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黄昏时分，李岸只是刚到家，一身的疲惫，只想用滚烫的毛巾擦洗一下，想直接歇下。

他外套都没来得及换，便接到了一通电话。

李岸挂断电话，匆匆出门，踏入一片夜色。

门外的小特务迟疑着，慢了一步没拦住李岸，只得去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没通，第二通转接报社，方别接起电话。小特务告诉方干事李岸刚回家便出门，电话另一头的方别只道他知道了。

李岸鲜少来大上海，不单是大上海：许先生的地盘，他通常都会回避。张晓梦嘲笑他连酒肉臭都不能入眼，李岸只是笑笑回应。

大上海的大厅的灯光明亮，男女客人衣冠楚楚，谈笑享乐，打手肃然站在大厅，还有人神色匆匆，肆意营造的祥和背后，暗流涌动。

朋友抛下之前谈话的人，大步走了过来。

“李科长，哎，你怎么穿着这一身就来了。”朋友惊讶说。

“葛厉锡找我！说吧，什么事。”

朋友犹豫道：“还是带你见葛经理吧，我说不好。你这身军装太显眼，你等等，我给你再找件外套。”

李岸哂笑，许先生的人一日比一日讲究了，借刀杀人还要计较刀上缠的布料。帮派开的歌舞厅，倒像是挂了穷人免进的牌子，他有些不耐烦了。

“大上海有事，不应当找朱风吗？”

朋友笑得咧开嘴，露出惨白的牙，认定了李岸明知故问。

“姓朱的我们不熟。真遇到事了，我们还是爱找熟人。”

李岸换了件外套，一路跟着朋友来到葛厉锡的办公室门前，门前却已经堵了乌央乌央一大群人。李岸观察了朋友脸上的神色，惊讶不似作伪。事情刚发生？

这群人炸锅了。

“许先生的车真给拦上了么？”

“葛经理，怎么办？”

“日本人也太猖狂了，他们说是什么原因？查车？骗娃娃呢？！”

“您说个话，兄弟们这就去拿家伙事儿！”

“葛经理！葛经理，我有最新的消息。”一个小个子的人拼命往里挤，却挤不进去。

小个子男人终于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他嚷嚷说：“两条街都给封了。日本人带了一队人去，连电车都被叫停。咱们的人打了电话过来，电话打着就给警察摁下。借口是在找逃犯。”

葛厉锡走了出来，把那小个子男人拽了进去，同时对其他人说：“当这里是菜市场？都慌什么慌！给老子一边等着去。”

葛厉锡这时定神看到了李岸，道：“招待不周还见谅。小万你先招待李科长去会客室喝茶。我一会儿就到。”

44、

李岸到达会客室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两个男人。那俩男人中的一个高个儿剑眉英挺，瞪了李岸一眼，另一个身宽体胖的则与同伴耳语了几句。李岸喝品茶的功夫，又走进来一伙儿人。着三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相互忌惮，把会客室挤得满满当当。

李岸看最后进来的几人，有一人眼熟。明显对方也认出了李岸，尴尬地避到人后。不消片刻，第三伙人悄悄远离了几步。

李岸埋头喝茶，猜测是政府里的同事。

葛厉锡终于出现在门口，第三伙人赶紧凑了上去，急吼吼地说什么也要告辞。

葛厉锡只点了点头，让他们自便。

于是这伙人乌泱泱地离开了。

葛厉锡把李岸叫了去。一路来到办公室，屋里还站着仨人，葛厉锡看他们坚持不走，瞪了他们一眼。

葛厉锡对李岸说：“今天真是巧，什么事都赶到一快去了。”

李岸道：“你们帮派内有要事处理，我改日拜访。”

葛厉锡连忙走两步拦道：“不是——”

葛厉锡话没说完，电话一阵响铃。

桌旁一年轻人抢先接起了电话，喏喏称是跟电话那头说了没两句，被脾气不好的葛厉锡一把将电话抢走。

“我知道，当然是私下里。”

“许先生是第一位的…….”

“我是那种人吗？！你再说一遍，老子毙了你。”

“要我在济仁精神病院给你订个床位吗。领事真这么说的？”

葛厉锡沉默好一会儿，大约是电话那头在诉说理由。“我知道了，事儿我会看着办。”

李岸无意偷听青红帮的机密。

李岸主动走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嗤笑。哪怕他不动脑子，都能补充出电话另一头的内容，大胆点猜，打电话的人是方别。

李岸想，日本人只是威吓，他们不会一直扣押许先生。

但是，这个判断他敢下，许先生能下，葛厉锡或许也能猜到，但葛厉锡不能说。若让李岸破这个局，他不会让那几个官员离开。

葛厉锡推开门，轰开了青红帮几人。“老子现在没空和你们计较，都滚。”

其中一人——好像是叫洪义海，一脸的不服气。李岸心想，这人有持无恐，是认定了葛厉锡不会把他崩了？难道手里有葛厉锡的把柄？

洪义海争辩道：“你想保护那个汉奸，你怎知道这不是日本人的苦肉计？反间计？你怎么肯定他一定是义士？你想看日本人奸计得逞吗？”

“我都听见了，驻沪领事馆让咱们交出李忠国，事情翻篇！”

葛厉锡连半天都不到就震不住场子？还是回家种苞米吧。

葛厉锡气笑了：“你愿意做汉奸，自己大街上做去；遇上事我是看明白了，洪帮出身的除了废物还是废物！青红帮今天把人打包给日本人送去，明天事情就能传遍大街小巷，你愿意被街上民众戳脊梁骨，我可不能带着青红帮的爷们一起陪你被戳脊梁骨。”

洪义海道：“呸。那你能做出什么打算？带着兄弟们，跟日本人火拼，把许先生接回来？”

葛厉锡懒得理他，挥了挥手，上来两个大汉将洪义海拉走了。

李岸可以在这时走。但他选择留在大上海，而且，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将他吵醒的是一阵嘈杂的声音。李岸摸黑打开了灯，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他睡了一个点。

李岸打开窗户，冷风吹入。从窗户往外看，大上海的门外立着几个黑影，还有一批越走越远的客人。

走出门，大上海的走廊已不见几个人影。李岸好不容易逮到个青红帮的帮员，得知大上海已经清场。剩下的都是青红帮的帮员，以及少数像他这样被叫来“帮忙”的人。

朋友找过来：“你没走就好！谢天谢地，葛经理让我叫你去。”

李岸再次回到葛厉锡的办公室，屋里是那位胖胖的黑衣男子，他拍着胸脯对葛厉锡说：“都包在我身上，今天不出岔子，许先生本也是要为我引荐义士。现在把人交给我，一举两得，你们给日本人回话他们也奈何不了你。放一万个心吧！”

葛厉锡转头问：“我自然是放心的。但他不在这里。小冯人呢？小万，不是叫你去叫吗？”

“小冯不在，帮里都说没见过他。”

几个青红帮的中层干部迟疑说没人派小冯跑腿啊。

黑衣男子道：“事情不该再耽搁，要不葛经理亲自陪我走一趟。葛经理和那人关系不错，在我们启程之前，也该和李忠国道个别？”

葛厉锡拍板道：“行。你们几个先帮我盯着电话，如果有人回电，就先记下。”

李岸嗅到几分阴谋的味道，但不该他提醒。

李岸叫住葛厉锡，问，叫人打电话把他叫来，难道不是把李忠国拧到宪兵队的？

葛厉锡拍案叫道：“谁这么说的？！是为了有个见证，让日本人知道李忠国已经离开青红帮了。”

他说完，匆匆就走出了办公室。

在许先生的地盘，地下党也不至于这么不讲规矩。李岸这么想的同时，葛厉锡与两名黑衣男子从大上海的侧门走出，没入了黑暗中。

李岸走到一楼大厅，叫了一杯清水，目光盯着之前的洪义海。

45、

安全屋的陈设挺别致。

客厅摆了一张不伦不类的台球桌，墙上贴了两张洋电影的海报，还有一个飞镖靶。

客厅中并无花瓶等传统陈设，却有一只瘦高的陈列架，架上摆有一只巴掌大精巧的飞机模型。

葛厉锡不好说像什么，他们大上海的游乐室？反正不像安全屋。

葛厉锡上次来的时候，在绕厨房转了一圈之后，看出安全屋主人对下厨的热爱，隔天托人送来了一批厨具，据小冯说，对方非常感谢。

厨具想必已经派上用场。

胖军统来到安全房后，亮明了身份。男子开门把人迎了进来。

“英雄家里几口人啊？”

“就剩我一个了（“不是吧？”），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我岂敢唬人？”

在胖军统不信的目光中，男子讪笑了两声。

又道：

“之前是有个妹妹，跟男人跑了。我妻子不是能过日子的人，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在香港做点小买卖，不顶事的小厂子，生产糖之类的日用品，机缘巧合帮了龙老板一个忙，我也不想回来上海的，有得选谁乐意看日本人的眼色。”

寒暄闲聊了一阵，胖军统一拍脑瓜说忘记一件要紧事，借一下电话。

电话只通了很短的时间。胖军统很快走了回来。

“日子都不好过啊。半个月前特务科端了我们一个点，鸡飞狗跳的，折进去好几条好手。戴老板一直催着我们做出成绩争口气！听说英雄过去机缘巧合在特务科干过？有没有好策反的目标？”

男子费力回想着：“搜查队小刘家里有个药罐子一直缺钱，小吴性子软弱……不知道他们还是否在特务科任职。”

“听说当初李岸对你很是器重，不知是真是假？”

“器重？老板说笑了。”男子只是连连苦笑，“李岸怎么会信任我？我也就和毛戴熟一些，一起下下馆子，听个曲之类的，没料到我前脚刚回上海，毛戴就死在行动队的弟兄们手里，可是把我吓得够呛……”

“好，都知根知底了，我也摊开天窗说亮话！许先生让你跟我们走。”胖军统轻松套完话，给手下使了眼色。

“去重庆吗？”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犹疑地看过来一眼。正在随意把玩着飞机模型的葛厉锡，点了点头。

男子收到葛厉锡的示意，挤出一个笑容，“我作客青红帮很久了，是该离开，我回香港就行。”

胖军统翘着二郎腿，不屑道：“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店，你可想好。香港也是日本人的地盘，你睡不了安生觉！”

“那该怎么办才好。我，有人托我办事还没……”男子焦急地团团转。

“你什么你！”高个子军统提高了音量。男子不吭声了，事也不提了。

如果不是葛厉锡早认识这人，也要唾一句窝囊废。

葛厉锡心里恼火，这人为何两名军统一进门就给两人倒茶说好话，费力讨好的模样。

真怪！其中难不成有深意？

许先生总骂他不动脑筋。葛厉锡道：“你跟这位章老板走，先去重庆领俩勋章玩玩，等风声过去再回香港。听哥的，哥能坑你吗？”

男子道：“那听葛经理的。我去收拾行李……”

高个子的军统奚落道：“磨磨唧唧！娘们似的。日本人正找你呢，咱们晚一分动身，风险就多一分！”

“手下不懂事！”胖军统慢悠悠道，“但有物件哪里有命重要，是不是？东西我们那里都有，你有贵重的物件拿了咱们就走。去重庆的一路不易，不如让葛经理给你存着。”

高个子军统不屑地抱臂看着男子。男子仓促间点头，只从一旁的沙发上拿起外套。

两名军统交换一个眼色。

葛厉锡道：“等到了重庆，你亮出许先生、龙老板的招牌……”

葛厉锡的话断在喉咙里。

因为一把枪顶在了葛厉锡的后脑勺。

葛厉锡侧头猛地一拳向后打去，拳头带出风声，却被身后的人稳稳接住，还扭住了他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阵阵从脑后袭来，奏响一曲荒诞的乐章。

“不好意思……”胖军统说。“葛经理，我的这位兄弟手上很有些本事。轻举妄动小心吃苦头。我们也是变相的保护你！”

“葛经理？！”男子吃惊地整个人呆住了。高个子军统制住葛厉锡，而胖军统则也同时稳稳地将枪口对准五步之外的男子。男子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抓紧了上衣外套，傻盯着枪口，片刻之后焦急地又叫了一遍葛厉锡。“葛经理，这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胖军统气定神闲说。

男子强笑道：“要功劳，白赠给你们就是，随你们编。”

胖军统仍是笑得面容可掬：“对不住，你到了重庆惹上麻烦我可兜不起……”

葛厉锡不明所以，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拧，侧身肘击，不想高个子军统看透他的动作。葛厉锡背后狠狠受了一击，转瞬间天旋地转，结实地摔在地上。高个子军统用膝盖压住葛厉锡，让人使不上力气，枪口依旧稳稳地对准葛厉锡的头部。

“这样一来，葛经理也算尽力了，良心上该过的去……”军统章悠悠道。

“操你妈姓章的！背后捅刀子，你有种！”

枪口贴在了葛厉锡的头顶，漆黑的枪口，浓郁的威胁气息。

葛厉锡怒火中烧，高个子的军统又加了些力气。葛厉锡肺部受到压迫，最后发出的声音不大，但已经使出吼出的力气，道：“跑啊！”

军统章从沙发上随手拿了一个坐垫，垫在枪前。男子还傻站在那里，葛厉锡眼前阵阵发黑。军统章却并没犹豫。

砰的一声！

军统章枪响！

葛厉锡以别扭的姿势和军统角力片刻，身上已是虚汗连连，这一声枪响如同惊雷。没戏了，他全身散了力气。

结束了啊。都是他娘的怂货，先毙了老子啊！……老子丢人现眼到这份上，以后还怎么在hei道上混啊。葛厉锡咬牙切齿，却有不争气的玩意在眼眶打转。

呸，再疼也得忍着，对，这是疼，他葛厉锡是个混蛋，却不是娘们。是男人就得给兄弟报仇！掉金珠子有个屁用。是他今天成了软包。

片刻后，一个人发出闷声倒下，随后是金属打落到木地板上的声音。

“别动！”

声音里发涩，色厉内荏？

“别动，说得不错！”

男子说。“除非，和我二换一你们值得。”

声音竟是吐字清晰、圆润，底气十足，别说命中要害，伤都不带有的。

葛厉锡喜出望外。他扭费力抬头去看，看到一把枪掉在不远处，军统章坐在沙发上惊疑不定，男子则无视高个子军统现在抬起对准他的枪口，从兜里亮出一样圆圆的东西。

高个军统忌惮地估计着对手。葛厉锡定睛，东西是一颗手.雷。

保险拴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抽出，男子还在小幅度地抛接着这枚手.雷，幅度很低，也就十分之一米不到的样子。

“老板你也看到了，我抛东西准头很好的！”

军统章：“……”

军统章挤出一个笑容：“何必让鬼子得了便宜呢。”

“沙发旁边的手提箱里全是火药，想试试它有多响吗？”

男子对待手.雷如同信手拈来的玩具，笑容张扬，他重复了一遍：“我抛东西准头很好的。或者让这位兄弟再试一次，能不能打爆我的头。”

军统章：“放开葛经理！英雄，今天是个误会，有人和我们传了假情报！”

葛厉锡：“他娘的……”信口胡说，什么东西！

葛厉锡起身，拖着麻了的腿走两步。在破烂的坐垫和散落的棉絮中，在比枪掉得更远的地方，看到了更远的地上掉了一枚大上海玩乐用的飞镖。

他娘的！

葛厉锡震惊之后，眼红得跳脚。心里打定主意，下一次就在哥们女人面前吹牛皮，说自己用一根玩乐用的飞镖打掉戴老板手下的一把枪，吓得军统魂飞魄散，单凭着一只手榴弹杀个七进七出。

飞镖能抢在枪之前出手，一击命中，就吹是他葛厉锡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