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婉儿醒来，只觉得眼睛有些干涩。
李令月的精神似乎不错，她倒了杯水，用银针试过没毒，才敢入口。婉儿见李令月这般小心，她有些心疼道：“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一行有多危险，纵然有人保护，也少不了吃苦。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执意要来？”
“你当真想不明白吗？”李令月望着婉儿的眼睛，她时常想着，凭婉儿的聪慧，不该想不明白这些事情。可婉儿的所作所为，倒真像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见婉儿不答话，李令月继续道：
“我若不来，难道要武承嗣白白捡这个功劳？这地方，皇兄能来，我一样能来。更何况，有上官姐姐陪着，又没有宫里的规矩束缚着，也不算吃苦。”
李令月恢复了神气，又有心情与婉儿斗嘴。
婉儿有些无奈道：“你总有你的道理，我说不过你。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你怎么会说不过我？你只是不愿意与我争论。”见婉儿还是有些疲惫，李令月道：“你昨晚都没睡好，还是不要辛苦了，军营里的厨子总不至于连小米粥都做不好。估摸着一会儿便有人来送早点了，上官姐姐若是心疼我，不如给我揉揉肩。”
婉儿摇了摇头，没有理会李令月，而是去一旁换了一身衣裳。
李令月照旧穿着男装，与来时不同的是，如今她身上穿着银白色的战袍。
没一会儿，军中的婆子便端着早点进来。
婉儿上前，见不过是干巴巴的饼子与简单的小菜，便不自觉蹙眉。这些东西，她吃得，李令月如何能吃得？
那婆子见婉儿蹙眉，有些慌神，忙解释道：“军中实在没什么好的吃食，还望公主与姑娘莫要嫌弃。”
那婆子看着惶恐，眼神却乱飘。婉儿捻起那饼子，只觉得硬得能砸死人。她将饼子丢在地上，听到那声响，冷笑道：“你这婆子不安分，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真当我不知道前朝的规矩？我大唐的军粮不会这般简朴，虽没有山珍海味，却也不至于这般难以入口！若你们拿不出正经饭菜，我可要替天后查查，西北边陲数十州供应的军粮，都入了谁的口！”
见那婆子慌慌张张退出去，李令月笑道：“看来上官姐姐来此地，除了‘照顾我’，还有别的事情要查。”
婉儿愣了一下，道：“并没有人吩咐我来查这些事情，只是，这明摆着是有人要给你下马威，若不让他们知道厉害，只怕往后的日子要难过了。”
李令月回头瞧着那柔软的床榻，裴行俭看起来不像是敢苛待她的样子。“上官姐姐，你想多了吧，他们怎么敢苛待我？若苛待我，就不怕我回去同父皇母后告状？”
婉儿摇了摇头，这个小公主，就算胆识过人，却不晓得前朝那些小九九。
“告状是万万不可的。这事只有咱们自己解决，方可让人信服。军营不比宫中，就拿吃饭这事来说，他们大可以告诉圣上与天后，军中将士吃的就是这些，是你太平公主金枝玉叶吃不惯。更何况，是你自己要来。如若帝后因为这种事情责罚将士，只会让人寒心。到时候，你反而弄巧成拙。”
李令月反复想着婉儿说的话，良久，她才笑道：“上官姐姐，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母后这样离不开你了。在长安城中，所有人都怕我，哪怕我错了，他们也只当我是对的。如今到了军中，我才知道，要想如母后那般，当真不易。”
李令月的话叫婉儿心里咯噔一下，她只当李令月随口一说，便应道：“既然不容易，就不要去做了。有些事情太脏了，你是金枝玉叶，沾染不得。”
“沾染不得也已经沾染了，上官姐姐，你已经深陷多年，我又怎能置身事外？”李令月终究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你只要不沾染这些事，就永远是圣上与天后最宠爱的太平公主。可我与你不同，我若不依附于天后，便……便没法活下去，更不要说为上官家翻案。”
李令月见与婉儿似乎说不通，便道：“上官姐姐尽管放心，即便我沾染了这些事，也还是太平公主，没有人可以动摇。”
李令月才说完，那婆子便去而复返，重新端着小米粥走了进来。
那婆子恭恭敬敬跪下，再不敢在李令月眼前耍滑。
李令月瞟了眼那小米粥，道：“你先退下吧。”
等那婆子走远，李令月才信了婉儿的话。“上官姐姐说的果真不假，他们当真是想给我个下马威。”
“裴行俭自然没胆子明着来，可他手下总会有些自作聪明的人。其实，要敲打他们并不难。可要想弄权，便需要想办法让他们真心实意地服了你。”
婉儿虽不希望李令月掺和进来这些事情，可既然已经身在军中，她总要想办法帮着李令月站住脚。
*
二人用过了早饭，便去了主帅的营帐中。
李令月一到，便坐到了原本属于裴行俭的位置上，裴行俭与张虔勖则战战兢兢地侍奉在侧。
张虔勖知道上官婉儿代表的是天后，更是不敢怠慢。他早听说厨房的婆子想怠慢公主，却被婉儿吓得仓皇离开，连带着出谋划策的人也吓得不轻。
李令月看着眼前的作战图，转而问裴行俭：“裴大人，依你之见，我们这一仗有几成胜算？”
裴行俭还未说话，张虔勖便开口道：“若说原本有九成胜算，如今公主亲自坐镇，自然有十成把握。”
“既然张大人这么说了，那本公主便要去战场上走一遭。”
“这……”张虔勖意识到他方才的马屁拍得有些过了，忙看向上官婉儿。他只能指望着上官婉儿能劝住公主，不然，公主要真的上了战场，出了什么差池，恐怕不好和圣上交代。
张虔勖怎么也没想到，婉儿会附和道：“公主所言甚是。”
裴行俭一听，只觉得乱了套。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主将的架子，也不去想从前的战功，而是重重地跪在李令月面前，道：“公主金枝玉叶，怎能去战场！若有差池，臣实在担待不起！”
李令月笑道：“战场之上，不分君臣，更何况，我的皇兄们也都上过战场，我有什么不可以？”
裴行俭等人自知拦不住李令月，只能多安排些人保护李令月的安全。
回营帐的路上，李令月对婉儿道：“我以为你会拦着我，不让我去。”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告诉那些将士们，你与他们一样，没什么苦是你吃不了的。你想凭这个让他们信服你，我没有什么理由拦着你。”
婉儿早就知道，李令月是要上战场的。李令月身上的盔甲都是在长安时命人紧赶慢赶打造的，若不去战场上走一遭，怎么对得起她花的这些心思。
“那上官姐姐就不怕我有危险？”李令月望着婉儿，期待她的答案。
“不怕。”婉儿回答得十分平静，李令月还来不及伤心，便听婉儿继续说：“我会陪你一同去，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有危险。”
“不许胡说！”李令月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婉儿的嘴巴，“我只想上官姐姐关心我，不想上官姐姐受伤！”
“可你也知道，咱们要去的是战场。”
婉儿也不知道战场上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说不害怕是假的。
婉儿打量着李令月的白色战袍，道：“阿月，这衣裳你也穿过了，威风也耍过了，一会儿回去还是换一身战袍。这件的颜色太扎眼了，若让敌军注意到……”
“可若换得与裴大人他们差不多，那别人还怎么保护我？”李令月假装任性，实则另有一番打算。
她知道武三思与武承嗣会在这件事上动心思，与其躲躲藏藏，不如大大方方地等着他们派人行刺。
“这事儿我不能依着你。”两人回到营帐中，婉儿重新为李令月找了身战袍。
这战袍与普通的将士没什么差别，李令月有些嫌弃地望着战袍，捂着鼻子道：“上官姐姐，你快把这衣裳拿远些，我总觉得这衣裳有些臭，看上去像是被汗水浸染过的。”
“这衣裳又没人穿过，怎么会臭？既然过几日要上战场，这几日，你总该穿着战袍，与马儿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就算那马是宫里人专门为你挑的，可它们不熟悉这里，更不熟悉战场的厮杀。”
“不熟悉这里的只有你我，它们可熟悉着呢。”李令月眨了眨眼睛，道：“我这次带来的是皇兄骑过的战马。”
“相王？还是太子？”婉儿有些不确定。
见李令月没有点头，李令月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是从前贤太子留下的战马？”
“不错。”李令月望着婉儿手中的战袍，又看着铜镜中自己白色的披风，道：“当初我舍不得皇兄离开长安，便留下了他的马。本以为还有再见面的时候，没想到……没想到还是没逃得过武承嗣的手。当初如果让这马儿随着皇兄去，或许它能带皇兄离开。”
婉儿这才意识到，李令月始终没有放下贤太子的死。她不知道要怎么向李令月解释，这笔账或许不该记在武承嗣的头上。
可若不记在武承嗣头上，总不能让李令月真的记恨自己的母后。
婉儿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她望着李令月，道：“战马的事情姑且不论，可你总要把衣裳换了。”
李令月撑着脑袋，道：“我偏不，你若看不过，便过来替我更衣。”
“你！这是军营，不许胡闹！”
“我只想让上官姐姐替我更衣，上官姐姐怎么说我胡闹？”
李令月咯咯地笑着，心情好不容易放松些，却见帐外似乎闪过一个人影。
李令月抓住婉儿的手，低声道：“上官姐姐，外头有人盯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