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一个手下敲门，跟李岸说日本领事馆的方干事来了特务科，正在会客室等他。

毛戴死在了四个月前，死在地下党行动队手里，死在日本人举办的接风宴上。

日本人派来的翻译官趾高气扬，不对毛戴的死表示慰问，还大发脾气，说毛戴比耗子还蠢，贪财如命，轻易地被行动队的人钓走，被暗杀是活该，他破坏了领事馆和香港商人的会谈！

说完话，轻蔑地拍了拍毛戴兄弟哭诉卖惨时抱来的娃娃的脸，又扬起手一把将那几岁的娃娃扇倒飞。

毛戴小侄子的头撞上了桌子，张晓梦连声叫大家拦着李岸，除此以外一片寂静。

自打小郑作为地下党“伏诛”后，张晓梦一日比一日消沉。不知在接风宴受了什么打击，愈发迟到，夜夜醉倒大上海。有一日宿醉严重，早上仍走不动路，被酒保的电话打到了科里，属下不知怎么处理，请李岸去接的电话……

李岸叹息一声，扭开了会客室的门。

方别背对门口而坐，听到开门声才起身，与李岸握了握手。

方别说，“李忠国回上海了，破坏了冈山领事一件要紧的事。”

方别说，他怀疑李忠国走投无路的时候会来求助李岸这个“领导”，为了保护他李岸和家人的安全，安排了特务轮班看守李岸的住宅，确保李忠国出现的时候，他们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派兵逮捕。

李岸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凭李忠国在特务科那些日子，两人谈不上什么交情。

眼睛得瞎成什么样，才能求他李岸庇护……

李岸思忖方别不像得了失心疯，那估计是想拿捏自己的把柄，找李忠国不过是个借口。

李岸追问道：“李忠国犯了什么事？”

“据可靠渠道，他曾作为香港富商团的随行人员来到上海，并配合地下党……”

李岸：“他杀害了毛戴？”

方别摇头：“并非这个意思。李科长不要着急。我亲眼所见，李忠国一直跟在龙老板身边。他只是作为保镖随行来到了上海。”

李岸问起香港富商团的事，问起大上海当夜，问起李忠国“如何得罪了日本人”，方别一问三不知。李岸心知监视他住所一事已成定局，索性他光明磊落，便不再多费口舌。

次日，李岸请他青红帮的朋友喝酒，三四杯酒下肚，朋友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李忠国找出炸弹救下香港爱国富商团一事。

朋友感慨，现在真是忠奸难辨了，一个出卖老师同学的汉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上演？帮里也议论纷纷……

李岸奇道，三月份的事，毛戴坟上都长草了。

朋友摇了摇头道，为了保护这名义士的安全，许先生一直让知情人保密，但十几天前有一个混球——帮里的干部——中了圈套，赌场打架当场被日本人抓走。青红帮大多数帮员也才陆续知道消息。

现在，有人说这人“迷途知返、金盆洗手”还能摆日本人一道，不失为一条好汉。也有人说，纵使做了好事，卖国贼还是卖国贼，还是该死。甚至还有那不动脑子的说，这是日本人使的苦肉计……

你问帮里怎么看李忠国？就说那个没本事的洪三，手头缺钱，昨日跟他二哥算计把李忠国找出来卖了，被葛厉锡听到了，大骂了一顿说“你比汉奸还不如！”今日大家听说，脸上跟着臊得慌。

李岸本不善酒，也不爱酒，在朋友的频频劝酒下，还是喝多了。

从民国三十（1941）年底，重庆政府正式和日本宣战，美国涉足太平洋战场，日本人战场上吃亏，后方也开始减衣缩食。上海有钱人的日子自然是照样过，但老百姓就难了，粮食价格动不动就上涨，物资紧张，一般年岁的平常物件也难买了。李岸家里人眼见菜色一日日变坏，动不动就对着他抹眼泪。

李忠国能干脆利落地把妻子送走，又丢下家人远赴香港，纵使是冷漠了些，却也了无牵挂。能凭本事在香港立足，纵使惹上日本人，卖了商人们一次人情。李忠国不日办完事回到香港，想必无论如何日子都比自己舒服。

41、

方别在外奔波一天，将重要的事操办妥当后，才坐在桌边，打开台灯抽出一卷小说。

他陷入回忆……

几日前，李忠国将这卷手稿递给他。

“……帮我联系出版社，有空润色一下，以你的名义在报纸上写篇推荐，只要能让小说卖得好。不会让你难做，没人知道笔名是我的。”

“我知道共chan党让你搜集一份军事地图，「收电人：飞蛾」「发电人：第二号」，「海蛇」我想指的就是你。地图会作为酬劳送到贵府上。这算不算证明？”

地下工作有这样的好事？

或许有特务在酒馆里和人打赌吹牛，在与情人独处时吐露出机密。前提是不知道身旁有“同行”。栽在百姓身上尚可叫“疏忽大意”，告诉同行寄希望于对方能保密，叫什么？叫投河自尽！

李忠国清楚方别是地下党，也不缺乏谨慎。

如果情报工作这么简单。哪怕递给方别一打白纸让方别“润色”，喝一下午茶就代人写“自传”，方别也会一口答应。

手稿封皮写着《星际寻宝传》。是钢笔写的，里面充斥着“飞船”“射线”“罕见金属矿”这样的字眼，是一篇幻想小说——方别看了几行就头大。

提出这种笑话一般的条件，李忠国却给出了“证明”。

仅是李忠国有办法捕获电报的事，已经是价值不菲的情报。方别不相信对方不懂，更不相信天上掉馅饼。

方别拒绝了酬劳，却收下手稿，作为“证明”的交换。偷一份日方的军事地图，代价是出版一本小说？不谈李忠国行动被捕的风险，方别没这么大的面子，如果同意，那他只能是代表共chan党。

方别不能给组织的谈判添麻烦。

方别有不错的文学品味，硬着头皮看这种通俗小说，是出于谨慎。

《星际寻宝传》讲的是一个美国式的冒险故事。

一名“恐怖分子”通过“荧幕”（页边有注释）被公开处决，过了几日道上开始传言，他和同僚们藏有一批宝物。探矿团工作的男主与过去的伙伴决裂，在荒星酒馆里酗酒如命每日醉生梦死，靓丽自信的女主登场，指出被众人嘲笑的废物曾是一知名探矿团的队长，要求男主角带她一起去寻找宝物。

故事称得上跌宕起伏，方别随意地翻着，只盯了书中的一段内容许久。

「看着腕表屏幕上玲琅满目的食物，沙克尔懒洋洋地问：“想吃什么？”

“烤牛肉，不要，油焖虾，不要。不选了，不选了。”罗兰哼起调子。

一辆飞船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米沙大声抱怨，将手里的空酒瓶抛向微型飞船离去的方向，随着啪嚓的清脆声响，哈哈大笑。

“让智脑生成一个八位随机数字，按编号下单。”米沙嚷嚷。

“行吧！”

“好主意。要是送来七份羊脑拌饭怎么办？”罗兰兴奋叫道。

“那就丢进垃圾桶，去超市抢劫烟草。”

沙克尔手中的那瓶酒还没喝完，热腾腾的蟹黄沙司由银白色流线III机器送到了他们手里。」

接下去是一段关于食物的描写。

画饼充饥，真是画饼充饥！

方别继续读下去，却只记得与食品有关的细节。

大批的“临期食物”被丢进垃圾桶，无人问津。

男主角被骗走了积蓄，在酒馆里醉生梦死，却荒谬地能凭借身份卡里充足的“食品补助额度”在“摩登超市”中随心所欲地采购。

粮食多到每年都统筹一批烂在地里，没人收割；牛羊每年会放生一批，因为有充足的小羊羔、嫩牛肉供应！

……

一个种族融合的“国家”或者说“联盟”，被管理得井井有序。

理念和“大东亚共荣”有所吻合。虽说不至于比他方别写的文章还有害，方别是为了潜伏。李忠国不署名，不要稿费，为了什么？方别心里骂道，总不能是被殖民逻辑骗丢了脑子。

方别在报纸上鼓吹这么一本书，只会被上海人当成又一次劝说人民放弃抵抗，畅想美好未来，换言之，拍日本人的马屁！

连这李忠国都考虑到了吗？

42、

李岸正要出门办公，被门口的小特务拦下。

小特务陪着笑脸一通解释，说有人要来见他，不让李岸出门。

李岸只得跟一名同僚打了电话，说他上午有客，先不去科里了。

李岸环绕在家人的笑脸中，拥有难得的空闲，吃一顿完整的早饭。

家里的门铃被按响。

李岸走去开门，仅是瞥两眼，看出方别很有些疲惫。

李岸揉了揉鼻子。

方别像是熬了一夜，强打着精神，张晓梦就经常是这种样子。方别身上还带着墨水的味道，但更浓郁的是烟草味儿。

他开门的功夫，这人就在外点了一支烟。

李岸吩咐家人都不要出来，叫出门买菜的多转悠几圈，才瞥来人一眼，招呼方别在客厅坐下。

“说吧，领事馆要了解什么，又需要我配合什么？”

方别仔细询问了李忠国在特务科工作期间的过往，记录笔记，事无巨细，还问有无证据。形同笔录，让李岸都有一种荒诞感。

李岸回到房间，从屋里翻出一打整齐保存的“辞职信”和“丧事请柬”。

他把那打信件往身边一撂，道：“冈山先生的命令，我自然得配合。谁在找李忠国的把柄？青红帮，或是什么别的人？方干事请回吧，够你交差的了。”

方别：“你保护李忠国？”

李岸嗤笑。谈话中断片刻。方别伸手去取那打信，李岸却没给他。

“许多人首鼠两端。方别，我不清楚你是不是地下党，但地下党不再杀你，得有缘由。”

李岸盯着方别片刻，又嗤笑一声道：“还要继续问吗？说为了活命？李忠国比你会演戏。我现在只看结果。”

方别说：“他们为战后做打算，也没什么不好的。”

李岸听到这句话，便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些年冷眼旁观，李岸不知见多少人被许诺以空头支票，为所谓的将来葬送性命，甚至全家惨死。

李岸不会乱发善心，提醒一句已经是仁至义尽。

李岸道：“他们却不会把你当自己人。”

方别只道：“领事并没有为难李忠国的意思，只是请他去领事馆做客。还希望李科长能够配合一下我的工作。请继续谈一谈吧。”

李岸心中浮现出多种念头。如果眼前的人是地下党，一直都是，那郑君如死的不冤，是自己早察觉方别别有用心，却没有提醒郑君如。

在战场上冒头，被打死了不能怪“敌人”。得怪自己人做错决断。

另一方面，冈山雄二对方别非常信任。无凭无据，咬死方别是地下党，李岸的结局可想而知。李岸没法给毛戴报仇，骂出来只会让方别起警惕，至于郑君如，就当方别那时候还不是地下党吧！

李岸一直沉默着。方别再一次伸手取信，李岸冷眼旁观，没再说什么。

某一次，他问张晓梦酒就那么好喝吗？

张晓梦醉眼朦胧地答，喝了之后就不用想了，也不用怪自己。

“看完就烧了吧，不可能让你带走的。这一打我都准备烧了。”李岸说。

终于，一步步让步……

李岸烧了那打信函之后想，“义”字对不住，“忠”字（长官）已经死了，手下对不住，家人对不住，民众更没对得起过。

他以后还能坚持什么呢？

做个纯粹的“汉奸”？他也没毛戴左右逢源的本事啊。

总不至于又开倒车，回到最初吧……

或者学着张晓梦，培养点“业余爱好”？李岸想象不到自己一身酒气的模样。还是作罢，了无兴味地出门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