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长街，是她们初相识的地方，婉儿本以为只有自己还记得那条路，想不到那个小公主也记得。

青莲见婉儿在发呆，忙提醒道：“对了，上官大人，天后要您去商议太子大婚的事宜。”

“太子大婚？这可是大事，怎么这般仓促？”婉儿虽早就知道圣上与天后为李显安排了新的良娣，可宫中才闹出这样的事情，礼部还没定下合适的日子。

“奴婢听说，天后觉得太子最近太过散漫，想着若有人约束一下，也是好的。”青莲的消息最是灵通，她将自己听到的都说与婉儿。

“约束太子……”婉儿抬头看着青莲，她知道天后定下韦氏，正是因为韦氏性格泼辣。她虽出身名门，处事周到，可行事中，又与寻常贵女极为不同。

婉儿虽猜到天后中意韦氏的缘由，可这件事情，就连寻常宫女都知道。看样子，天后已经不想遮掩了。

“青莲，你先出去吧，我换身衣裳就去见天后。”

“诺。”青莲替婉儿将衣服备好，便退出去了。婉儿换好衣裳，在额间贴上花钿，见妆容妥帖，便动身去往麟德殿。

去往麟德殿的路上，婉儿瞧见有轿撵从李令月居住的紫兰殿出来。轿撵后乌泱泱地跟了一群人，梅香也跟在轿撵的一侧。轿撵正往宫门的方向去，想必是李令月要回公主府了。

望着那轿撵渐行渐远，婉儿犹豫了一下。李令月这一出宫，不知何时能再见面。她本想去送李令月出宫，可天后传召，她不得耽搁太久。无奈之下，她只能大步往麟德殿去。

婉儿到了麟德殿，见武三思早已候在外头。

“武大人为何站在外头？”

听到婉儿的声音，武三思回过身，笑道：“天后发了好大的脾气，上官大人，现下可不是咱们进去的时候。”

婉儿听里头传来天后的声音，似乎在说什么“不思进取”，她问武三思：“太子在里头？”

武三思没有回答，可里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天后似乎是被气得不轻。婉儿顾不得旁的，她推门而入，见李显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茶盏碎了一地，茶水一路蜿蜒，流向四周，浸湿了李显的衣襟。

婉儿对上武则天震怒的目光，上前一步行礼道：“奴婢参见天后。”

“婉儿，你先免礼。”武则天摆了摆手，并未迁怒于婉儿。她望着李显，道：“这婚事我与你父皇已经决定了，你是太子，你的婚事关系到整个大唐，容不得你这般儿戏！你回去吧，明日交一篇有关吐蕃事宜的文章。”

李显不敢反驳，只能答道：“儿臣知道了。”

李显离开麟德殿，见到武三思冲他行礼，他恹恹地点头示意。

武三思进到殿内，婉儿已经吩咐了宫女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整个大殿又变得庄严肃穆。

武三思大步上前，从容行礼，“三思见过姑母。”

武则天有些疲惫地抬起眼，看着武三思，她悠悠叹了口，道：“三思，交代你做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回天后，已经办妥，原本支持东宫的大臣已经想明白了。”听武三思这么说，天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见婉儿眼中有些不解，继续说道：“并非本宫要专权，而是现下太子实在难以担当重任，本宫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

婉儿并未言语，武三思反应过来，立刻恭维道：“天后一片良苦用心，太子日后一定会明白的。有您这般殚精竭虑，我大唐定会国运昌隆。”

武三思的话叫天后一扫方才的阴霾，她笑道：“三思，若你是本宫的孩子就好了。”

听天后这么说，婉儿忍不住蹙眉。婉儿知道，这话不过是天后随口一说，只有这样的态度才能让武三思死心塌地地为她办事。可这些话，落在武三思耳朵里，便是另一番意味了。

“对了，三思，那个崔沁儿这几日在掖庭也吃够了苦头，大约是长了记性，过些日子便把她从掖庭放出来吧。”天后怎会不知，当日的事情，崔沁儿不过是当了替罪羊。

可这件事，总要有人顶罪。事关皇家颜面，天后不可能真的处置太子。即便要处置，也不会在昌平县主的百日宴上处置他。

只是，婉儿没想到，天后会在事后放出崔沁儿。

天后这番话，叫武三思也有些始料未及，他有些为难道：“天后，崔沁儿恐怕出不了掖庭了……”

“这是为何？”

“据微臣所知，太平公主离宫前特意去掖庭交代人好好‘照顾’崔沁儿。现下，崔沁儿对天家有许多怨言，若放她出宫，只怕她非但不会感激，还有可能说出有损皇家颜面的话……”

“太平怎么会去掖庭？”天后听到武三思的话，显然有些不满。

婉儿察觉到天后的情绪，正要替李令月分辩，就听武三思道：“公主许是不满崔沁儿连累了太子，这才将气撒到崔沁儿身上。太平公主素来骄纵，如今又有了昌平县主，现在宫中人人都对公主心生敬畏，更有朝中命妇想要巴结太平公主。公主要处置崔沁儿，想来也无人敢反驳……”

“行了，三思，本宫知道了。既然太平不喜欢崔沁儿，那便由着她在掖庭自生自灭吧。三思，本宫还有事情要与婉儿交代，你先退下吧。”天后怎会听不出武三思话中的意味，一个是自己在前朝的爪牙，一个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天后不想偏帮，也不想纵容。

武三思走后，天后没有再纠结李令月的事情，而是看向婉儿。“婉儿，本宫叫你来，是为了让你与礼部大臣商议太子大婚的事宜。这件事情，越快越好，省得夜长梦多。”

来麟德殿之前，婉儿还有些不解，她想不明白为何太子的婚事要这般仓促。可如今听到天后与武三思的对话，婉儿心中才觉得豁然开朗。

太子大婚与公主出嫁不同，公主出嫁是要从皇宫热闹到长安城的坊间，而太子成婚只要在宫中。

饶是如此，礼部官员还是不敢怠慢。筹备太子婚事的这些日子，婉儿都没有见过李令月。每到深夜，她望着天上的月亮，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小公主。

现在的紫兰殿又空了下来，婉儿想着，太子大婚的时候，自己总还能见到那个小公主。

*

太子大婚那日，从兴安门到东宫，皇城内张灯结彩，照得皇宫上方的天空亮如白昼。百姓在宫墙外远远望着，不住议论道：

“都说现在的太子不得宠，可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太子，你瞧这婚礼的规模，多气派。”

“太子大婚，关乎的是皇家颜面，自然是气派。”

“要我说，还是太平公主大婚那日的排场大。自打公主府上多了个小县主，那皇宫里的赏赐更是没断过。”

百姓说得不错，太子纳妃，虽排场极大，可比起太平大婚那日，还是稍显寂寥。这场婚礼，这不过是天后为了做给朝中大臣与命妇看的。

李显大婚这日，婉儿如期见到了李令月。

天气转暖，李令月换上一身轻便的长衫来到宫中。见宫中挂满了红灯笼，她笑着打趣婉儿：“这些事情还是上官姐姐做着让人瞧着舒坦，若换了旁人，总不够妥帖。”

“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宫中宫女来来往往，婉儿不敢表现得与李令月过从亲密。她回过话，便后退了小半步。

李令月见她的反应，上前一大步，笑道：“上官姐姐怎么总是躲着我？这些日子不见，上官姐姐就算不想我，也不想璇儿吗？”

婉儿原本十分镇定，当听到“璇儿”，眼神还是闪烁了一下，她轻声道：“璇儿还好吗？”

李令月撇了撇嘴，不悦道：“她可不好，她想你想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能不吃不睡？”婉儿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孩子，哪里想到，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怎么会因为思念自己而吃不好睡不好？

看到李令月气鼓鼓地望着自己，婉儿这才意识到李令月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婉儿站在红灯笼下，被火光映着，微微红了脸。

“阿月……”婉儿小声唤了声，可李令月并不买账。

“我整日惦记你，你心里却只有璇儿，真叫人寒心！那孩子吃得好睡得好，这些日子又胖了一圈，衣裳都换了好多，我都快养不起了！你若再不关心我，我当真要委屈了！”李令月虽疼爱璇儿，可那也是看在婉儿的份上。原以为有了璇儿，婉儿便会更在意自己，不曾想她心中只挂念孩子。

听李令月说璇儿一切都好，婉儿这才松了口气。婉儿怕李令月难过，忙小声解释道：“我自然也是惦记你的，可这里人来人往，太子婚宴马上就要开始，朝中命妇已经入座，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再不入座，只怕于礼不合。”

“好呀，你亲我一下，我便入座。”

李令月的语气十分轻快，她突然靠近，把婉儿吓了一跳。

婉儿慌忙行礼道：“公主莫要胡闹！”

“我知道你担心被旁人瞧见，今晚我住在紫兰殿，上官姐姐再不答应，可要误了皇兄的吉时。”李令月眨了眨眼睛，见婉儿还有犹豫，她笑道：“璇儿也在宫中，上官姐姐就不想见见璇儿吗？”

“你把她也带进宫了？”婉儿眼中的欣喜不言而喻。

“哼，上官姐姐果真是关心璇儿多一点。你不愿意去我府上，我若不把她带进宫，只怕过些日子，她都不记得你了。”说罢，李令月不等婉儿答复，便转身去往东宫。

看着李令月的背影，婉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知道，即便自己今夜去了紫兰殿，小公主也会以为自己是为了孩子才去见她。

可这些日子，她心中记挂的都是李令月。她知道，璇儿在李令月府上定会被好好照顾。这个小公主心地善良，纵然恼自己，也不会虐待孩子。

李令月入席后，不断有命妇向她敬酒，婉儿担心喝酒伤身，但李令月似乎对这样的场合应对自如。

婚礼上，李显的神色看不出高兴，却也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怨言。这场婚礼掩盖了权力从东宫过渡到天后手中的过程，这一切都被婉儿看在眼里。

眼看着筵席结束，天后已经离席，朝中命妇与皇亲也纷纷告退。李令月起身对着婉儿眨了眨眼睛，两人目光相对，婉儿心跳一滞。她低头吩咐了宫女几句，便跟上了李令月。

夜色正浓，没人注意到，她们二人一前一后踏入了紫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