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周南的恭贺声，方禾微微挑眉，随即轻蔑地笑了笑，说：“同喜。”

声音无悲无喜，但听起来又很沉重，仿佛海上暴风雨来临前的那场宁静，看似安宁的天色之后酝酿的是风的怒吼、浪潮的翻滚。

周南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并为此感到不安，她觉得自己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是喧腾的海浪，而轻巧的孤舟自然无法承担这场暴风雨。默然半晌之后，周南缓缓开口：“我的队友还在等着我。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送你们走吧。”

说罢，周南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方禾。

方禾抬头看向周南，她褪去了温婉，变得冷酷、暴戾，眼神锐利如刀，一寸紧着一寸的刮着周南的感官。她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静悄悄的候在平静的海面之下，等风浪一起，她便随着海浪扑来，用利齿咬断猎物的脖颈，再撕裂胸膛，啃食骨肉，饱餐一顿。

而周南就是那个她等待已久的猎物。

清风乍起，轻轻拂过周南的耳畔，也吹来方禾的那句你不想知道爸妈离婚的原因吗。

周南不曾探究周芳的过往，盖因她知道这是一道属于周芳的、外祖的共同的伤疤。纵使周芳对她未有多少怜爱，但外祖却是把大半的爱都给了她。所以，她不能越界。然而夜深人静，美好圆满的幻想从黑暗中袭来时，她亦会叩问一句为什么。一个完整的家庭究竟为了什么而四分五裂。

因此，周南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但她还是心甘情愿地跳了下来。

可方禾并没有直接说出原因，而是问周南：“你对奶奶还有印象吗？”

周南凝眉思量一会儿，答了声：“一点点。”

方禾升学宴之后，父亲也好，奶奶也好，她都没再见过。而在残存的记忆里，奶奶对她总是颐指气使，说不上几句话就唉声叹气，对她也很粗鲁，推推搡搡。倘若她没站稳，奶奶就要怪母亲没用，不会教孩子。总之，她是一个十分不好相与的老太太。

而方禾听周南这么说，露出一个惨然的笑来，“那你很幸运。”

“奶奶喜欢男孩，特别特别喜欢，”方禾望着眼前的光景，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但她对我很好，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念着我，你出生以后，她对我更好了。”

周南微微蹙眉，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吗。”

“当然是，”方禾继续说道，“但方穗出生以后，她就变了。她开始骂我，讨厌我，说是我招来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孩，还说应该把我送倒白水潭淹死。”

这样说着，方禾好像真的看见祖母在某个月夜，抱着襁褓中的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白水潭，然后把她朝水潭一抛，只听见咕咚一声，她就这样沉入了潭底，连哭声都被潭水堵在了喉咙。

说完，方禾转头看向周南，蛊惑的问了声：“你知道白水潭是什么地方吗？”

周南答道：“没听过。”

方禾说：“一个堆满了女婴骸骨的地方，一个你差点去了的地方。”

“什么意思？”周南审慎地看向方禾。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方禾双手撑在花台上，抬头望着远处的蓝天，“意思就是奶奶嫌弃你是个女孩，不打算要你，准备杀了你。”

周南忽然有种眩晕感，她强撑着精神，辩了句：“但我活着，不是吗？”

“是妈妈留下了你，”方禾觑着周南的脸，“不过，妈妈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看得出她后悔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南感受到一种无法承受的痛苦在她体内喧嚣。

相较于周南的愤懑，方禾显得平和了许多，她的声音不轻不重，空灵如一眼山泉，“还不明白吗？你就是爸爸妈妈离婚的原因。”

方禾望着极力忍耐的周南，仍觉得不够，她继续说道：“你知道这些年其实妈妈一直在和我联系吗？哦，对了，还有外公外婆。不过她们知道你嫉妒我，所以每次和我见面都是偷偷摸摸的。”

“我嫉妒你？”周南又气又笑。

“难道没有吗？”方禾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堵死了周南的辩驳。

其实周南知道周芳，还有外公外婆一直有和方禾联系。他们每次和方禾见过面之后，就会送她一些小玩意，问起缘由也只说和老朋友聚会。起初她也没在意，直到她在某个玩偶的围巾上看见了方禾的名字，她才窥破了这个老朋友的真面目。试探几次之后，她就愈发肯定了。

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只把那些东西装进一个塑料桶里，像垃圾一样堆在了房间的角落里。她也想发顿脾气，和他们大吵一架，再把方禾彻彻底底的从他们的世界剥离，如同她从父亲的世界剥离了一般。可她是周芳的女儿，方禾也是，同样，方禾也是外祖的外孙女。她没有理由去阻止他们对方禾的怜爱。

再者，她没有那个勇气，更没有底气去大闹一通。她害怕闹剧结束以后，她连仅有的东西都会失去。

至于方禾说的嫉妒，周南承认自己不喜欢方禾，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但她从没有想过隐藏在这种情绪之后的其实是由羡慕而生出的嫉妒。如今由方禾亲自点破，周南觉得难堪，却又坚毅地面对了自己丑陋的一面。

她耐着性子，像海一样沉默，“那你呢？升学宴的那一闹，也是嫉妒我？”

“样貌、学历、脾气都不如我，一年的工资勉强抵得上我一个月的月薪，”方禾笑了，用挑剔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周南，“讨厌还差不多，像蟑螂一样缠着妈妈不放手。”

说完，方禾突然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那声音高傲又腐朽，像是从邪灵的骷髅中传来的带着恶意的讥笑。她轻佻地朝着周南诶了声，说：“听妈妈说，你很喜欢爸爸送得那支钢笔？”

周南紧盯着方禾，她想违背准则去揍方禾一顿，但她是军人，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只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劝自己不生气，要冷静，方禾说这么多就是想让她愤怒。

“哪支？”

“从头到尾都只有一支钢笔。周南的周，周南的南，你好像很喜欢这点小把戏，”方禾又变得怜悯起来，“你不知道吧？这支钢笔其实是我送的。爸爸根本不关心你，他说你既然改了周姓，就和他没有关系了，还是我看你考了大学不容易，和他提了一嘴。他只给你封了个红包。这么多年，他就只给你送过红包，明白吗？”

方禾埋进周南生命中的那把鱼肠剑，终于在今天得以复用。她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周南的眉眼，惟恐错漏周南的痛苦。周南一言不发，可她的揪心痛楚在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里不停地翻涌着。但方禾仍觉得不够快意恩仇。

她还想再补一刀时，周南却先开了口，声音颤抖，说的话却是一语中的。

周南说：“想说什么就就直说吧，弯弯绕绕的听得心烦。”

她不想再听方禾废话，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只会加重她的痛苦。

方禾默然片刻，说：“我说了，奶奶喜欢男孩，讨厌我。所以，我不想在那个地方住下去了。而妈妈让我和她一起住，可外婆让我们问问你的意思。然后我来找你了。说实话，你要是有点良心的话，就别来搅和我们的生活了。你已经毁了爸爸妈妈的婚姻，也占了妈妈近二十年的光阴，让一个大姑娘生生被你蹉跎到年近半百才开人生第二春。她要买房子，你却连十万都凑不了，还是我借中介的手补了一把。”

方禾继续说道：“我把这些年的真相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明白，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而我们已经仁至义尽。所以，我恳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说完，方禾站了起来，朝周南深深一躬。

风吹拂而来，周南觉得脸颊一凉。她抬手一碰，触及一点清凉。她趁着方禾没有反应过来，随手抹掉脸颊上存留的泪痕。

望着方禾随风轻舞的发丝，周南微微出神。

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涌上了周南的心口，它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攀附灵魂，汲取她的神思，让她不住得晕眩。

过了许久，周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妈妈的意思？”

“当然，”方禾站起身来，“如果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周南缓缓抬头，凝神望着方禾，她好像透过方禾看见了一个凌乱不堪的属于方家的世界。对于方禾的话，周南不全信，但三分真相也足够摧毁一切。尽管心口盛满了从童年时代起就积存的苦，但除却最初的错愕之外，现在的周南很冷静，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怒气冲冲。她只是低头看了眼手表，然后说：“我的队友还在等着我。如果没其他的事了，我送你们走吧。”

这回轮到方禾不明所以了。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她回头朝远处的魏砚卿招招手，说：“不用了，我们可以自己走。”

周南沉声道：“依据所知信息，你们是在半路搭乘的演出团的大巴车。半路，也就是说，从基地到你们的车大概有四十公里。友情提示，这里是深山老林，你们出了基地，运气好能碰见三轮车，运气不好，这四十公里你们自己走。如果能接受，我就不找车送了。或者，你们也可以等明天和演出团一起走。”

最后，两个人还是承了周南的情。

而周南拒绝了客套，抬手指路，继续说道：“你们沿着这条大道一直往前走，在第一个路口左拐，然后继续直走。”

说着，周南又低头看了眼时间，“十分钟内要到达大门，然后在那里等着我。”

“要是十分钟内没到会怎么样？”方禾挑衅地问了句。

“那这四十公里你们自己走吧，”周南回望着方禾的眼睛。

说罢，周南转身走了。

方禾望了周南的背影一眼，若有所思地跟着魏砚卿往大门走。

她刺了周南一刀，也觉得痛快，但并没有想象得那般快乐，可她并不后悔。即使能够重来，她依然选择向周南举起匕首，再狠狠地刺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方禾的话七分真三分假，下一章，袁朗开导小课堂要开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