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酉时，香会上的游人差不多走光了，大雨洗涤之下，村子愈发空寂。棠月也不傻等了，她快步跑下了相思坡，左右张望了两下挑了个路边有顶的棚子避雨。

这雨来得猛，不过下了一阵子就渐渐小了起来。对面狭窄的屋檐下，她瞧见有一对夫妻模样的年轻乡民在躲雨。那男子舍不得女子淋湿，将她护在最里面，用自己给她挡住了外面随风飘来的雨水。

这男子手边明明有伞，却不赶紧回家，反倒在外面冒着风吹着雨打情骂俏，黏黏糊糊的劲儿着实令棠月傻眼。只见女子戳了戳男子的胸膛，说：“雨小了，还是早点回家吧。”

“桃儿，你陪我再待一会儿。”他握着她的手嘬了嘬，“从我那儿到你们村有七里地，平时见面就少，每次我辛辛苦苦跑去找你，你娘还不让我见你。老天爷心疼我，才降下这么场雨困住我们俩，你舍得那么快就跟我分开？”

留意到旁边棚子里有人看了过来，女子面色有些羞赧：“松手，那儿有人看着呢。”

“我马上走，不妨碍你们。”棠月也不避开目光，还敞开嗓子喊话道，“我路远，能不能把你们的伞卖给我，反正你俩不急着用。”

“这……我也不知道卖几钱合适啊。”

男子还在犹豫不决，女子连忙堵住了他的嘴，伸长脖子应棠月的话：“这伞是庙里师傅缘赠予我们的，实在卖不得。”

“既然送给你们，那就是你们的东西了，怎么卖不得？我这有一贯钱，把它让给我绰绰有余了吧？”她说着，低头摸索起了腰间的钱袋。

“多少钱也不卖。”女子与男子互看一眼，随即默契地走出屋檐携伞而去。

被拒绝的她面露讪讪之色，发泄怨气似地将一枚枚铜板取了下来，往那两人离开方向的水坑里掷起了水花。忽地，手臂被人从后侧拉住了：“郡主，强买强卖又失败了吧，所以说，这钱呀，有时候并非万能。”

“张克？”她睁开他的手，转过身打量起了眼前人，只见他一身玄色半旧潦草常服，不像是今日与人有约。她有些疑惑，问道，“这大雨天地，你怎么会在这里？该不会早知道上官照爽约，你故意来这看我笑话的吧？”

“郡主好生霸道，大雨天只准你出门，不准我出门？还有，我再次澄清一下，上官兄来不来，我可没给你下保证，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告诉你罢了。”

“巧舌如簧，别的就算你有理，那你这会儿特地到我跟前来看我笑话，是不是属实？”

张克重重地捏了一下手中的伞柄，哼声道：“好心当作驴肝肺，恰巧碰见你一个人淋雨在外可怜，为人师者可做不到抛下自己的学生不管。这天色不早了，你是想今夜在这的村庙里借宿一晚，还是现在就动身跟我回去？”

“回书院。”棠月当机立断，说罢就钻到了张克的伞下。这伞能够遮风避雨的地儿只有两尺多，她只得抱着胳膊贴在他身边，稍稍离得开些，肩头就得打湿了。两人并步前行，一边走，一边较劲，都想把对方挤开些。

推推搡搡走到村口，他们才发现这一块地势较低，前方好一段路都是积水，摆在村口的貔貅石像已经被吞了底座。村口还停了一辆可以载人的驴车，他们想借驴车一用，可两人四下张望，始终没瞧见其他乡民的身影。

“这水也不算深吧。”棠月想了想，犹豫着提起裙角，朝着积水探出脚尖，但忽地又改了主意转了个方向，轻轻揣了揣张克的小腿，“蹲下。”

见她嘴角扬起了一抹坏笑，他后退两步颇为不愿道：“你该不会想我背你过去吧？想都别想，郡主你身娇体贵，待会儿我要是不小心把你掉下来了，那还得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

“你不是还欠我半件衣裳嘛？你要是今天肯背我过去，咱们之间的账一笔勾销。”她话音刚落，他把伞递给了她，然后蹲下了身子。她得意地挑了挑眉，猛地跳到了他背上，“张克你还真惜财，我以为我说什么，你都不愿意背我呢，没想到一句话就让你弯腰俯首了。”

“我还要娶媳妇呢，自然要多备着点钱。”

“想那么长远做什么，你该不会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吧？”闻言，扶在她大腿两侧的双手微微一颤，她戳了戳他的肩膀，“真被我说中了？哎，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居然被你惦记上了。”

他干笑两声，埋下头来若无其事继续在积水中淌路。见他有回避之意，她心生好奇，箍着他的脖子，追问道：“你说嘛，我肯定不去搅坏你的好事，说不定还能帮帮你呢。”

“郡主，你闭嘴吧，少说两句就是在帮我了。”他眯着眼，盯着紧紧箍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抿了抿唇咽下一肚子气，继续道，“别一直张着嘴，这风要是灌到嗓子眼里，明儿嗓子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次日，棠月的嗓子里又堵又痒，喝了一壶热水才好些，司南指着自己的嗓子也说不舒服，时不时生出一股涩涩地疼。她问了一圈后，发现自己这种情况还算好的，其他人的嗓子如同刀剐，连饭都吃不下，叫苦不送。

一开始，只是去了那场祈福香会的人有这些受凉的症状，大家本来不以为意，可是短短两日，愈来愈多的人抱怨喉咙疼，那些没去香会的人也都染上了伤风。书院里，不绝于耳的咳嗽声快要把屋顶掀翻了，有的体弱者发热发得失了心智，更有甚者时不时泛起了惊厥。

皇城那边也紧锣密鼓地掉来一批药材和大夫，书院还特意划出了一片封闭的院屋，统一安置那些病症加重的学子，司南的名字仍是出现在了搬离寝舍的名单里。

前来告知此事的女先生劝了一通，司南说什么也不愿意搬过去，虽说他的嗓子还在干疼，不见好转，但不发热也不咳喘，实在没什么必要去院屋住。他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的嗓子并无大碍，小心保暖就能自个恢复了，这名额还是让给更需要的同窗吧。”

“那你更得搬走了。”女先生四下看了看，指指点点道，“你和郡主住的这间寝屋阴冷得很，白天都见不着多少日光，怎么保暖呐。督学特地交待过，给你在院屋那儿留了一间向阳的屋子休养，你赶紧去占着位儿，免得被旁人抢走。”

他用余光瞄着一旁棠月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说：“是督学安排的？这……这也不合适吧。”

棠月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缝，眼睛来回扫着女先生带来的名单，不知有没有留意到方才两人的话。过了好一会，女先生准备告辞了，她的目光才从名单上挪开，望着女先生说：“这屋我表妹万万不能搬，瞧瞧，搬到院屋的人都病得没有人样了，要我表妹跟他们在一处待着，惹得我表妹病情加重了怎么办？他本就体弱，嗓子没好，再染上别的病症就真是麻烦了。”

她没辙了，无奈地点了点头，转身踏出这表姐妹两人的寝屋。但走了没两步又回来了，叮嘱道：“差点儿忘了件大事，明日巳时，大夫在天澜阁给你们这些病症较轻的学子问诊拨药，记得起早些去候着。”

“皇城那边没有送够药材？”

“是啊，下一批药材得过个十来天才能筹齐。”她顿了顿，仰头看向天边翻滚的乌云，说，“今年天变得太邪门了，大楚各地因为风邪侵体病倒了不少人，即便不是什么会害死人的瘟病，也很是折磨人，而且发病之人太多，药材供不应求，我还听说前两日镇海那边运来的一批药材还被山匪给劫了，哎。”

眼前人说得忧心忡忡，可棠月没有听得进去，一点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她是肃王府的郡主，想要什么买不到？更何况云姨一向行医谨慎，什么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耳朵，定然早已备足了药材，若是需要随时可以修书回肃王府要他们送来。

于是乎，第二天辰时，寝舍的学子陆陆续续起早去天澜阁候着领药，她还在被褥里抱着司南睡得香呢。

屋门被拍得哐哐响，将人从梦乡惊醒，她那张埋在司南肩前的脸蛋皱成了一团，没好气地说：“谁，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都这个时辰了，郡主你还在屋子里呢？”

“外面那人是穆嫣嫣吧？听着她像有急事，我去开门。”司南的声音带着些许困意，但手脚还是麻利地穿上外衫，又套了件厚袍子才下榻。

门开了，穆嫣嫣绕开了他，踩着碎步直接走向棠月，急急地说：“怪不得我一路上没瞧见你俩的身影，居然还在睡啊。昨儿没人告诉你们要去天澜阁领药吗？别人一个比一个起得早，生怕去晚落了空，郡主你的心可真大。”

“我知道此事，可我实在犯困下不来床，而且药没领到也不打紧，肃王府应该能替我寻到药送来。”她打了个哈欠，“就这么点药，你们穆家也不缺吧？有什么好稀罕地，让你家给你送些不就成了。”

“郡主你难道不知道？如今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是一药难求，我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弄到药来，还有楚皇后宫也病倒了好几个妃嫔，她们都无药可食。”

说话间，司南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有些洗漱沾上的水渍，手上拿着擦脸的帕子，抬眼望着两人：“原来这药这么稀缺了，有劳穆姐姐专程过来提醒，表姐，你再睡会儿，我跟穆姐姐一同去领药。”

听见司南突然唤自己穆姐姐，穆嫣嫣的眼皮猛地一跳，笑得勉强：“我也不比你大吧？别叫我姐姐成吗？还有啊，这药是一人只能领一人的份，郡主快起吧，去晚了，真就轮不上了。”

“行了，别只说我，你这会儿也没领到药吧？怎么光想着来喊我们呢？”被她这么一打扰，棠月还真没了睡意，慢悠悠地起身挑起外衫。

穆嫣嫣点了点头，瞥了眼司南：“呵，当然是怕某人身子弱，万一没领到药，我的明烈哥哥肯定怜香惜玉，到时候脑子一热就把他自己的药送出去，可这某人分明是个没有心的，白瞎了我明烈哥哥的一番情意……”

这话里没有指名道姓，但三人都心知肚明，棠月听出了穆嫣嫣的不满，赶紧出声打断她的话：“那你先去天澜阁候着吧，别因为在这等我耽误了领药，等我洗漱好了，就去寻你。”

踩着巳时的钟声，棠月与司南姗姗来迟。天澜阁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压根看不到穆嫣嫣的身影，两人只好老老实实候在那儿排队领药。等得饥肠辘辘，两个时辰后，终于快要轮到他们了，药却已经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