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在司空晏的心底苏醒了,阴沉的,懒洋洋的,厌乏到了极点。
“你教他们识字明理,他们却用你教的知识,争夺蝇头小利,到处害人,你给他们温饱,他们用你给的粮食养活了全家,却反过来杀了你最珍惜的人。”
“那些极少数的良善之人,不是被他们戕害了,就是被当做异类驱逐,成为边缘人。”
而他们表面还“正常地生活”,日出到日落之间,一日三餐,和家人和和美美,仿佛真是个过正常日子的正常人,大街上遇到邻居,还会点头相视而笑,会抱孙子出去散步,还会逗逗猫狗。
这算什么?
杀意像沸腾的鲜血,在司空晏心底苏醒,深渊怪物舒服地喟叹,终于醒了。
你要永永远远地擦亮眼,看清这天底下的人心。
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司空晏穿着常服,没有戴任何象征身份的饰品,只是提了一把剑,找上了第一家人的门。
那些人和魔域的势力勾结后,升官发财,一路鲜花烹油,有的成为了京城的高门大户,有的成为了富庶一方的乡绅。
主人为了增加田野趣味,院子还弄来了一堆晒过的粮食,他耐心地敲响院门。
“谁啊?”午睡的人被打扰了,不耐烦地过来应门。
斗笠下,司空晏下颔微微抬起,嘴角平的找不到一点弧度。
来人看到了司空晏,却没有来得及张口,数秒后,只听见好像一瓢水泼在庭院地板上的声音。
参与了这场丑事的,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升斗小民,司空晏全杀了。
包括他们的家里人,那些老的小的,也间接分了肉,吃了血,脏了就是脏了,留不得。
剑气徐如微风,位面法则成了一线透明的、矗立天地之间的弦,所过之处,凡是被它触碰的东西都被整齐地切开,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视罪行大小而定,痛苦程度各有不同。
血哗哗地被放走,流成欢快的小溪,没有惨叫,没有呼救,他们死的很慢。
出卖了良心和灵魂换来的一切,就像沙滩上,那些用干河沙堆的沙堡,被潮水一下子带走了,高楼大厦转眼倾塌,死人还享受什么权势和财富?
司空晏嘴角的弧度越来越上扬,黑白澄澈的眼底染上了血色。
今天汲汲营营,白日升迁,各方都来道贺,明天就阎王索命,绳索套上你全家脖子,让你全家下地狱,这是最让他们痛苦和绝望恐惧的,好像神经被生生剖了出来,暴露在空气中,任由司空晏这尊鬼神折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司空晏终于笑出了声,笑意未抵达眼底。
只有少数几个有良心没有参与的,试图来给他送消息的,被他放走了。
司空晏张狂地笑,脸上全是鲜血,肌肉怪异地扭曲,眼神好像彻底疯了,全是解脱和礼崩乐坏的放松:“救什么?那些脏东西,有什么值得救的?洗不干净,根本洗不干净!”
高亢的笑声停了下来,司空晏脸上浮现出一丝豁然开朗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既然教化无用,那就以杀止杀。”
他集结了军队,灭了一国又一国醉生梦死的贵族,贪生怕死残害同类的平民,只有极少数人在他眼里,勉强可算得上清白,他将那些人都赶去了山里,要么是荒芜边境。
中原血流成河,魔域也悉数落入了司空晏的手中,当初和林北柔之死有关的所有人,他一个都没放过。
没有让他们死的痛快,他们眼看着自己身体成了一滩血肉,意识却还清醒地留在血肉中,司空晏用秘法让他们保持了清醒。
随着一道又一道酷刑落在那些人身上,司空晏感觉内心也每次都在失去了什么东西。
治标不治本,像敷了镇痛草药一样麻木,效果短暂,麻木过后是反噬加倍的疼痛,来自于不可名状的残缺感。
然后他想起,林北柔不在了。
她为什么要留他在这个找不到她的深渊里,左往右往,永无尽头。
他站在原地,脑子在思考,脚在动,不管多么精心丈量,迈出万步,还是原点踏步,他们的篇章再也无法翻到下一页,全世界的时间凝固在她死去的那一天。
睁开眼,天空成了虚空,低头看,土地成了坟土。
如果他也能抵达忘川追上她,他下一秒就会自绝,但是他用秘法看过,九幽黄泉,碧落青冥,她都不在。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不在场。
每天晚上,黑暗模糊了视线,他都会想象她的轮廓躺在他旁边,呼吸稳定,盖着丝被的小腹随呼吸一起一伏,一旦他睡着,房间里的灯就会变亮,暖光下,她抬手揉揉眼睛,睁开眼看向他,然后笑一下,伸手摸摸他的肩膀,眼神在说,你怎么还不睡,快睡吧。
她身上有家的味道。
他会把她的手拉到自己心脏位置,让她的手心覆盖在他的心跳上。
她手腕的脉搏,他的心跳,融合成能融化他的温度。
梦里明亮温暖,那才是真实,梦醒后冰冷漆黑的现实,是一种残酷的虚幻,这就是真实和虚假的。
真可笑,他醒来就进入噩梦中,入睡了才会回到属于他的真实。
司空晏走进了皇宫里供奉长生天的神殿。
他举起剑,劈落了神龛上的供物和香炉,叮铃哐啷翻倒一地,神殿里的老道瑟瑟发抖,吓得缩在角落,生怕司空晏一点剑气扫到他,将他搅成五马分尸的样子。
雷云聚集,瓢泼大雨倾斜,有巨龙一样的火光顺着闪电盘旋落入大地,所过之处陷入火海,从来没有人见过这般景象,一个个全都缩在家里瑟瑟发抖。
“长生天之子,你践踏世间法则,违背天道誓约,你可知罪?”一个柔和又无情的声音,随着火光轰隆,响彻神殿。
“如果世间法则就是放任邪恶,天道誓约就是任人宰割却不能还手,那这罪我担了。”司空晏懒洋洋地说,反手一挽长剑,随意在护臂上擦干了不知道是谁的血。
“那么,假如你最重要的人能复活,你会愿意为此赎罪吗?”
一句话让司空晏的动作凝固在原地,他慢慢抬起眼睛,乌云缝隙破开的冷光,洒落在他冰凉如灰烬一样的眼中。
司空晏最终答应了条件,时间逆转,他闭上眼再睁开眼,眼前是三月的湖畔,暖雨蒸花气,晴烟扬柳风,雨后天空一望无际的蓝,宝马香车缓缓停驻,礼官庄严宣告,平国公主驾临。
司空晏目光凝驻。
车帘子被侍女掀起,林北柔走了下来,好像若有所感,停在车辕上,雨后初晴般明净的目光落在了他脸上,怔了怔,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眼神却没有闪躲,眼睛变得弯弯的,不由自主泛开大大的微笑。
……
回忆结束,林北柔脑袋晕乎乎的,她还在马车中,陪伴她的唯有两个影子。
林北柔怔怔地盯着马车内壁,外面细微的阳光漏了进来,在她膝盖上铺了一串细碎光点。
林北柔感觉脸上很湿很痒,反应过来是眼泪,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再度纷纷落下。
司空晏不仅在现世为她一次次重启时间,在梦里,他也重复这一宿命。
影子仿佛和她心灵相通,慢腾腾开口说:“不是宿命,是罪过,他从遇上你,对你心动,道心不稳的那一刻,就开始偏离了证道之路,一条很漫长的下坡路,否则为什么他的道心本相会一再阻止他追逐你,最可怕的是,到后来连他的道心本相都堕落了,俯首在你脚下,只求让你在他身边留存片刻,为了须臾相守,他都敢杀一城一国不止。”
林北柔:“……”
影子:“在你们凡人看来,这或许是像不死凤凰一样永恒燃烧,不离不弃的爱,但是……怨憎会,爱别离,所欲不得,五阴炽盛,是名为苦,他完全是走向另一条相反的路了,你难道没发现吗?”
影子停下来,故意吊起悬念。
林北柔全身掠过寒意,皮肤上最细小的绒毛倒竖了起来,被临渊在前的恐惧笼罩。
司空晏在走上一条不归路。
林北柔深深意识到三号为什么那么笃定,可以在混沌心识梦境中击杀他们。
他利用了司空晏本来就有的伤口,还有司空晏根植在骨髓里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心魔。
这下事情麻烦了,比她想的更严峻。
林北柔一脸凝重,脸上泪痕还没干,眼睛红红的,表情却十分严肃。
林北柔:“发现什么,你把话说完吧。”
影子幽幽画上句号,每个字都像锤击一样落在她心脏上:“他的结局,恐怕是入魔,从仙途彻底堕入魔道。”
林北柔:“不可能!”
她提高声调,调整呼吸恢复冷静:“有我在,不会让他选那条路的。”
影子:“呵,那你能让他放弃你吗?”
林北柔:“现在当务之急,唤醒司空晏,让太初灵核和他的心脏分离,问题一个一个解决。”
影子:“请讲。”
林北柔分析道:“在这个心识世界里有两世。上一世他是神子,但我死了。这一世是第二世,他成为凡人将军,而我复活了。司空晏与长生天达成交换条件:他必须消灭魔族,保护凡人国家免受侵扰,确保人间风调雨顺,岁岁安宁。”
影子嘎嘎笑了起来:“你还没发现吗,那个长生天的真面目。”
林北柔:“什么意思?”
影子似笑非笑:“心识混沌世界,哪有什么真正的长生天!真正的长生天在胜身洲,这里的长生天是假的,你猜是什么?”
林北柔想了一会儿,结合影子讽刺的语气,还有前因后果,慢慢整理出了一个猜测,脸色难看了下去:“是……三号?”
她知道三号一定藏在这个地方,没有意识到三号居然不是人。
梦境是按照实力来排序的,司空晏是镇国将军,林北柔是平国公主,三号居然在这里直接化身天极。
影子:“嗯,还不算傻,司空晏的心神很强大,三号无法直接伤害他,就攻击了他唯一的薄弱点,那就是你。”
林北柔明白了。
三号利用司空晏的执念,用不可能完成的条件困住他,想让司空晏陷入循环。只要他的执念不消,就会不断重复她死去、他逆转时间救她的过程,无法醒来。最终,他的心神逐渐衰竭,直到被三号彻底吞噬。
林北柔捏了捏眉心,十分烦恼:“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外面突然隐隐响起雷声,狂风刮起,附近道旁的树枝窸窸窣窣,形成一片涛声,层云之上,仿佛有某种窥探天地的巨影一掠而过,连马车内都瞬间黯淡无光,过了片刻才渐渐恢复正常。
影子和林北柔不约而同噤声屏息,直到巨影过去,林北柔才正常呼吸。
影子嗤笑:“看吧,三号无处不在,只有离司空晏远到一定距离,我才能把这些告诉你,怎么样,现在你下一步怎么走?”
林北柔眉头紧蹙:“你有什么建议?”
影子不怀好意:“还是那句话,咒痂封印了你的力量,你只要把脸上和手上的咒痂都除掉,就能恢复本来面目,放手一搏。”
林北柔:“我怎么消除咒痂?”
影子:“十二魔宫肯定有办法,你可以去魔域看看,不过那边非常危险,一不小心,你就成哪个魔族的盘中餐了。”
一直安静的影子二号突然开口:“不行,一旦咒痂没了,你能平衡他身上毒伤的体质也没了,他体内的毒会一下子爆发,陷入虚弱,三号会趁机取他的命。”
影子一号哼笑了一下,似乎十分不屑,什么都没说。
林北柔觉得它们的相处方式很奇怪,意见相反,隐隐对抗,却不吵架,只是在给她提供不同的选项,其中必有隐情,但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林北柔:“看来咒痂应该是三号给我下的,像一个死结,试图困死我和司空晏。”
影子:“你要怎么做?”
林北柔:“去十二魔宫,找那位琅虞王。”也就是长得和周阆屿一模一样的那个魔君。
不知道周阆屿还记不记得她,林北柔打算去试一试,周阆屿是她亲人,如果他也被拖入了这个混沌心识世界,她必须将他唤醒。
影子:“你就不觉得这是个陷阱吗?万一那个周阆屿是假的,是三号引你上钩呢?”
林北柔:“就算是陷阱,我也要去试一试真假,否则只会被困死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了。”
林北柔让马车停下,叫来护送的侍卫队队长:“你们要送我去哪里?”
侍卫队长恭敬道:“回公主殿下,将军大人吩咐,让属下将您送到他另一处领地,那里有结界守护,非常安全,谁也找不到您,我们走的这条路也是将军亲自开辟的,道旁都有强大阵法,只要不偏离主干道,谁也别想带走您。”
林北柔很谨慎,她还没傻到脑子一热,就要擅自破坏司空晏的安排。
但是不偏离主干道,她就没办法去找周阆屿。
等等。
林北柔眼睛一亮:“你们有什么可靠的传信装置,能让我发消息给十二魔宫那边的人吗?”
两个时辰后,林北柔沐浴熏香,端坐在殿内,庭院外流水潺湲,她面前悬浮着一个星辰象限一般的小型阵法。
这具身体出生就自带诅咒之力,林北柔稍微运用了一下,用诅咒之力驱动了阵法。
星辰连点成线,交点绽开一朵水幕,水幕上现出了一个俊朗修长的魔族青年。
他身形异常高大,眼睛是破晓时的青林,脸上有浮动的暗红魔纹,长发黑中带暗红,仿佛觉察到窥视,他一眼扫向空中,林北柔视觉中心所在。
“什么人?”琅虞王冷冰冰开口。
林北柔:“琅虞王殿下,我是平国的公主林北柔,我有事要找你帮忙。”
琅虞王听到了林北柔的声音,看到了空中水幕里林北柔的脸,他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人在哪里?”
林北柔觉察到了不对劲:“我在司空晏的地盘。”
下一秒,一个和林北柔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哥哥,你在跟谁说话?”
林北柔瞬间心跳提到嗓子眼,她眼睁睁看着琅虞王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着公主服饰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很关切地朝琅虞王走了过来,也看到了半空水幕中一脸错愕的林北柔。
林北柔气沉丹田:“当心!她是假的!”
琅虞王沉着拔剑,刹那风起,剑气纵横,赝品被斩成了好几段,却一点血都没流出来,林北柔生出巨大不详预感,想让琅虞王赶紧逃,却来不及了,半息之间,那几截身体自动拼合了回去,脸却不是林北柔的脸了,正是之前林北柔在记忆里见过的安平姬。
安平姬和之前明显不一样,整个人魔气暴涨,修为居然在琅虞王之上,她举起手疯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亲爱的哥哥,我有长生天庇佑,就算是你也辨别不出真假,你将我送回平国,利用我杀了平国王室,夺取了平国,最后又杀了我,可是我求了长生天,长生天将计就计,让我扮成林北柔回到你身边,你居然没认出来,亏你之前谋划了那么久,在伟大的长生天面前,你们都是宇宙尘埃!”
琅虞王刚要动招,一条粗如巨蛇的灵力光带从安平姬身上荡起,扫向琅虞王,林北柔隔着水幕也看得出,那股力量不是琅虞王能抗衡的,就像元婴期修士碰上大乘期修士。
灵力光带将琅虞王打得吐血,昏迷了过去,安平姬五官移位,组合成一张不断变化的脸,声音变得粗重浑厚:“想要救你哥哥,就亲自来十二魔宫,我等你。”
两天后,林北柔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十二魔宫。
殿内一个活物都没有,安平姬坐在昔日魔君的宝座上,半眯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北柔。
林北柔慢慢走到台阶下,望着安平姬。
“所以,我们出生的时候被掉包了。”林北柔淡淡地说。
安平姬怨恨地看着她,露出一个扭曲的胜利微笑:“你终于明白了。”
她给林北柔讲了一个故事。
林北柔自己才是十二魔宫出生的那个魔族公主,安平姬才是平国王室的女儿,她们一出生就被调换了。
平国王室需要纯血魔族婴儿来抵御诅咒,便冒险将亲生女儿送去魔宫,偷天换日,换来了林北柔。
平国王室供奉长生天,长生天的秘法瞒过了老魔君,让他始终没发现安平姬并非他亲生孩子。
平国国君的算盘打得很精,等林北柔被诅咒反噬而亡,就能接回真正的女儿,更妙的是,在魔宫长大的安平姬还能笼络下一代魔君,为平国争取势力。
平国国君打了一手好算盘,没想到和安平姬一起长大的琅虞王,却有某种诡异的天赋,免疫她的魅惑之术,更一眼看穿她非魔族血脉,知道安平姬不是自己的胞妹,也看出平国背后,有一股诡异黑暗宛如漩涡的力量,稍一不慎,就会被绞杀。
这里的假长生天是三号,安平姬是他的棋子。
林北柔:“你想怎么样?”
安平姬:“哼,国师说的不错,只要拿捏住琅虞王,你就会上钩,我要用你当筹码,让大将军过来娶我。”
安平姬:“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侍女,每天都要服侍我才行。”
林北柔低下头,嘴角轻微一扬,做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是。”
接下去几天,林北柔过得好像被继母继姐当工具人的灰姑娘。
林北柔没空跟安平姬一般见识,她忙着找琅虞王被关的位置。
再说,安平姬生怕林北柔失控诅咒外溢,自己变成一样丑陋的外貌,不敢真的拿林北柔怎么样。
安平姬天天最多对林北柔呼来喝去,进行一些外貌羞辱之类的精神攻击,对此林北柔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结果安平姬看见林北柔老老实实的,有种一坨子打进棉花的无力感,反而更生气了,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你给我滚,看见你我就烦!”安平姬拿起一个花瓶砸向林北柔,林北柔一偏头,花瓶在墙上砸得粉碎。
林北柔老老实实:“是,安平姬殿下。”
她迈着灰姑娘被继母继姐欺负一样的乖巧步伐,顺墙角溜走了。
还没走远,林北柔绕到一丛花背后蹲了下来。
“安平姬殿下!使者回来了!”侍从通报。
安平姬:“如何,信送到司空将军那边了吗?”
使者看上去战战兢兢:“司空将军他……他失踪了!”
林北柔微微睁大眼睛。
司空晏失踪了?什么情况?
安平姬:“什么!他怎么可能失踪,他是怎么失踪的?!”
使者继续汇报:“罔国政变,一直卧床不起的国君联合了一众臣子,想要刺杀司空将军,皇宫升起迷障,瘴气散开后,罔国国君暴毙,整个皇宫的人死得七七八八了,将军也不知所踪。”
安平姬:“该死的!找不到人,我怎么假扮成林北柔去魅惑他!”
林北柔无暇顾及她的算计了,趁着安平姬大发雷霆,她悄悄跑去了魔宫另一头。
一座地牢中,锁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魔族青年,他身上有好几道发光的禁制符,周围还飘满了禁制,符文是长生天神殿中特有的。
魔族青年眼帘半阖,在听见由远及近的跑步声后,抬起眼睛。
一身侍女装束的林北柔映入他眼帘。
林北柔:“哥!”
琅虞王眼睛睁大,低声喝道:“别靠近,这里危险!”
林北柔举起手中法宝:“我知道该怎么破坏禁制了,这是我从安平姬卧室偷到的!”
她扔出那座铃铛一样的法宝,法宝瞬间移动到禁制符上方,轻微摇动,禁制被解,锁链纷纷滑脱在地,叮铃哐啷。
琅虞王扭了扭手腕,一脸森寒地站起身,林北柔只到他胸口,抬头看着他,这个魔族版周阆屿,比现实真人还高,都和司空晏一样了。
琅虞王低头看着亲妹妹,尽管是第一次见,却有种油然而生的熟悉和亲切,一种血脉相连的亲人才有的感应,他强压下情绪,手放到她肩膀上,感应了一下,确认她没有受伤:“受伤了吗。”
林北柔摇摇头,从储物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具傀儡,扔进了禁制中,代替了琅虞王。
开玩笑,难道安平姬以为她会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来这个地方吗。
林北柔在安平姬面前唯唯诺诺,让安平姬十分瞧不起她,就彻底放松了警惕。
琅虞王立即将林北柔拎了起来,就跟拎一条小狗似的,几个闪逝就瞬移到了地牢外,寻了个隐蔽的地方。
琅虞王:“我现在带你去我的别宫,魔族大军都在那边。”
林北柔:“我暂时还不能走,除掉我脸上咒痂的办法,你知道吗?”
琅虞王知道林北柔脸上身上的咒痂是平国国君害的,心里早就恨的要死:“老魔君寝殿密室里藏着一瓶万年灵露,是用归墟鲛人王眼泪炼化的圣物,能消除一切诅咒类封印,喝下去可以解除你的咒痂,不过机关很凶险,你拖住那个安平姬,给我半天时间,我帮你拿灵药。”
林北柔:“好!”
琅虞王不放心地提醒她:“当心,长生天似乎对安平姬动了手脚,她现在功力多到不正常,身上力量很不稳定,若是以前的她假扮你,我一眼就能识破。但现在,连我也未必能快速解决她,这里太危险,到时候等我信号,你立刻找借口离开。”
夜色朦胧,魔宫的宫灯也是幽幽绿绿的,像极光一样明灭晃荡。
林北柔原路返回,安平姬砸了一屋子东西,气还没消,看到林北柔回来了,恶狠狠地要林北柔替她梳妆。
林北柔怔了怔:“快到就寝时间了,殿下为何还要梳妆?”
安平姬:“我要亲自去找将军大人,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废话什么,还不赶快服侍我更衣!”
她说话的时候,背后刚好是一面屏风,屏风上镶嵌着镜子,林北柔看到了安平姬的背面。
林北柔用全身力气克制住表情,才没有露出一丝异样,心里震惊到了极点。
安平姬的后脑勺打开了,裂口处伸出来好几根触须,长长地在空中舞动着,散发着恐怖的气息。
而安平姬浑然不觉,脸色还是那样趾高气扬,她红唇开合间吐出刻薄话语,丝毫没注意自己身体哪里不对劲。
正常的脸,不正常的后脑勺伸出来的触须,强烈对比,让林北柔僵在原地。
安平姬虽然有谢轻眠的轮廓,但那些触须,散发着三号独有的气息。
安平姬狐疑地看着林北柔:“你怎么了,傻站着那边干嘛,还不滚过来!”
林北柔:我是傻子我才过去。
林北柔一步步后退,为了拖住安平姬,故意激怒她说:“殿下,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凶啊,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好怕怕。”
见林北柔语气楚楚可怜,表情也像只被踹了一脚的小流浪狗,安平姬都要气疯了。
“贱人!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莫非你就是用这副嘴脸去迷惑将军的,让他同情你,才娶了你这个丑八怪?”
安平姬越说越激动,表情也越来越狰狞:“你偷走了我的一切!我才是平国公主!凭什么你在平国长大,凭什么你明明是诅咒之子,是魔族余孽,父王和母后却宁愿要你,也不要我!他们抛弃了我,把我扔在魔族的地盘,就连我在魔族的兄长,也不喜欢我!”
林北柔试图跟她讲道理:“可是这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安平姐姐,我是无辜的。”
虽然很不习惯,但这招确实有效,安平姬想象中的林北柔,本就是这般天真做作的模样。
安平姬:“平国和罔国的婚约,公主嫁给摄政王,我才是真公主,该和亲的是我!肮脏下贱的魔族,你抢走了属于我的夫君!你毁了我整个人生,本宫恨不得将你凌迟!”
她后脑勺伸出的触须疯狂舞动,触须顶端开裂的吸盘里,布满了增生体。
林北柔毛骨悚然。
那些增生体全都随着安平姬说话的音调高低,有规律地收缩舒张,就像在同步复述她吐出的每一个恶毒字眼,安平姬的语调,竟然出现了隐约重音,就好像有细小的童音在跟着她说话。
安平姬看到林北柔的表情,以为林北柔是害怕了,得意又解恨地讥讽道:“要是你现在跪下来求我,立即离开将军,我会赏你一个体面的死法,论美貌,论魅惑术,你哪里比得上本宫。”
墙上的铜镜,明明白白映出了安平姬后脑勺正在蠕动的恐怖景象。
突然,触须炸花了,增生体飞快聚合,形成了一只只眼球,它们是金黄色的,眼瞳是倒三角,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林北柔。
林北柔见到了三号是幕后黑手的铁证。
三号所在的势力,标志就是黄眼睛和倒三角。
当初在基地时,三号就曾用能力影响过司空晏的另一面,荀照乘,让他陷入痛苦回忆的幻境,导致情绪失控。
三号的天赋果然是操控人的七情六欲,无限放大负面情感。
安平姬渴望成为焦点,尤其想征服那些对她不屑一顾的人,三号正是利用了这点。
在激烈的情感冲击下,安平姬心智崩溃,身体也随之异变,成了内心扭曲的外在体现。
若是人人都将内心丑恶直接显露在身体上,只怕会有比安平姬更丑陋的画皮怪物现出原形。
安平姬的身体异变太明显,连她本人都觉察到了,她愣了愣,缓缓停下来,抬起手,疑惑地摸向自己后脑勺。
林北柔:“……”
下一秒,安平姬发出一声刺耳凄厉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安平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为时已晚。
安平姬发出凄厉的尖叫,想要逃离那些触须,踉跄着摔倒在地,满脸绝望地在地上挣扎,那些蠕动的触须缠绕着她,安平姬朝林北柔伸出手,像溺水者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救我!”她哭喊着,“你是诅咒之子,一定有办法的!快,快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明明供奉了长生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安平姬大哭了起来,浑然忘了这几天她是怎么苛待林北柔的。
林北柔看着地上狼狈求救的安平姬,本能地迟疑了一瞬,即便知道对方作恶多端,但面对同类的惨状,任谁都会心生不忍。
就在这时,琅虞王的传音突然响起:“灵露到手了,你在哪?我马上来接应!”他声音里带着几分痛楚,想必是在机关处受了伤。
林北柔:“别过来!”
她甩出几件罔国国师给她的法器,法器自动归位屋子四角,形成密闭法阵,不允许外面任何人进入,同时暂时困住了地上的安平姬。
琅虞王一下子变得焦急:“发生什么事了?!”
林北柔:“听我安排,千万别过来,安平姬身上有长生天的力量,你过来,长生天会直接吞噬你,我有诅咒之力,暂时不怕它。”
她掐了传音,望着地上的安平姬,安平姬变得很虚弱,连啜泣都很小声了,整个人在脱力,后脑勺裂开成食人花一样。
林北柔强忍不适观察,注意到脑子里居然有一个很小的人形。
……这是什么,难道是元婴?!
林北柔难以置信地靠近了一些,接下去看到的画面让她头皮都炸了。
那个很小的人形,长得和安平姬一模一样,却穿着现代的衣服,是她记忆中基地的作战服,头发也很现代,不是谢轻眠是谁。
谢轻眠好像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竭力挣扎着爬起,一根触须猛地发现了她,尾部六瓣尖刺张开,直接向她压了过去。
林北柔顾不得眼前这荒唐如噩梦的一幕,甩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法宝,打向触须,顺便用法宝将谢轻眠隔空抢了过来。
谢轻眠小得跟个手办一样,被林北柔抓在手里,脸色苍白,声音极度虚弱:“多……谢……”
林北柔觉得世界已经不真实了:“谢轻眠?你怎么会在这里?等等,你真的是谢轻眠吗!”
她们关系算不上熟,立场还是敌对的,在现世,谢轻眠属于应劫派,林北柔和司空晏都站在化劫派这边。
谢轻眠想回答,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林北柔拿出一颗补充灵气的丹药,捏碎成光点,撒在谢轻眠身上,谢轻眠脸色回血了一点。
谢轻眠扯了扯嘴角,仿佛是想做一个笑的表情:“没想到,救到我的人,居然是你。”
林北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轻眠:“现实世界中,所有在禁区的人都陷入了昏迷,我被困在这具身体里,三号放大了我的心魔,安平姬就是我的邪念化身,只有她崩溃,我才能暂时清醒,但撑不了多久,快杀了我!”
林北柔努力消化她每一句话:“在这里杀了你,你会死的,这里是混沌心识底层世界!”
谢轻眠:“三号为每个人都准备了心魔牢笼,这些梦境会吸干人的情绪,最终让人变成他的傀儡,他想要夺舍一号,摧毁一号的心神和魂魄,把一号变成自己的新身体,我已经逃不掉了,宁愿死也不要被他控制。”
她眼神第一次露出一点清明,表情迷惘又前所未有地清醒:“从前是我错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赎罪,林北柔,算我求你。”
下辈子?灭杀一个在心识世界的灵魂,这个灵魂连转世都不会再有。
林北柔办不到。
谢轻眠眼神染上绝望:“安平姬马上要彻底被控制了,那样的话,我也会沦为三号的傀儡……”
林北柔沉默了两秒:“你不会的,我带你出去。”
谢轻眠怔住了,眼里隐隐透出希望,又不敢想象:“怎么做?”
林北柔:“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可以进我的元神洞府,你会进入沉睡,这期间全由我保管你的魂魄。”
谢轻眠毫不犹豫:“我信你。”
林北柔一开始就是一个好人,谢轻眠早就知道了,这是她以前讨厌林北柔的理由,也是她现在把自己性命交托给林北柔的理由。
这世界,果然还是不能缺了好人。
谢轻眠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无意识地这样想着。
林北柔在胜身洲三百多年,跟着司空晏学了不少高阶修士的手段,好在这里是混沌心识世界,她又有天生诅咒之力。
林北柔冷静地结手印和指诀,虚虚落在谢轻眠身上。
“起!”
谢轻眠整个飘了起来,不断变透明,不断缩小,她本来就是意识状态,很快缩成了一个光点,飘到林北柔眼前,没入她眉心。
林北柔感觉了一下,看见谢轻眠缓缓飘落进了她的灵府中,像一片落叶一样,陷入了沉睡,身体好像很冷似的,在微微发抖。
对修士来说,进入别人元神灵府,等于交出了自己的性命,要是林北柔愿意,她甚至可以现在就温柔地杀死谢轻眠。
可见谢轻眠宁愿被她杀了,也不想落入三号手中。
林北柔随手招来一阵幻化出的花瓣雨,厚厚覆盖在谢轻眠身上,她既然做了承诺,就一定会带谢轻眠出去。
更重要的是,谢轻眠说,当时在绝对禁区的很多人都陷入沉睡,掉进了混沌心识世界,那么琅虞王显然就是周阆屿本人了。
安平姬:“啊啊啊啊,这是什么感觉?忽然觉得好轻松……呵呵呵呵咯咯咯咯咯咯……”
谢轻眠从安平姬脑后被抽走后,安平姬发生了第二轮异变,身体暴涨成两倍,皮肤下鼓鼓胀胀好像有什么要破体而出,被房间里的阵法压制,但很明显,阵法快压不住她了。
安平姬不再哭泣,反而露出一种仿佛解脱的表情,脸变得妖艳万分,身体却越发畸形恐怖。
林北柔没有再犹豫,立即撤出了房间,向琅虞王那边跑了过去。
她刚跑出几十米远,身后就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气流汹涌,把林北柔掀翻在地。
“妹妹!”琅虞王飞快找了过来,将林北柔扶起,林北柔看到他前胸渗出大片血迹,嘴唇苍白,显然受伤不轻。
一个轰隆隆仿佛三重低音的声音响起:“我乃长生天钦定的圣女,你们想逃去哪里?可恶,你们都该死,一个个都该死!!!”
安平姬拖着笨重的比房顶还高大的身体,朝他们跑了过来,她身上的触须朝天空飞舞,庞大的灵压扫荡开,宫殿倾颓,路过的魔族被卷了进去,变成了安平姬的傀儡,朝他们追杀过来。
林北柔悟了:“长生天不能直接降临!他必须操纵安平姬这样被负面情绪吞噬的人,才能攻击和杀人!”混沌心识世界,或许感应到三号的异常,施加了某种限制法则,不在三号计划之内,三号只能调整计划。
这些魔族一个个魁梧强壮,是凡人的两三倍高,修为也很高。
琅虞王一直被关在地牢,禁制吸了他大半修为,恢复需要时间,现在他又受伤了,情况对他们非常不利。
琅虞王冷笑一声,一把□□飞了出去,几下就把那些魔族看成几截,他胸口的血却渗出更多。
琅虞王拎起林北柔,带着她往宫门跑去,魔宫就像迷宫,好在琅虞王地形熟,始终把追兵甩在后面。
安平姬看起来好像一个浑身长满触须的巨球,只剩下一颗美艳的人头,看上去就更恐怖了:“你们跑不掉的,我要把你们都变成血祭的祭品!”
长生天的力量让安平姬速度奇快,居然还能短距离瞬移,林北柔回头看了一眼,头皮发麻,闭上眼睛不看,宫门就在眼前了,还差一点就能逃出去了。
琅虞王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速度减缓。
林北柔:“哥!”
琅虞王嘴唇渐渐发蓝:“是毒,她触须里能释放出毒气……”
林北柔这才看见半空飘起蓝烟,全是安平姬触须末端释放出来的,林北柔自己没感觉,因为她有咒痂。
安平姬一个骤然闪现,就到了他们面前,魔族傀儡们堵在了前面,他们被包围了。
琅虞王身体僵硬不能动了,倒了下去,林北柔俯身抱着他,看着他瞳孔逐渐放大。
在这里死亡,现实也永远不会醒来。
林北柔扔出最后几件法器,撑起结界,指诀飞快,摁在了琅虞王眉心,白光泛起,琅虞王的生魂被抽了出来,缩成一个光团,没入了林北柔的元神洞府,林北柔又招来一阵花瓣雨,将他盖住,这些花瓣本质是灵力,可以保护魂魄。
琅虞王的身体成了一具空壳,躺在了地上,因为受伤和中毒,停止了呼吸。
林北柔帮他合上眼睛,看向安平姬,慢慢说:“不演了?终于想对我动手了?”
三号突然发难,肯定是有什么变故,让他需要马上抓住林北柔和周阆屿。
安平姬好像提线木偶一样,五官怪异地移位,定格在了一个淡漠的表情上。
安平姬:“你还记得我们的契约吗?”
林北柔:“三号?”
安平姬语气彻底改变,沉稳而从容,像吞噬一切的海洞:“契约成立后,我把他的身体还给你,你再把太初灵核给我,现在太初灵核还和他的心脏连在一起,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分离太初灵核和他的心脏,你为什么要一再阻挠?”
林北柔:“你根本想直接在混沌心识世界击杀他!”
安平姬:“他心死身死一回,痛苦到极致,心脏上的弦才能脱离太初灵核,小道友,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林北柔:“那你现在急什么?你怎么不去杀他,反而来找我麻烦?”
安平姬没有马上回答。
林北柔:“司空晏失踪了,他脱离了你的天道监视,你找不到他了,所以想过来抓我,拿我逼他现身吧。”
安平姬用大人对小孩子一样的温柔语气说:“既然你都明白了。”
触须拍了下来,结界粉碎刹那,林北柔下定决心,拿起琅虞王身上的灵露。
林北柔动作已经够快了,三号动作比她更快,加上他会奇怪的闪逝,灵露瓶子掉了下去,瓶身出现了裂隙。
林北柔瞳孔骤缩。
一只触须卷上了她的腰,要将她生生拖走,上面的尖刺触及她皮肤,下一刹那就会扎进她体内。
林北柔余光突然出现一道刺目白光。
那光芒瞬息而至,缠绕在她腰间的触须瞬间灰飞烟灭,却未伤她分毫。
白光如游龙般翻飞,将逼近林北柔的所有触须尽数焚毁。
感受到那股熟悉而强大的气息,林北柔惊呆了,定在原地,欣喜之余,是骇然的预感,怎么可能呢,这里的司空晏明明只是个凡人,怎么会……
等等,那道白光,体积是不是略小?
林北柔:“祖宗……”
白光散开,挡在了安平姬和林北柔之间,林北柔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背对她的人。
一个三头身的小孩,拖着一条他身体好几倍长的龙尾,龙尾上是玄麟,细碎电光缠绕,右爪仍维持着龙形,爪尖飘散着未散尽的白烟,方才正是这只玄黑龙爪焚尽了所有触须。
小孩一头月辉色半长发,随风飘动,两支龙角向后延伸,他稍微侧过脸,像是在确认林北柔的状态,瞥了她一眼。
尽管只看到四分之一侧脸,还有那翘起来的浓密太阳花睫毛,林北柔也确定了那就是司空晏。
……龙宝宝版本的。
他龙角太稚嫩,手和脚有点圆,身子也有点圆乎乎,感觉是昨天才刚刚出生,让人怀疑是什么人参娃娃成精,除了这些,整个人,不,整个龙还是很威严的。
林北柔喃喃:“龙灵祖宗……?”
她知道司空晏体内有一个龙灵,也是他的元神分体,龙灵很久都没出现了,上次出现还是变化成了一只灰扑扑摇粒绒质感的侏儒兔,成天一蹦一跳紧贴林北柔后脚跟。
安平姬全身都绷紧了:“你身上的气息,你是……司空晏本人?”
操纵了安平姬的三号一向平稳的语气头一次出现不稳。
小孩发出一声轻笑,林北柔听到这个轻笑,耳鼓膜到后颈发麻,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司空晏本人。
祖宗变成这样,就说明他回复记忆了?!
三号缓缓说:“不可能,假如你自行恢复记忆,梦境会瞬间变化,你会掉进更深一层的梦境,为什么梦境没有改变?除非……”
他眼睛霍然睁大,意识到了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整个庞大身躯都静止了一瞬,妖艳人头愈发可怖。
空气中充满了静默肃杀,林北柔悄悄靠近司空晏,打算一个不对劲就带他跑路,她还剩一件罔国国师给的法器,就是为最后关头准备的。
司空晏没有回头,一直盯着三号,龙尾却自动卷了过来,缠上林北柔的小臂,冰凉如玉的玄麟擦过她肌肤,慢慢缠紧。
林北柔心跳如擂,这祖宗想干什么?
三号猝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你是故意引我出来的?你这小儿,你一直在假装,从一开始,你就是清醒的。”
司空晏眉眼恬淡又疏阔,抬眼瞥了一下三号,终于开口,声音也稚嫩了八个度:“又如何?”
三号:“你违背了长生天的誓约,为什么没有反噬,哪怕是我,也要服从混沌心识世界的法则。”
三号依然听不出情绪,林北柔却从他身上感应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威压。
林北柔心跳越来越快,预感到了什么。
不,不会的,不可能。
司空晏并拢双指,指诀斜立,嘴角微微扬起,发梢和龙尾末端的毛也飘了起来,霎时间,宫殿八方轰然升起八座光塔,塔顶相连化作巨型法阵,如苍穹倒扣般笼罩十二魔宫,阵中星辰流转,将三号附体的安平姬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只不过这些星辰,竟然是赤红的,卷舒开合,猩红极艳,残红带殇,软红如烟罗一样,似有无穷奥妙,让人看一眼就沉迷其中。
林北柔心下震惊,司空晏的力量一直是非常好看的星空蓝,要么就是断虹饮涧的淡金,或者疏星渡河的银白,这种猩红猩红,好像血一样的光,她从来没有见过,仙宗大门的修士不会有这种血红的灵力,等等……
林北柔思绪霍然空白。
三号语气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你入魔了?!”
司空晏咧嘴而笑,黑魆魆瞳孔中亮起两点血光,玄麟龙尾泛起猩红幻光,滔天魔气再无遮掩,如云海翻涌。
阵内星辰爆裂,转瞬间,除了林北柔所在之处,四周皆被夷为废墟,恍若风暴肆虐后的残骸。
三号被困在原地,暂时动弹不得。
三号微微吸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不是在混沌心识入魔的,所以违背誓约也没遭反噬。早在现实世界你就堕魔了,绝对禁区那战,你是故意输给我,用两个元神分体引开我注意,让肉身陨落……把意识藏进了心脏。”
他被阵法压制,却暴涨出更多触须,表情淡然,触须却狂乱挥舞,遮蔽了天空。
林北柔只听见司空晏入魔这个事实,耳边四个字在反复回荡,无与伦比的茫然和寒意入侵,她全身都在发冷。
司空晏入魔,他自毁仙途,踏入了魔道。
她当年之所以死遁离开,就是为了不影响他,不成为他的软肋,两个人相忘于江湖最好,没想到他追来了现世,这就算了,可是他居然入魔。
不是在心识梦境中,是在现世。
一念成魔,万劫不复,高阶修士一旦入魔,永无可能再原路复返,重登仙阶。
万千漫天混乱杂念收归成一个念头,为什么?
三号:“看来你是知道我要吞噬你,才提前入魔的?倒真是妙计。”
三号:“你的心脏与太初灵核相连,你在心脏内成魔后,又在混沌世界造了个凡人元神分体牵制我,直到布局完成,才引我现身。那分体突然消失,想必是听说林北柔到了魔宫,你急着合体赶回来吧……你这后生,倒真是心眼子忒多,不过。”
他话锋一转,微微笑道:“看来你入魔转阶被打断了,连完全体都没炼成,这副孩童模样倒挺配你,黄口小儿也敢疯到堕魔,连我这个前辈都自愧不如。”
他顿了顿,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自毁仙途,毁的是你自己的道心,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做,我就吞噬不了你?”
司空晏:“谁说我是为了这个?”
他的反问让三号笑声收了回去。
司空晏慢悠悠说:“你在其他位面抢夺太初灵核、摧毁灵脉时,那些地方的长生天早已将你标记。虽然你在实体世界已成半神,无人能敌,但在混沌心识世界,你的真魂无所遁形,造化意识锁定了你,让你无法实体降临,只能依附傀儡苟存,你本想在此吞噬我,却不知这里早已被我布成杀局。”
缠在林北柔手臂上的龙尾动了动,似乎在安抚她。
林北柔明白了过来,他一直相信她,知道她会做什么选择,是她的选择把三号带进了混沌心识世界,司空晏的计划,把她的选择也算了进去,他不需要提醒她,因为他了解她,知道她每个最细微的想法,知道她会怎么做。
三号:“你要怎么困杀我?就凭这些阵法?”
司空晏:“混沌心识世界是众生心念的根源,不像普通梦境醒来即散,这里的痕迹永不磨灭,你这些年送我的诅咒和毒,我都替你存着,‘长生天’要此地风调雨顺,我自然遵命。”
司空晏停了一停,露出他那标志性的阴凉笑容:“再加上我自己的一点小小孝敬。”
林北柔想喊“司空晏你要干什么”,嗓子却像被抽走了声音,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微微张嘴,看着时间仿佛变慢,接下去一帧一帧缓缓展开。
司空晏身体一寸一寸恢复成了成年人体型,龙角和龙尾也是一样,一身幻化出的黑色法衣裹住了他的躯体,衬托得他的银白长发越发灿烂曜目。
龙尾一卷,将林北柔带入司空晏怀里,托起她,让她可以双手抱住他肩膀和脖子,他肩宽背阔,身躯高大,林北柔被他荫庇得绰绰有余,明明心情紧张到极限,身体却像倦鸟归巢一样本能放松下来。
天雷声隐隐,一条环带如闪电出现,横贯半空,逐渐变大,像撕开的裂隙,像天破了个洞,雨水从里面倾泻而下,这是平原干旱多年欠下的雨水,却泛着诡异的翠绿,那是三号这些年对司空晏施加的诅咒之毒。
更可怖的是雨幕中翻涌的墨云,浓稠如化不开的幽灵天幕,正缓缓压境。
林北柔一眼认出那是现世的灵脉污染。
司空晏手心摊开,上面出现一枚生锈钱币,钱币翻转,锈迹剥落,骤然化作了一枚发光的宝印,飞速旋转。
不周山无量印,这件亘古至宝能吞噬世间一切灵脉污染,在现世引发化劫派与应劫派的殊死争夺,却被司空晏最终夺得。
无量印本体乃造化灵光,可以穿梭于实体与心识两界,来去无碍。
拼图一块一块地拼上了,林北柔忘记了语言,终于理解了司空晏一直以来的布置,每一步背后的用心。
“司空晏,不……”林北柔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究竟不要什么,她忘了。
天地仿佛感应到了浩劫,阵法外出现了残红黄昏,壮丽得一塌糊涂,宛如诸神末日,结局温柔浩然地降临,大道无情。
生命向它的黄昏下落,为了沉浸于金影之中。
刹那间思绪如万顷波光,致使她憧憬又战栗,心里裹挟着巨大的惊惶,来日光明灿烂,但他们的明天会是她想的那个明天吗。
司空晏慢慢侧过脸望向她,猩红星辰,翠绿雨瀑,墨云翻滚,在他眼底只留下东风夜放的烟火,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暖橘彩,好像他们现在只是在哪个露营点的篝火边,安静地互相依偎着,火星飘曳,在他瞳孔中留下一抹如露亦如电的梦幻轨迹。
祖宗的眼神从来不曾这样温柔,声音也从来不曾这样烫人,只有语气,还是那熟悉的清凉,只是褪去了所有的阴晴不定,变得笃定安心:“和我一起留在这里,从此在混沌心识世界生活,把这里打造成你想要的样子,天空随便你涂抹,每天你想要什么天气,就是什么天气,刮风下雨放晴,去云端看虹桥,看银河,怎么样?”
林北柔思维从来没这么迟钝,反应也从来没这么快:“不好,我不要你堕魔,我要你返回现世,我要你——”
要你好好的。
司空晏叹息一声。
林北柔从来不知道叹息也会让心脏像被另一颗心脏轻轻撞了一下,温柔得像风吹的羽毛,要飞起来,却沉重而不可挽回地下坠。
司空晏莞尔:“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变成一个人,这样就永不会分离。”
林北柔的心脏停止下坠,剧烈颤抖,她预感到了什么。
阵法困住了三号的真魂,三号陷入了暴走,躯体在无限暴涨,安平姬的画皮撕裂了,从里面钻出来一个无相无面的巨大人形,它被灵脉污染冲刷淹没,浊流不断侵蚀它的躯体,腐蚀出骇人的创口,可血肉蠕动的速度更快,它在不断修复。
毒潮、污秽与法阵的三重绞杀,加上无量印的磅礴灵力,竟仍奈何不得它。
想要杀死它,似乎也不大可能,眼看就要变成漫长的消耗拉锯战,司空晏的修为正在被一点点抽干,等待他的是力竭而亡。
林北柔还等着带司空晏的心脏、他的元神和灵魂回去,在现世复活他。
她想和他一起生活。
司空晏:“道心本相,出来。”
平平淡淡,语调无甚起伏,林北柔瞳孔骤缩,眼前凝聚出一个和司空晏一模一样的人形。
没有任何装饰的霜白长发,冷峻眉眼,和司空晏一袭黑衣相反,他依然穿着那身闲散的白色修士袍,像亿万年不化的雪。
他半阖的眼帘慢慢睁大,目光落在了林北柔身上,嘴唇动了动。
“林北柔。”道心本相呼唤了她的名字。
这是林北柔第一次看见他展露笑意,不是什么明显的笑,很浅,像燕子飞过时啄了一下冰湖,整片冻湖都活了过来,从此春天常在,让天地黄昏,让此时的火烧苍穹,都为之黯然失色。
仿佛大彻大悟,仿佛万劫沦流,释然放下,轻装逆旅,再无任何负担。
可明明一开始,无性无情的是道心本相,他从来没有对她动心过,动心的是祖宗,想到祖宗会回归道心本相,继续踏上心剑证道之旅,林北柔才有勇气和力气离开……
现在为什么道心本相在对她笑。从来没有这样残酷的美梦。
“我不愿意扔下你一人,若登仙路上没有你,纵是九重天阙,也不过是另一座囚牢,所以……”
林北柔五脏六腑都在沸腾,天际线正在燃烧,远方轮廓开始模糊,是正在熔化的铁水,她的心境和外境都在为这一刹那变形。
极远处传来钟声。
神钲迢递,玉振金声。
司空晏和道心本相重合,归位为一人,眼睛闭上,白发飘曳,眉心隐现星辰之力,清凉沙沉的声音也天衣无缝地重合:“长生天为证,此身入魔道,愿以仙骨为引,真仙之体为祭,半步踏虚,镇厄逆于九渊,涤灵脉于阎浮,唯愿吾爱重归故土,生生世世,岁岁无忧,所有反噬,由我一人承担,若业火当焚身,阿鼻当永锢,此心不悔,此魂不赎。”
雷暴在黄昏之上降临,世界充斥了黑色的雷暴线条,回应仁心入魔的誓言。
每一根仙骨,都被炼化。
散逸出的仙雾,在他身后流出许多飘带一样拂动的银河。
曾经澄明的眼睛,佼好让她永生难忘的那双眼睛,逐渐覆上猩红雾障,其主人任由魔纹爬上脖颈,新生的魔骨,在仙骨消失的刹那,就在皮下落定成型。
所有星辰都开始逆转,恭迎魔尊降世。
他还是那样好看,嘴唇更鲜红,眼睛更深黑,皮肤洁白如玉,好像什么都没变。清莹透明的星群,在他身后远方。
“林北柔,我送你出梦,记得梦见我。”司空晏这样对她说,她陷入他的怀抱,眼前是他放大的轮廓,阴影覆下,柔软温凉落在唇角。
这个吻是流动的,顺着她脖颈而下,烙印在他们共振的心脏上。
这是林北柔听见的他最后的声音。
一声玉碎般的轻响,心弦断裂,太初灵核和司空晏的心脏,终于成功分离。
司空晏知道,他早已动心沉沦,无上清凉心剑剑诀,修下去再成仙,会花上漫长几倍的时间。
他来不及了,死敌已至,现实被污染,回溯时间无数次,反噬会落在林北柔身上,林北柔会消失。
他不要那样,他要她好好的。
她的身体没有经过锻造,没有长达百年千年的修炼,柔软得一塌糊涂,没筋没骨的,感觉他稍微一用力,就会伤到她,虽然实际上那不可能,她穿着他的法衣呢,为了保护她,这件衣服甚至能承受来自他自己的攻击。
可是他好喜欢这样将她抱在怀里,四面八方包围她,用肩背和胳膊把她裹得密不透风。
她像个很小的的安抚物,却蕴藏火种,无比强大温暖,不断驱散他心里彻骨的冰寒和孤独。
他能感觉到她灵魂的光芒,让身躯成了透明的,他可以完全地看到她,她也允许自己被他完全看到。
阔别已久又深入骨髓的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最初的最初,他们本来就是一体。
这真的很奇怪,他们来自两个毫不搭边的位面,从出生那一秒起,人生经历和境遇,就像两条永远不可能相交的线。
可是他们相遇了。
千万亿恒河沙数的星尘诞生又陨灭,他们遇见了对方。
司空晏抱着林北柔,遗憾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她变成一个人,这样就永不会分离。
司空晏知道当初林北柔是怎么想的,她离开之前心里想的是,他会变成神仙,活很久很久,而她会老,会死,会重新投胎,变成另一个不认识他的姑娘。
现在起,每一分每一秒,他将在没有星辰的地狱中仰望她所在的尘世,而她终会褪去所有波澜,成为芸芸众生里最平凡的一个,和她的亲人在一起,守着人间烟火,平安喜乐,琐碎度日。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