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柔从影子制造的回忆幻境中抽离。
她招来了侍女,随口问话:“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找过将军?”
侍女想了想:“回公主,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接近,将军平时除了您,还有他手下的心腹,从不见外人。”
林北柔皱眉,觉得很奇怪。
按照时间推算,真正的安平姬应该来找司空晏了。
难道是半路上被什么拦了,还是出了其他意外?
林北柔点开晶石板查看了地图。
等等。
从魔域那边过来,要先经过的……是平国?
安平姬必须从平国穿过去,才能抵达司空晏所在的罔国。
林北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公主殿下,祈雨坛到了。”
林北柔被侍女接下车,她被引导去了祈雨坛上方。
这是个非常大的八边形祭坛,可容纳数百余人,由玉石砌成,风吹日晒,经年累月,石头上刻满岁月痕迹,透出青黑色调,看着庄重神秘。
仪式有不同队伍组成,林北柔只需要负责站在离司空晏不远的地方就可以了。
司空晏是主祭人,穿一身铠甲,罔国的国师在他旁边,林北柔听侍女说,罔国国君幽居深宫,根本不理朝政,司空晏不仅是大将军,还是实质上的摄政王。
国师开始念长长的祈雨文,还有巫子们在祭坛上跳舞,军士们分列成阵,举着经幡,肃穆静默,阴沉天地间只剩下铃鼓声。
云层开始翻涌,第一滴水砸在林北柔额头上,紧接着更多水珠坠落,在干燥的砖面上留下深色圆斑,像突然睁开的无数眼睛。
军士们鼓起眼睛,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狂喜。
“雨!是雨啊!”他们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连军纪都差点忘了,队列发出了骚动。
长期只能使用少量地下水的军士们,纷纷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去接天上比油和盐更珍贵的雨水。
就连罔国国师也受到了震撼,他没有想到一场祈雨仪式竟然这么快奏效,茫然立在原地,突然,他脸色变了,仿佛看到了什么诡异,盯着浅盘上接的雨水。
林北柔抬起双手,豆大的雨滴砸在她手背上,里面有一丝淡淡的琇红。
林北柔天生鼻子灵敏,闻到了甜腥气。
一袭斗篷刷拉罩在她头顶,林北柔转过身,司空晏解下了他的斗篷,披在了她身上,他体格身形高大,林北柔整个人在斗篷里沾不到一点雨水,她刚要说什么,下一秒就被司空晏抱了起来,不让她站在被雨水浸泡的地砖上。
司空晏大步流星把林北柔带出了祈雨坛,交给亲卫:“立刻带公主回去!”
林北柔看着司空晏腰间佩戴的祈雨令,大吃一惊,它变成了诡异的红色。
“等等,你怎么办!”林北柔说不出话,只能拿着晶石板挥舞,表达自己的意思。
司空晏望着她:“别管我,顾好你自己。”
周围狂喜的叫喊,渐渐变为惊恐,雨水从淡红到猩红,不过短短十几秒,血雨如注,如同诡异的帘幕,包围了祈雨坛。
几十个绛衣道人破幕而出,林北柔错愕,看出了他们的服饰不是罔国的,是平国的。
“罔国妖孽!还不受死!”
为首的绛衣道人声若洪钟,长袖一甩,袖口飚射出许多符咒,落地就成许多士兵,和罔国军士厮杀在一起。
那些士兵阻断了后路,亲卫无法带林北柔突破。
罔国国师对上了绛衣道人,不敌,他朝司空晏吼道:“将军——我军中有奸细!他们设了伏!有相当厉害的法宝!”
罔国国师受了伤,拼尽全力一击,打中了阵法破绽,周围的假象开始崩溃。
旷野中竟然出现了无数人,看衣着是流民,全都远远站着,或愤怒或恐惧地盯着祈雨坛这边,准确说,是盯着司空晏。
他们淋着血雨,一个个跪了下来,比划出虔诚的表情,显然是受了事先指令。
平国的绛衣道人拿出一柄拂尘,拂尘上金光散逸,扫一下就有千钧之力,罔国国师不敌。
绛衣道人首领对司空晏喊道:“魔域妖孽,这些血,是死去的百地流民的血,你和魔域勾结,导致天下大旱!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
司空晏冷冰冰地盯着他:“你没那个胆子,你主人是谁?”
绛衣道人发怒,朝百姓们喊道:“看看他,这魔孽还想颠倒黑白!他这些年利用这场天灾,不知道侵占了多少邻国土地!你们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他就是罪魁祸首!”
千百双眼睛聚焦在司空晏身上,闪着仇恨,仿佛淬了毒,林北柔旁观也不寒而栗。
司空晏没有贸然行动,盯着绛衣道人手上的拂尘,绛衣道人眯起眼,神情掠过一丝焦灼。
林北柔抓住亲卫:“怎么办!你们居然打不过他们吗!”
亲卫也神情严峻:“这些人都是百地流民,他们是那个绛衣道人的人质,一旦轻易行动,他们就会死。”
林北柔自然不希望死人,但她不明白,司空晏一向不拿人命当回事,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心慈手软?
不对……这是另一个司空晏,说不定他真的会在意人命?
一旁侍女低声解惑:“罔国结界有镇国碑,就在祈雨坛地下埋着,如果这些百地流民死在这里,加上那些血咒,就会破了结界,这些妖道就会趁机入侵,罔国百姓会遭殃。”
林北柔听得怔住,这个司空晏真的在意人命。
他确实是一个守国门的将军。
绛衣道人和他的弟子们见司空晏不上当,没有改变位置,依然牢牢占据着祈雨坛,改变了策略。
他们开始念诵咒语,声音非常诡异,经过拂尘加持,像魔罗天女一样进入流民们的耳朵。
绛衣道人忽然对林北柔发难:“看!那就是诅咒之子!这魔孽和这妖女勾结在一起!就是为了杀了你们所有人,把你们世代耕种的土地,变成他们魔族的地盘!”
流民们全都盯向林北柔,好像想生吞了她,司空晏在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林北柔之前,就挡在了林北柔面前。
林北柔只能看见司空晏高大的肩背,翻滚墨云的天空,血雨打湿了司空晏的盔甲。
管家怒不可遏地冲那个道人吼:“你们才是妖言惑众!”
道人继续鼓动那些流民:“只有用他的血祭天,老天才能真正下雨!”
一个失去了土地的老农站了出来,沉默皴裂的脸因愤怒涨红了,抓起土块砸向祈雨坛:“打死他!”
其他流民纷纷站起,用早已准备好的石块、破陶片等等砸向司空晏。
绛衣道人布置的阵法增幅,那些东西,在半空中瞬间变成了致命的毒蛇和蝎子,体积是原本的三倍大。
司空晏的军士们训练有素,临危不乱,一直守着祈雨坛,一些军士被那些剧毒虫蛇咬穿了盔甲,闷哼一声,倒了下去,同伴迅速补上空位,军士们人数有限,情况危急。
林北柔望着司空晏,心里隐约期待他真的是魔族,起码那样他就能反击了。
司空晏挥出一剑,剑气横扫千钧,将毒物当空斩落成碎片,那些含着诅咒的血雨顺着他盔甲缝隙渗透,让他身体极度不适,眉头不由自主蹙了起来,挥剑继续斩杀毒物,转头沉着吩咐亲卫突围。
他们这次败在军中出了奸细,这个奸细职务还不低,否则不会让他们不知不觉偏离了路线,中了幻术伏击。
林北柔见司空晏并没有用出法力,心里焦急,不得不信了这次司空晏是彻头彻尾的凡人,并没有通天之力。
司空晏毕竟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即使对方法术压制,他也很快带领军士以阵法冲击,撕开了一条口子,迅速突围。
全程,司空晏都将林北柔护得滴水不漏。
司空晏斩杀了不少绛衣道人,没有伤到那些流民,流民们却不肯放过他,在绛衣道人法术的加持下,他们追杀在后面,甘愿成为那些道人的肉盾。
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个军士防卫过度,误杀了一个进攻最为疯狂的流民。
“糟了,结界……”亲卫仓促说。
瞬间,血雨突然改道,全部涌向司空晏。
司空晏将林北柔推给亲卫,调转马头,眼睛深黑无波,倒映出漫天血雨和翻滚的墨云,直接迎了上去。
“司空晏——”林北柔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感觉到一丝电击般的眩晕,仿佛有什么游走于元神,四处乱窜,却冲不破禁锢。
影子在她耳边低声絮语:“想拿回你自己的力量吗?”
林北柔模模糊糊循着本能回答:“怎么拿回来……”
影子:“很好办到,只要你让司空晏接受一个事实就可以。”
林北柔:“什么?”
影子:“你已经离开了,你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他必须完成他的道心誓言,而你则继续当你的凡人,你们注定无法相守,最好的结局,就是天各一方,你幸福满足,他逍遥自在。”
林北柔沉默了半秒,怒目圆睁,心里的无名火瞬间暴涨:“滚啊!谁允许你当我们故事的编剧了!”
在奇怪的暴怒中,她挥出一击,影子被击散成轻烟,黑暗中好像有什么禁锢被击碎了。
“……呵呵,就是这样,更愤怒一点吧,愤怒才是你的本性……”影子诡异的低笑远去了。
林北柔晕了过去,再醒来,发现自己在另外一个不同的地方,这里是个古香古色的房间,不是之前的帐篷。
林北柔翻身爬起,披头散发地叫人,管家和侍女匆匆冲了进来:“公主殿下!”
林北柔:“司空晏呢!”
管家和侍女张大嘴巴,无比震惊地看着她。
林北柔这才意识到,她刚刚开口说话了,她发出了声音,有一些沙哑,确实是她本人的声音。
林北柔捂住喉咙:“!!我能说话了!”
一阵兵荒马乱,管家叫来了御医,御医给林北柔做了检查,说公主殿下一切正常。
“等等,司空晏在哪里!没有人回答我吗!”林北柔嚷嚷。
她真的开始焦虑了,她来这里是来叫醒司空晏的,不是来副本体验的。
叫醒司空晏的条件,必须是司空晏自己恢复记忆。
司空晏是这个梦境的主体,他的潜意识会牵引梦境。
如果强行给他灌输信息,会导致梦境产生其他变化,直接换成另外一个更困难的大世界,等于又掉进了一层更深的梦境。
眼看林北柔急得快爆发了,管家赶紧告诉林北柔:“将军中了血咒,昏迷过去了,无性命之忧,眼下在养伤,罔国的国师在召集高人替将军驱邪祓咒。”
林北柔赶去了司空晏的房间。
药草的气息弥漫,罔国国师正在隔壁另一个房间和其他高人商议如何诊治司空晏的伤。
在这里,林北柔是司空晏的妻子,还有个诅咒之子的身份,见到她来了,国师和其他人都毕恭毕敬给她行礼。
林北柔点了点头:“不必多礼,国师辛苦了,大家自去忙吧。”
国师以及其他人:“……”
好在林北柔身份高贵,加上她跟司空晏混了三百年,学他的言行举止也能学个七七八八了,场面上的架子端出来还是很唬人的,一个眼神轻飘飘过来,就压住了众人的恐慌和震惊。
林北柔去了内室,不禁感叹,司空晏不管在哪里,都是身居高位,布置简单,却又别致尊贵,有淡淡的水墨感,十分均衡,随便谁第一眼都会以为这是哪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国君寝殿。
床很大,放在高地板两个台阶的构造上,床帐很高,放下了一半,林北柔能看见被单下裹着的司空晏的下半身轮廓,腿不是一般的长,感觉她可以用自己去量一量。
林北柔:“……”
她轻轻走到床头,看到司空晏正在沉睡,他的头发散了下来,放在看上去很滑很好睡的软枕上,睡着了,眼睛闭着,眼睑是彻底放松的,睫毛阴影清晰,打在苍白的面容上,有点泛蓝。
林北柔盯着司空晏的脸,这是他将近四十岁的样子。
对司空晏来说,年龄并没有让他不好看,骨骼和肌肉的细微变化,反而让他多了格外成熟的气质,和那个阴凉又张狂的祖宗比,更加沉淀安静。
如果他是五十岁,六十岁,或者七十岁呢?
林北柔想着想着,思路跑偏了。
司空晏蹙了蹙眉,似乎是感觉到空气中的危险讯号,睡梦中有什么奇怪的不明视线在灼灼地注视着他。
他轻微地动了动,下颔和脖子很显眼,白色单衣的衣襟也让皮肤和锁骨显得很洁净,又强大又……脆弱?
林北柔姿态得体俯下身,轻轻动了动鼻子,司空晏身上居然还自带一种天然的草木香味,很难形容,像清冷带雪的山茶花,像胜身洲版本的他,又有一点区别,多了成熟的岩石气息,还有一丁点金属和雨腥气。
林北柔肃穆地保持姿势,品香。
司空晏:“……”
林北柔灵机一动。
司空晏在昏迷,表意识沉睡,潜意识活跃,她现在如果千方百计地暗示,他的潜意识就会直接接收信息。
只要表意识不苏醒,就影响不到梦境。
林北柔索性想到什么说什么,已读乱回那种。
林北柔清了清喉咙,低低地说:“喂,我都不知道婚礼是怎么办的,我怎么就成你妻子了?这公平吗?你快点醒过来,给我办一个世纪婚礼,听到没。”
司空晏:“…………”
林北柔注意到司空晏眼皮明显活动了下,以为是自己的召唤起到了作用,惊喜地靠更近,跟个歪缠国君的祸国妖姬一样,趴在司空晏肩窝处,对着他的耳朵说话,气息全柔柔吹在了司空晏耳朵和耳后的皮肤上。
“其实你是一个来自古老仙宗的大修士,老祖级别,心剑早就修到了造化之境。那些什么化神期、大乘期的修士,在你眼里就跟蝼蚁没什么区别,他们好多人一起挑衅你,然后你并拢两指随意一挥,就能折断他们的本命剑……那场面太震撼了,好多人想跑,你把他们元神都收了,剩下的那些更惨,直接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懂了吗?这就是真正的你。你根本不需要用气劲或者武力,真正的你,就是这么轻松写意。”
“你小时候还有年轻时候,好像吃了不少苦,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从此之后就有点阴间,不,是非常阴间,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你眼睛,你说,‘眼睛抬起来’,我以为你要把我眼珠子挖掉……”
司空晏眼皮跳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和林北柔对视。
林北柔刹那噤声,话才说到一半,嘴还没闭上。
司空晏抬起胳膊,拿开被单坐起,他一坐起,顿时就比林北柔高大很多,林北柔不得不微微仰头看他。
林北柔很惊恐,这祖宗刚刚是醒着的?
可是梦境并没有产生任何不稳定,周围还是和现实一样,纹丝不动。
司空晏:“公主殿下,你会说话了?发生了什么?”
林北柔还是第一次被司空晏叫公主殿下,心里熨帖极了,简直说不出地舒爽。
不过司空晏看着她的样子,稳重谨慎中,有一丝丝疑惑和小心,好像她精神受了刺激,他把她说的话当成了胡言乱语,潜意识没有受到影响,怪不得梦境没有变化。
林北柔失望又松了口气,她说:“没……没什么,刚刚在祈雨坛受了惊吓,不知道为什么就能说话了。”
司空晏望着她:“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不必担心,我会保护好你。”
这祖宗从来没有这么直抒胸臆地表达过自己,林北柔一时间都不习惯了,脸上微微一红。
他对她的态度,好像她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姑娘,确实,他们现在有年龄差,管家提到过,司空晏的年纪,就像她的大哥哥一样。
他在处理事务时,行动魄力其疾如风,其徐如林,此刻望着她的眼神,却很温和,一点平时的鹰隼锐利都没有,全化成了年长者的宽容。
这难道就是年上的魅力吗?好新奇的感觉。
林北柔有种恋爱重新谈了一次的感觉,脸愈发红了。
当然,她现在黑得跟乌木烧炭,根本看不出脸红不红。
林北柔:“我不要紧,你怎么样了,我听他们说你醒不过来了,吓我一跳,那些血雨没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吧。”
司空晏:“我现在没有力气了。”
林北柔吃了一惊,反应了过来:“你是说……”
她目光落在司空晏的手上,司空晏伸出手,平静地说:“诅咒剥夺了我的力气,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他右手虎口有厚茧,是长年握刀剑留下的,左手掌心却有细密的划痕,来自弓箭的磨损。
司空晏坐起来后,衣襟有些滑落,林北柔瞥见他胸膛内侧也有刀伤,沙场上人多,哪怕是司空晏,现在也是凡人躯体,刀光剑影中即使武力超群,也难免负些轻伤。
林北柔听管家说过,司空晏之所以征战四方,未曾有一败,就是因为他不仅军事指挥和谋略过人,还有他力气超凡,刚刚她也见识过了,司空晏一记空斩,就将妖道们的毒物全部斩成了碎片。
也就是说,法术化出的物理攻击,他都能化解。
司空晏的武力,也是他现在地位的保证。
现在他失去了这一优势。
林北柔担心起来:“那些平国的妖道,是受什么人指使?罔国的结界没事吧?”
司空晏摇摇头:“有我在,无须担心,我会护你周全。”
林北柔心里一甜,又忧心忡忡起来,想问你现在武力都没了,要怎么护我周全啊?
司空晏仿佛一眼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居然嘴角扬起,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祖宗一笑,好比暴雨苍穹放晴,乌云漏出湛蓝长空一角,阳光哗啦全倾泻下来,那笑容太晃眼,让人心旷神怡,仿佛要被那个笑容吸走全部灵魂。
林北柔生出不详预感:“等等,你想干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司空晏居然要将她秘密送出城。
林北柔反对:“我必须在你旁边,不然有人想害你怎么办!”
司空晏:“结界已经出现破损,罔国要变天了,你必须先走,这样我才放心。”
林北柔靠了过去,试图让他吃软不吃硬:“我不走。”
她抬起脸,睫毛眨了三下,就像过去在胜身洲,她求司空晏陪她去凡人住的热闹地方玩,每次阴间祖宗都懒懒的,少不了吐槽她两句,每次都会从了她。
司空晏轻轻咳了下:“美人计不适合你。”
林北柔:“……”
她差点忘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了,被司空晏一语道破,瞬间脸上发烧,瞪着司空晏:“你什么意思?”
司空晏表情一本正经,嘴角却明显在忍,眉眼也酝酿出笑意,林北柔明白了,他刚刚那句是在逗她。
同时,林北柔感觉到腰上有什么,下一秒她意识到那是司空晏的手。
她刚靠过去,司空晏就很自然地抬手接住了她的腰。
就这,美人计不管用?
林北柔把脸埋在他肩膀上,猛吸一口,尽量让自己嘴角别太压不住。
见将军和公主亲近,亲卫们很自觉地转身并移开视线,目不斜视严肃守卫。
外界传言公主毁容,将军待公主冷淡,这些谣言真是胡扯。
公主性情平和大方,待身边人很好,也很关心将军,虽然成婚不久,将军却好像对公主一见如故,二人有时真跟饴糖似的分不开。
结果美人计确实不够管用……林北柔还是没能成功说服司空晏,过了几天,城中谣言四起,都说将军失去了神力。
半夜,司空晏亲自送她出城。
亲卫护送他们,半途,林北柔听见了箭矢破空声。
身后传来马蹄声,亲卫低声说:“是金吾卫,他们追来了!”
司空晏拽着缰绳,林北柔缩在他胸膛前,体型差让她可以安全地裹在他大氅里,不受夜风侵袭。
司空晏只是淡淡评价了一句:“终于忍不住了。”
亲卫点头:“他们这段时间反复试探,确定了将军你确实失去了武力。”
司空晏的手下都是以一当百的猛士,成功护送他们出了城,司空晏将林北柔送上马车,托住她的脸,掌心在她脸颊轻抚而过,林北柔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吃了一惊,可能是最近连夜和谋士们商议的缘故,司空晏看起来很……疲惫。
林北柔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疲惫,仿佛从骨头深处泛上的倦意。
这就是修士和凡人的区别。林北柔从来没有在胜身洲的司空晏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态。
眼角的初生细纹,这样近距离就看清了,眼睑下蔓延的阴影,月光下也很明显,他过着一种劳神苦心,扶危济急的生活,容貌被岁月年轮和世事人情磨损,不像在胜身洲那样白璧无瑕,仿佛永远睥睨,目下无尘。
好像曾经的神明跌落进淖泥中,过着真正接上了人间烟火气,生老病死的日子。
林北柔胸口深深翻搅。
她脸颊来自他掌心的暖意还残留着,司空晏就回身上马,和亲卫往城内方向而去。
这明明是一段梦境,司空晏的视角,他确实在这里经历了没有林北柔的半生,从管家口里,林北柔得知司空晏前半生过得颠沛孤独,不是在这打仗,就是在行军途中,铁甲未冷,烽火又起。
林北柔在车厢里沉默坐了一会儿,缓缓问:“为什么将军还要回去?”
管家肃容:“公主殿下,这说来话长了。”
林北柔:“什么意思?”
管家郑重解释:“将军刚出生时,被遗弃在长生山金顶的神殿外,由风雪裹着,被钟声唤醒,从此在香火与经咒中长大,九岁时成了长生天神子,骨血里刻着神谕,罔国是长生天赐福之地,而他生来便要守护这片国土,救苍生于水火,他是在长生天眼中长大的孩子,不能违背神谕。”
侍女在旁边也说了句:“否则会有很可怕的事发生。”
林北柔难以置信:“那怎么还有人造谣说他是魔族,其他人也信?”
管家摇头:“长生天一次次显灵,救过无数人,可那些人转头就拜了邪神。他们贪财、贪权、贪色,坏事做尽,连亲人都害,将军为了护住最后那些还信长生天的百姓,连年征战,手上沾了那些人的血,杀人多了,骂他的人也多了。到如今这世道,肯信长生天的,已经没几个了。”
夜路不好走,很快,管家和侍女都睡着了,林北柔闭上眼睛冥想,召唤出了影子。
影子懒洋洋地问:“找我什么事?”
林北柔问影子:“之前在梦里,你来找过我,你说司空晏的道心誓言,那是什么意思?”
影子不怀好意地说:“你来这里,不就是想将他叫醒吗,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他在这里是个不会用法术的凡人?”
林北柔眯起眼睛:“你有话直说。”
影子切了一声:“脾气真坏,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和颜悦色是吧?行,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他在长生天面前发过誓,他中途背弃过誓言,后来……他出于一些原因,现在在赎罪,所以他被束缚在了罔国这个地方,除非你按照我说的,打破他的幻想,告诉他,不要再等一个他永远等不到的人,也就是你自己。”
林北柔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静静地说:“展示给我看。”
她上心的时候,眼睛闪着奇异的神采,目光平静深远,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影子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将记忆以幻境形式展示出来。
多年前,奇怪的旱灾就袭击了这片大地。
那些大旱,还有洪涝,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活得比卑微的牲畜更加麻木,生死惨像就像路边的尘土,被风吹就飞起来,没有风就落地,没有意义。
司空晏在长生天金顶长大,远离疾苦,也时常随神殿的道长们下山救死扶伤,行医布施,司空晏经常目睹一些残忍到极致的场景,强者残害弱者,弱者转身又去撕咬更弱者,每每见此,还是个童子的他总会困惑愤怒,直接冲上前去制止,即使那些人畏惧他的神力,很快听从于他,不再生事,司空晏事后心里还是闷闷不乐。
老道长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司空晏:“救了一次,还有下一次,救了一百次,也不能终结这些人间炼狱,这样重复下去,有什么意义?”
老道长说:“那你想怎么做?不救?”
司空晏:“止其伤痛,开其心智,要先止灾,然后教化民众,这样下去,他们就会向好。”
老道长摸了摸胡须:“你想下山入世?那你要想好了,你的武力还不够,还要勤加修炼才是。”
司空晏没有法力,神武非凡,老道长说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
祀正主持了一场仪式,如果长生天默示,那么司空晏就可以下山入世了。
入寒潭沐浴,熏香,更衣,少年一袭白衣,仅以白色发带束发,没有其他任何装饰,光着脚走上观星台,端坐静待。
天空墨韵流动,有龙尾疾行一线,接着,雨点落下,坠在偌大的五行阵法星火浮盘上,长生天回应了,司空晏可以下山。
少年时的司空晏垂首,在神殿前正跪,行了三个敬拜乾坤的大礼,长生天喜爱他,认可他为神子,穹顶的晨光独独洒落在他挺拔的身姿上,耀眼而斑驳,殿内其他地方都是幽暗,只能借他身上的光,反映出模糊轮廓。
司空晏的脸上不见一丝阴影,全是澄净的光辉,神情稚嫩又充满青葱希望,声音清清凉凉的,说不出的明澈入耳,好像雏凤初鸣:“弟子司空晏,发誓守戒,行圣子之道,救万民苍生于水火。”
他来到了罔国京城,考入军部,从底层一路混到了军官的位置,没有人比得上他的谋略和杀伐,十年战功,成为了镇国将军。
罔国王室衰微,他整顿朝廷,收归大权,让罔国成为平原第一强国,旱灾停止了,民众休养生息,日子越过越好。
司空晏以为一切都像他想的那样,欣欣向荣。
直到一场持续数年的瘟疫袭击了平原。
很多城池成了空城,庄稼烂在地里没人收,路上全是倒毙的尸体,远处流窜着饥饿的野狗,起初乱葬岗还有人埋,后来尸首胡乱堆在道旁,就地焚烧,下雨后又出大太阳,臭味能直接熏倒一头骡子。
跟随瘟疫而来,是战争,小国朝不保夕,大国蠢蠢欲动,都想趁机吞并城池,还有土地河川。
就在这个时候,司空晏遇到了林北柔。
当林北柔看到自己时,吓了一大跳,好像通感一样,她瞬间接通了这个自己的记忆,一幕幕画面流淌而过,穿透心防,确实都是第一视角,在她和司空晏之间发生,没有违和。
林北柔是平国的公主,国君和王后唯一的女儿,平国是少数侥幸躲过瘟疫的国家,被山脉分隔,没有连着平原,瘟疫蔓延不过来,战争却可以。
他们无力阻挡侵略者的野心,只好紧急求助罔国,请求把女儿送来罔国和亲,两国缔结盟约。
司空晏对和亲没有丝毫兴趣,只对结盟有兴趣,手下却在案上展开了林北柔的画像。
司空晏的眼神一下子定住了,浑然忘了自己下一秒要说什么。
半个月后,司空晏亲自在都城郊外迎亲,林北柔从车辇上下来,穿着银蓝镶边白斗篷和白裙,斗篷边缘绣浅绿玉叶,这是王后带着侍女们专门为她缝制的,这天天气晴朗,天空蓝得不可思议,微风也很惬意,送来远处湖泊的气息,公主就像从桃花源里走出来的一样。
司空晏越礼了。
他走上前,站在了车辇正下方,伸出手,代替了侍从的位置,要接林北柔下车,周围人都为之震惊,无人敢说半个字,大家都庄重肃穆,面无表情地微微低头。
林北柔好像也很意外,她直接摘掉了面纱,一点不掩饰情绪,惊讶又好奇地望着司空晏,还没忘了把手递到他手上。
司空晏稳稳地接住林北柔,大手完全覆盖了林北柔的手,将她接下车,牵着她走向自己的车辇。
上车之后,两人相对而坐,马车开始行驶。
司空晏依然一眨不眨眼地注视着林北柔,目光直勾勾的,黑魆魆的,让人猜不透,眼睛一眨不眨。
这人怎么这么无礼啊!林北柔耳根都在阵阵发烫,肯定是这四月天气回暖,太热了。
来之前她在晶石板里看到过司空晏,知道他容貌炽盛,宛若天人,见到真人更加震撼惊艳,让她惊讶的不是这个,是司空晏给她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了,关系早就深入骨髓。
司空晏没有说一句话,林北柔却感觉胜过千言万语。
林北柔在幻境中,时而以第一视角,时而跳出从鸟瞰视角,旁观发生的一切。
平国巫术源远流长,林北柔带来了珍稀的巫医书籍,开了医馆,罔国数个城池的疫情得到了控制。
罔国之外,瘟疫爆发,不见缓解,长年动乱,打破了凡人和魔域边境的结界,惊动了魔族。
一个夜晚,魔族夜袭边境,人魔之战正式爆发。
罔国第二大的城池,汴城,刚好位于边境线上,战火即将烧过来,前有魔族,后有瘟疫,汴城人人自危。
一旦汴城的人死亡,魔族就会把他们做成尸鬼大军,让他们攻打罔国其他城池。
这是魔族惯用的伎俩,残忍无道,但极其高效。
罔国为了平息战乱,本就在军事粮草上投入过多,国库不堪重负,不能再增加更多的士兵和辎重。
司空晏遇到了入世后最险峻的难题。
林北柔仔细思考后,提出了一个可行方案:“让我带领汴城的人,走旷野那条古路,可以抵达一个无人山谷,山谷下面有地下河道,沿着河道一直出去,就能抵达平国边境,可以把汴城变成一座空城,只留军队和少量生产人员,方便设伏,这条路只有我知道,所以不存在泄密。”
司空晏:“不行。”
林北柔:“为什么不行?”
司空晏:“不安全。”
林北柔看进司空晏的眼睛,明白了他在想什么,笑了笑:“相信我,我没问题的,我有你送给我的法宝。”
司空晏把从长生山金顶带下来的唯一法宝送给了林北柔,让她贴身佩戴,这样即使她遇到危险,他也可以在千里之外通过法宝传送到她身边。
这个时代法力衰微,人们更依赖各种法器,这些法器在魔族面前却不够看,司空晏的法宝是极少数能克制魔族的。
战况危急,时间耽误不得,司空晏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一个选定的夜晚,罔国国师带领道人们,用法器布置下阵法,迷惑魔族探子的视线。
不光是汴城,周围临近县城的人都聚集了过来,长长的队伍被阵法隐匿,夜间行路方便,林北柔在最前方引路。
“对了,吩咐下去,一路上所有人只能吃干粮,喝蒸馏过的水,不能吃野外任何东西,一根草都不行。”林北柔让巫医把话传下去。
一路上都很顺利,队伍行进很慢很稳,司空晏那边也频传捷报,林北柔很放心,眼看快抵达旷野终点,快到地下河谷了,希望就在前方招手。
有人违背了命令,偷偷打猎,狼吞虎咽地食用了野鸟,还偷偷分给了周围亲族,负责他们那群人的官吏气恼万分,却害怕被追责,死死瞒着不敢上报,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瘟疫就在队伍尾部中爆发了。
起初闯下大祸的那一群宗族,死状一个比一个惨烈,还带累了那些不知情的无辜百姓,死的人太多太快,根本不可能瞒住,官吏惧怕之下,报告给了前方。
队伍被迫停了下来,就在地下河谷外驻扎,林北柔当机立断决定,必须先止住疫情。
林北柔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她审问清楚了事情缘由,问卜过长生天之后,平静地让人按军法,将那些违纪之人全部处置了,食用了野味又染上疫病之人,将他们送到一定距离的旷野外,自生自灭,没有食用野味染上疫病的人,全力救治。
很多被救的人感激公主,认为她处事公正,也有不少人新生怨恨,这些人自私自利,从来不责怪自己,遇到事只会怨天尤人,他们的怨恨比毒药本身更毒。
队伍里混入的奸细,趁此机会暗中收买人心,在篝火旁聚集了一群人,鼓动他们叛变。
“你们知道吗,这场瘟疫,其实就是平国那群巫医搞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偏偏平国没事?”
“他们的公主,其实是魔女,和魔族勾结,好好的不让我们待在原地,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到旷野,千辛万苦的,要去平国那个鬼地方?”
“瘟疫一起来,旱灾也来了,魔族还不放过我们,老天啊,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人群先是死寂了一瞬,随后像被火星溅到的油锅,轰然炸了。
“我就说!那公主肯定是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迷惑了将军,你们看看她好狠心哪,我那远方亲戚只是想吃点肉,打打野味,又有什么错!她却驱逐了他们,让他们在野外自生自灭!她发下来的药,谁知道是不是毒?”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有人愤怒地将药包砸进了篝火,火焰噼里啪啦,刹那吞没了珍贵的防疫草药。
人们开始小声咒骂:“杀了那个魔女!杀了她!”
“那个魔女怎么配得上将军呢!肯定是她蒙蔽了将军!”
“哪个英雄好汉,来替我们除魔卫道吧!”
他们完全忘记了,是魔族逼得他们离开家园,如果留在汴城,他们的下场就是被活生生剥皮,做成由怨念驱动的尸鬼。
有士兵发现了不对劲,过来查看,大声呵斥:“你们不睡觉在树林里做什么!”
一个男人,赤红着眼睛,蹲在人群里听了半天,眼睛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粗重。他摸着腰间的斧头,手心发烫,脑子里嗡嗡响着“杀魔女,当英雄”的喊声。
见那个士兵呵斥他们,他脑子里有根弦搭上了,好像有什么一下子通了,他站了起来,冲向那个士兵,边跑边挥斧子,就像他以前每天劈柴一样,格外有劲儿。
记忆在脑海闪过,前段时间,他崴了脚,是这个士兵一路帮他背孩子,这个念头在水面打了个旋儿,很快沉底。
他把斧头攥得死紧,只想冲上去砍点什么,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是个明白人,是个好汉。
斧头劈下去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特别清醒,就像戏文里的大英雄。
士兵受了伤,捂着胳膊踉跄逃走,跑去通报消息,剩下的人恐慌起来。
“怎么办!他们肯定会杀了我们!”“那就先杀了他们!”
陷入疯狂的人们爆发出骇人的力气,他们举起了火把,恶狠狠地袭击了管粮食的地方,撕扯粮袋,抢夺水囊,试图放火烧那些药草包。
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
林北柔被叫醒,看见了火光,听见了喊声。
“公主殿下!情况不对!队伍里不仅有奸细,魔族那边也来袭了,肯定是奸细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林北柔皱眉,如果让士兵和那些人起冲突,一定会中计,只有让前方部队先进地下河谷,她留下来断后,将队伍分成两半,让前面一半无辜的人们存活下去,他们什么过错都没有,只是希望生存下去,他们是罔国的子民,也是长生天要保护的子民。
她不惜一切也要保护他们,这是她立下的承诺,也是她的道。
林北柔飞快想清楚了,立即下令,让将领们分开队伍,带着前面的队伍快走。
“拿上这个法宝,如果前方再出现危险,只要摇晃三下法宝就行。”林北柔将司空晏给自己的法宝,交给了最信任的侍女,侍女含泪接过。
林北柔是公主,地位最高,将领们不敢不从,只有一个司空晏身边的副将留下,陪她断后。
长夜漫漫,火光灼热,林北柔穿着显眼的银白斗篷,吸引了敌方的注意,把叛变众人和那些伪装混入的魔族,引到了另外一处地方。
她以为那边是出口,没想到魔族早就在这里设下障眼法,假象散开,林北柔才发现眼前竟然是断崖。
底下遥远的轰鸣,昭示着悬崖有多高,底下河水有多湍急。
那些叛变的人恶鬼一样慢慢逼上来,火光照亮了他们扭曲的脸。
让林北柔心寒的是,叛变的居然不是少数,而是起码三分之二,很多罔国人听信了谣言,认为她才是祸害源头,他们举着火把,狰狞地盯着她,林北柔从来没见过这么蒙昧恶毒的眼睛,让她深感不适。
“他们已经失智了,公主殿下,人一旦失智,就必然走向智慧的反面,那就是邪恶,激狂,然后堕入地狱。”副将提醒林北柔。
林北柔:“是我疏忽了,我低估了人心,我无论如何,都会帮将军完成他在长生天许下的誓言。”
另一个林北柔,站在空地上焦急地看着,却无法干预正在发生的一切,身为平国公主的林北柔,既不是来自地球的她,也不是在胜身洲的她,没有信息优势,也没有修为,和这里的镇国将军司空晏一样,也只是一个殚精竭虑的凡人。
下一秒,林北柔的视野和马上的林北柔再度重合。
心跳,呼吸,肾上腺素,还有血管里血液的奔涌,如此真实鲜活。
林北柔意识到,她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这个念头让她内心掀起了非理性的飓风,仿佛有另一个更高的自我控制住了情绪,没有崩溃,而是冷静地面向所有人。
那些站在最后面,伪装成人的魔族,脸上露出了满意诡谲的笑容,仿佛在看着她死期将至。
他们身上升腾起魔气,那些凡人却视而不见。
林北柔伸手制止了决心死战而保护她的副将,一挥马鞭,落地的清亮鞭响吓退了一个想要朝她扔石头的男人。
“你们看清楚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魔……”
林北柔突然抬起手,露出斗篷下的弓,拈弓搭箭,迅疾不过一息,箭歘然射中一个魔的额头,他的皮肉塌陷了,里面冒出滚滚黑气,一个丑陋高大的魔族现出原形。
最后一战就这样爆发了,乱众早已分不清真正的魔和人,只觉得林北柔就是魔女,士兵们杀死了很多乱众。
有魔族在,双方力量不均衡,士兵们越来越少,林北柔解下身上最后一件武器,趁副将不注意,卷住他的腰身,将他甩到了悬崖下。
“坚持住,不准掉下去。”她冷静地命令。
副将身躯一痛,发现自己居然被那件武器卡在了断崖下两三米的地方,躲过了魔族的视线。
这个角度,也刚好够他目睹最后一幕。
林北柔肩胛中了魔族的毒箭,站也站不稳,只能朝后撤,避免落入魔族手里,她的斗篷沾了很多泥巴,上面的浅绿叶绣莹润刺目,她朝后踏空,也就半秒左右,来不及反应,就坠下悬崖。
浓浓的白雾,吞没了林北柔渺小的身体。
副将瞳孔骤缩,眼睛睁大到极限,第一反应是跟着跳下去。
林北柔最后的命令是不让他跳。
她要他回去报信。
副将死死撑住身体,手指抠进了崖壁,指甲都出血了,眼睛也通红。
他听见了那些存活下来的乱众,浑然好像忘了他们之间喊的要杀死魔族的口号,喜悦殷勤地欢迎那些魔族,希望魔族带他们离开这里,去没有瘟疫只有享受的魔域生活。
他们的说话声,一句一句,清晰传进了副将的耳中。
有人抱怨:“那女人要是早点死,我们早逃掉了。”
……
天刚蒙蒙亮,司空晏照副将指出的位置,在悬崖底浅滩上找到了人。
那是一处河湾,林北柔被河水冲到了岸边。
司空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他沉默地佝偻着,抱起了林北柔早已无知觉的冰凉身体,清早露水深重,太阳出来了,朦朦胧胧的,河谷地出现了丁达尔效应,悬崖底两边涂了蜜金,通体仙雾缭绕,从下到上望不到尽头,和最上方的云海融为一体,磅礴壮丽。
林北柔身体凉得不像话,比冰好不了多少,衣服还滴着水,在晨光里泛着细微的光。
她仿佛睡着了的苍白面容,也因为这仙境一般的景色,染上了红晕,脸颊和嘴唇,都多了血色,这让她看上去还在呼吸。
如果她睁开眼睛,抬头望去,就会看见峭壁高得看不见顶,天空有白白胖胖还带点桃子粉的云,整片山谷仿佛浸在流动的浅金雾霭里。
如果她睁开眼睛,朝司空晏茫然绽开微笑,那这就是一次劫后余生而生机勃勃的重逢,今天过了还有明天,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他们还有无数个明天可以浪费。
可是阳光依旧温柔地镀在她睫毛上,仿佛有谁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发生的眨眼。
不知过了多久,司空晏慢慢动了,抱紧了她,胸膛紧紧贴着她,好像那样就可以唤起她的心跳。
林北柔完成了她的承诺,她保护了那些无辜的子民。
可她毁约了,“别离开我太久,法宝拿好,等我过来找你。”走之前司空晏明明是对她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