！回来！！】

耳骨钉里的声音直接通过大脑中的程序放出警告，比之前数次还要严厉，伴随着惩罚即将开始的呲拉呲拉电流声。我知道！621眉头紧锁，用脑电波疾喝回去。怀里人哭到快没声了，就连这一点安慰的时间都不给我留吗？

621捧着元楚满是泪痕的脸，两人用尽力气交吻在一起。

“轰隆隆————”

雷声再度炸响，灯光又一次熄灭。

意识弥留的前一秒，元楚还想睁大眼睛，想看着面前的这张脸，这张和他一模一样、又完全不一样的脸。时光在雨夜雷鸣中飞速倒回，二十八年前的某个深夜，他是不是也这样看过621的脸，那个时候621叫什么？是什么身份？他又是谁？

如果时光重来，这次换我来找你，好不好？

。

“嘭——”

元楚浑身软下的同时，大门打开了。

那道支撑了三分钟的反锁插销好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瘦削身影站在玄关处。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白发的轮廓。

“时间到了。”这人沙哑的开口，苍老的声音和621耳骨钉里的警告声线一模一样。

621没有回答。

“不要把元楚牵扯进危险中。”

621听着有点好笑，他抱着元楚，低头用眼神近似贪婪地描摹他的脸，他有种预感，这一面，可能就是他和元楚的最后一面了。

“当元楚存在于世，他就已经置身在危险之中，不是吗？”621说完低头亲着元楚皱起的眉头，想把它抚平。“但是我觉得，你既然有能力可以让他平静地生活二十八年，那后续的时光也可以，是不是？”

白衣老人没有声音。

“我可以和你走，但是你必须保护元楚的安全。今晚李浮生、包括日后其他人，都不可以伤害他。”

风声越来越大，像来自远古的怒吼和狂嗥。虽然说生命总会跨过漫长的演化时光找到出路，但在穷途末路的当下，谁又能确保做出的决定一定指往坦途呢？

老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用你提醒我。你该知道他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只有你安全，他才有安全的资格。”

远处又一道闪光，白光飞速划过621的眼睛。他把元楚抱起来，一步一步往楼上走。

白天他把元楚送回来的时候就帮他整理过床铺，十二小时不到，又是相同的场景，像是游戏里的存档，他们在不断读档、重来，又卡死在这里。

621看着元楚的睡颜，苦涩地笑了笑。他们难道不就是游戏主控操作下的可怜的NPC吗？

——这一次，NPC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

从上水云锦离开的时候，呼啸了一夜的大雨正好变小，淅淅沥沥地，像老天发完怒后又在哭。小区物业正带着人来检修这栋楼的电路，形色匆匆和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手电筒的光堪堪照亮了621身旁的老人。雪白的头发下是矍铄的目光和瘦削的脸颊，脸上的纹路让人联想到大脑皮层的沟壑。如果此刻元楚看到，他绝对一眼就能认出，这个老人就是三十年前就销声匿迹的，当时的生命科学界执牛耳者，向明辉。

路口停了两辆车，白日山谷里两个男人撑着黑色雨伞站在车前等着他们。

621看着好笑：“你也不至于这么担心我会逃跑。元楚在这里，我不会跑的。”

“量你也跑不掉。”男人轻蔑地转过身，“快收拾一下，他想见你。”

621直视着他。

“瞪我也没用，我当时只是对元楚用了麻醉剂，要是按照之前……”

“别说了。”旁边那个和他长得近乎一样的男人抓住他，小声说。

“哼，”男人打开车门，“那晚就不应该同意他出现在福利院。元楚找不到他自然会放弃，没多久就安分做回普通人。结果呢，弄到现在不可收拾的地步。”

“够了，明明是你两不听我命令出现他面前！”向明辉上前呵斥，“多说没用。你两好好想想后续该怎么处理。”

“呵，这还不简单，直接把元楚抓回……”

“向凡。”621冷冷开口，直接打断他。

“向凡，注意你的身份。”621重复道。

黑夜里，向凡脸色被地面的积水反射，白了一瞬，他“砰”地关上车门，伞尖直指621：“你他妈什么语气和我说话？”

621不想再看他，他的视线挪向车旁的另一个人，“向简。”621只说了他的名字，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好像又什么都说了。

向简的胸口剧烈起伏，看看向凡，又看看向明辉。

向明辉的脸色难看至极，白大褂被细雨淋湿湿哒哒贴在肩头，显得他人更加瘦削苍老。

漆黑的路面被汽车大灯照亮，反射出斑斓绚烂的光影。身后的楼宇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621坐在后座，知道今晚这场大雨终于结束了。

路过上水云锦街角装饰用的墨绿色邮筒时，621转开了视线。黑色的车队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一条长蛇，逶迤汇入湛州市区主路。

而目的地的庄园里，穿过层层建筑遮挡与高科技安保屏障，视线里出现一只苍白的手，它随意搭在红木扶手上，他的另一只手点着面前屏幕中的照片。

照片里应该是621——他穿着淡绿色的手术病号服，形容虚弱面色苍白，漆黑的瞳仁沉沉地直视前方，像一个无生机的人造玩偶。

手指又划过一张照片——这张应该是元楚，他在交通论坛上谦虚又意气风发地做着报告。

还有其他很多张照片，这人随意地翻看着，修长的手指保养得宜，看不出主人具体的年龄，最终，指尖停在621和元楚重合的脸上。

“还真是像啊。”

作者有话要说：……就，应该不算太虐吧（小声

来来转换一下心情，大家可以猜一猜向凡和向简是什么关系，这两人和楚楚又是什么关系，以及最后出现的翻看照片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