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川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院落里静悄悄一片,阳光也懒洋洋地趴在窗棂上。
或许是睡得太沉的缘故,刚睁开眼睛的秦川竟一时有些迷茫,不知此时正身在将军府还是青绿斋?
等他揉了揉眼皮,顶了顶迷糊的太阳穴后,才想起这里是自己的家。
自除夕当夜开始,秦川心里就一直装着这个地方。
每每想起“家”这个字,都会让他的心有种持续而温柔地震动。
在这之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和韩凛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一切,好得远远出乎于意料之外。
哪怕注定很短暂,也足够令人欢喜万分。
秦川侧身朝着韩凛的方向,看到他犹自沉沉睡着。
又长又密的睫毛在眼皮上投下一块浓重的阴影,仿佛睡梦里撑起的一把伞,将所有无奈的现实挡住。
鼻子精致而挺拔,看上去小巧又充满英气,总让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把。
嘴巴有些微微地往前嘟,似在梦里还不放心地念叨着什么,有种与年龄不甚相符得童真之态。
“真好……”秦川目不转睛地看着韩凛,心下一片澄明、清朗。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噩梦;
这一次,他的表情是那么安详、轻松;
这一次,他踏踏实实地睡在自己身边,睡在家里的床上。
秦川就这么一直看着,目光时不时地顺着韩凛脖子的线条,溜到他缓慢起伏的胸口处。
脑海中,总是无法遏制地闪过两人欢爱的一幕幕。
那肌肤的触感和呼吸的交缠,在回忆中经过反复锤炼加工,愈加清晰灼热。
可此刻的秦川很清楚,以韩凛的身体状况,只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剩下的时间里,是该要尽可能地养好精神。
毕竟,穆王不日将会还朝,届时朔杨的最后一个隐患,才得以彻底平复。
接下来,恐怕就是该为陈大人的拜相之路,扫清障碍。
之后,便真正到了他们君臣联手,大展拳脚的时候。
想着想着,秦川仿佛看到一条光明大道铺陈在眼前,路上阳光明媚、花团锦簇。
而那条路的尽头,连接着天下苍生的福祉和中州历代英魂的期望。
他真的很高兴!很高兴能陪着韩凛走在那条路上!
哪怕自己最终无缘走到终点,可依然很高兴,有过这些相伴在一起的岁岁年年……
秦川慢慢坐起来,尽可能地不发出声响。
他不想吵醒韩凛,更不想打破此刻的宁静。
下了床后,秦川蹑手蹑脚地拿起衣服和鞋子,走到靠近门边的地方,方敢稍稍出声地穿戴。
等头发也被整齐束起,又检查了一下衣角领口,秦川这才轻轻推开门,走进院子里。
刚一出屋门,就见孙著并三个内监在院里修整忙碌着。
秦川心下纳罕,这些人一直呆在院儿里,竟能做到一丝响动不闻,当真厉害。
“秦将军。”孙著看到门边的秦川,行了个礼算是招呼。
“孙总管不必客气,”秦川笑着摆摆手,“你们几位都歇歇吧,这里原也没那么多规矩。”
话一出口,秦川就察觉到了不合时宜,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做起韩凛的主来?
但他的确很迷恋这种感觉。
因为至少在这一方小院里,他与韩凛能够真正抛开身份的限制和束缚,做回彼此最亲近的人。
孙著显然是明白的。他招手示意自己的三个徒弟放下手里的活,暂且休息片刻。
秦川笑着对他们说,“都别站着了,院里有凳子,还是坐下吧。”
三个小内监自然是不敢的,孙著亦面露难色。
可又不好拂秦川的面子,只得道了谢,领着徒弟们颤巍巍地坐下。
秦川见他们一个个拘谨有余、放松不足,暗道韩凛平时一定御下极严。
便试着想象了一下他那副样子,心里不觉有些好笑。
“孙总管我自然是认识的,你们三位,虽在宫中常见,可总叫不上名字。”
秦川显然没有要回屋的意思,坐在院中,就与他们攀谈起来。
“承喜、承安、承福。”孙著站起来,用手依次指过三人。
而那三人,皆跟随师父的介绍一一起身行礼,面上带着永不言倦的笑。
“多谢孙总管,我会牢牢记着的。”秦川也笑了。
那笑,让孙著心中一惊。
怪不得陛下会钟情于这个少年,当真是霁月光风,磊落坦荡。
秦川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韩凛快要醒了,便对孙著道:“孙总管,午膳就不劳动您了,过会儿我带他出去吃。”
“是……”即便老练如孙著,也差点没接住这句话。
这个少年,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与韩凛关系亲昵,算是间接表达了对眼前之人的信任。
这种直来直去、不藏着掖着的性子,在宫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宫里的人呐,都把胆子收着,不敢轻易露出来。
又把真心藏得更深,生怕一个不留神,就随着鲁莽、冒进,被别人利用算计了去。
等秦川回屋后,三个小内监都还没从刚才的震惊里缓过神来。
他们比不得孙著老成,总还有些事能动摇他们的心。
“没什么好吃惊的,这样的人太少了,”孙著罕见地,没有训斥几人,“今后你们仍要老实做事,别多看、更别多话。”
“是,师父!”三人收回目光,心下亦是一阵惋惜,“是啊,这样的人太少了。”
进到卧房时,秦川正好看到刚刚醒来的韩凛。
他坐在床上,揉着惺忪的睡眼,见秦川回来,便嘟囔道:“你去哪儿啦?我醒来看见你不在,还以为这几天都是做梦呢!”
秦川顺手拿起件衣服,走到床边搭在了韩凛肩膀上,边裹边说:“自己身体弱自己不知道啊?还这么晾着!”
“哎呀,我刚睡醒!正热着呢!”韩凛的撒娇功夫真是日渐长进,说着就把一条胳膊,伸到了外面。
说时迟那时快,秦川又马上把胳膊塞了回去,正色道:“那也不行!剩下这几天,你想让我照顾病人吗?”
“哦……那好吧……”韩凛歪头想了一下,便乖乖地裹紧了衣服,随后又问了一遍,“你刚才去哪儿啦?”
“我去院儿里了,跟你的大总管聊了几句,还顺道认了认其他那几个人。”秦川揽过韩凛,将他拥在怀内暖着。
“我就知道!你这人,碰上谁都能聊两句!”韩凛靠在秦川肩头,笑着说。
“毕竟是跟着你出来的,他们的身份其实挺不方便,还得照顾咱们起居,也是辛苦。”秦川回答。
“嗯,你说得对!今后啊,我可得对他们温和些!谁让他们背后有秦将军撑腰呢?”韩凛笑着去捏秦川的鼻子。
秦川当然是随着他,半点儿躲闪都没有。
陪着韩凛闹完,看着他醒过盹来后,才说:“起来吧,咱们出去逛逛,正好吃午饭。”
韩凛答应着下了床,秦川麻利地将他打理好,两人便一快一慢地出了门。
秦川在前面蹦蹦跳跳,韩凛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一派寻常富贵公子的样子。
说来也巧,今日他们正赶上每月逢八的集市。
一路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叫卖声混合着问价砍价的吆喝,直闹到天上去,闹出个太平和乐的年景。
两人也没打算去正经食肆,就沿着集市边逛边看,遇见喜欢的就买来尝尝。
这不,秦川手里刚撂下樱子酥,就又换上了两份青团。
当然了,这些都是韩凛付的钱。
“你悠着点儿,别回头到了家里,再闹肚子!”韩凛握着秦川塞过来的青团,脸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不会,我有分寸的!”秦川捏着青团,眼神很是专注。
“真是服了你!只怕这一趟街没逛完,我的荷包就要见底了!”韩凛打趣他。
“哎,不许小气啊!堂堂一国之君,竟能让这小小集市难住?”秦川不顾韩凛的调笑,只一味美美吃着。
“哎,难住我的哪是这集市?分明是我们小川的饭量啊!”说着,韩凛伸手摸了摸秦川的肚子。
秦川倒不在意,只说:“这才哪到哪儿?我每日练功习武的,要是像你吃得那么少,怎么有力气?”
“练功习武?这几天我怎么就没见着呢?”韩凛笑问。
这一下把秦川噎够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憋着劲儿把嘴里的青团咽下去,才剧烈咳嗽起来。
韩凛笑着去拍他的背,口里仍不依不饶地问:“说啊,这几日,我怎么就没见你练功习武呢?”
“你……你明知故问!”秦川用手捋顺着气息,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哈哈哈哈……”韩凛满意的笑声从耳边传来,经久不散。
秦川倒也不恼,就由着他笑。毕竟这么好的笑声,自己才不忍心打断。
等逛完一趟打道回府的时候,两人手里都是一袋又一袋的小吃干果。
秦川解释说,总要带些回去给孙著几人,算是犒劳他们办事仔细、忠心可嘉。
两人就这么一路有说有笑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虽然他们在那里并没有住过多久,可对于家的熟悉与亲切就像一根线似的,牵着他们、引着他们,让两人轻车熟路地就拐进了那条胡同。
根本不需要停下来细想细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归处。
秦川甚至记得,隔壁家的篱笆上爬着牵牛的藤,想来花开时节一定非常好看。
韩凛则注意到胡同口这家的门上,已经换了新的春联。
新漆过的门板伴着鲜红一片,给人一种来年事事向好的奔头。
他们一路看着,默默把这些记在心里。
想着以后不能来的日子,至少让这街在心里住着,有他们的家,有周围的街坊邻居,也就有了生气。
在自己或疲倦或困惑的时候,能有这么一方天地容纳他们的小小的动摇与脆弱。
推开这扇门,里面就有个人等着自己,哪怕只是什么都不说,相对而坐也是好的。
带着这种有些复杂的心情,两人进了家门,孙著几人忙出来恭迎。
虽在外面不好行礼称呼,可内监们还是想尽办法守着自己的规矩本分。
“孙著,在这儿不用这么拘谨。你们跟着我出来也是不易,除了必要的洒扫,你们自便就是。”
韩凛意外地先于秦川开了口,语气还那么温柔和婉。
孙著几人下意识地想跪谢隆恩,膝盖都弯了一半,却被韩凛叫住了,“这些礼数就免了吧。这间院子里,本就没有天子。”
说完,就将两人手里拎着的东西交给几人,“这些是我们上街买来的,算是犒劳你们的连日辛苦。”
“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不过买了这么多,总能挑着喜欢吃的!”秦川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笑得愈发爽朗。
对面四人诚惶诚恐地接过,承安感动得差点掉了眼泪,承喜眼眶也红红的。
承福呼吸急促,内心激荡。
唯有孙著面上还保持着往日的状态。
可在心里也不由得感叹,“眼前这个少年,正在切切实实地改变着,那个由他打小看着长起来的皇帝……”
其实,韩凛在童年时也是活泼开朗的,对周围的人和事总抱着好意和好奇。
但随着皇子们一天天长成,先皇身体一日差似一日,朝堂上波橘云诡的风气终于还是刮到了王府里。
那时,几方势力为将来的储君之位争斗不休。
明里的打压还算好的,暗里的算计更是防不胜防。
而随着韩凛的生母成了政治博弈下的牺牲品,这个孙著看着长大的五皇子就彻底变了。
他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可测、顽固不化的黑暗。
也就是在那时开始,这个刚刚失去娘亲不久的孩子,秘密组建了自己的暗卫势力。
决意以自己的方式参与进那场,你死我活的继承人斗争。
最终,他胜利了!成为了先皇寄予厚望的太子人选!
只不过,孙著知道,为了有朝一日荣登大宝,这个叫“韩凛”的少年,都失去了什么?
可是现在,那些曾经失去的东西,在韩凛身上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
这一切,都是秦川带来的……
少年的直白与坦率,就像一缕强劲的阳光般,霸道地照穿了韩凛心中的那汪死水。
久违多年的快乐与单纯,宛若一串串上升着的晶莹气泡,在他的心里鼓动着、萌发着。
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在水上开出一朵朵小花。
孙著内心五味杂陈,只不敢在面色上表露出来。
等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他才回过头来,看着禁闭的门扉。
拎着东西的手在微微颤抖,脸上不由得老泪纵横。
承安、承喜和承福都有些茫然,却不敢多问。
毕竟,师父的性子,三人是了解的,不说太多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好了,咱们回屋吧!”孙著稳了稳心神,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回屋,把这些都打开尝尝,省得咱们生火做饭了!”
三个徒弟很是惊喜!
其实,就如孙著难得见到,韩凛率真快乐的一面一样。
徒弟们,也甚少见到师父真情流露的样子。
而这一遭,算是什么都赶上了。
他们齐齐在心中感叹,得天子如此恩遇,见师父如此高兴,这一趟,来得值 !
多苦,多累,都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