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底的英格兰西北部天寒地冻，空气中弥漫着煤烟的味道，就连飘下的雪花，似乎都带着一抹浑浊。街道狭窄且扭曲，铺设着磨损均匀的鹅卵石，时不时显出灰褐色的土壤。两旁是青色砖石构筑的房屋，砖缝中爬满了苔藓，泛出翠绿的光芒。

远处工厂的烟囱高高耸立，源源不断喷出的黑色烟气将天空染成了灰蒙蒙一片，街道上川流不息，满载货物的马车在街上穿梭，每一辆车上都附着阵阵煤炭和棉花的气息。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在街道上快步行走着，灰底带玫瑰红条纹的羊毛裙子，配上黑花缎子毛皮镶边斗篷，看起来就非常暖和。

女人头上帽子虽然款式有点旧，但看起来保养的很好，鲜艳的红色在灰暗的城镇里异常显眼，不时有过往的行人向她脱帽致意。她和身后贴身女仆打扮的妇人一起，前后脚进入了临街的店铺，门上铜铃叮当作响，提醒正在整理柜台的店员抬起头来。

“法白尔小姐，早上好！”年轻的店员姑娘整整围裙，恭敬地向进门的女人问好：“您今天还要去工作吗？”

被称为法白尔小姐的女士微笑着点头还礼，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木框玻璃柜台里正在摆放的各种糕点：“节前最后一点工作收尾，早点干完大家都能早回家吃团圆饭。”

“那么您今天来点什么呢？”

“嗯，我看看……”法白尔小姐左右看着，最终指着一个盘子对店员说道：“那么今天就尝尝闪电泡芙的质量如何吧。”

“好嘞，我这就帮您包起来。”店员麻利地拿出一个纸袋，边装边碎碎念：“您大可放心，我一直都认真照您的方法做，可从来都没出过岔子呢！”

法白尔小姐接过袋子，转递给同行的贴身女仆，打开钱包付了钱：“希望永远都不会出——今天上午大概会有很多客人，下午人少了就早点关门吧，你也能早点回家。”

店员脸上明亮起来，开心地点点头道谢：“谢谢您，祝您拥有愉快的一天！”

二个女人离开甜品店，走了很长一段路，穿过街道、登上楼梯，进入一家工厂的办公室。贴身女仆帮她的主人脱掉斗篷，摘下帽子，露出整齐地盘着在头上的栗棕色长发。法白尔小姐拎着她的提箱来到办公桌前，看着面前站在的男女车间主管和工厂总务，点点头笑道：“女士们先生们，那么我们就快点解决今天的工作吧？”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所有嘴上说着要迅速解决的工作，都能拖到下午才能做完。处理完最后一份账目，收支两讫后，主管们拿着现金返回车间开始发圣诞节的福利薪水，上了年纪的总务也告辞回他的办公室安排来年的计划。法白尔小姐摇晃着僵硬的脖子，展开手臂伸了个懒腰，颈肩关节咔咔作响，不由得暗暗地叫了声疼。

“小姐，刚才家里送消息来。”女仆适时地递上刚泡好的红茶，顺便低声汇报：“史密斯先生又来了，他说要等您回去。”

法白尔小姐挑了挑眉毛，无奈地摇摇头，低头啜了一口茶后，嘟囔了一句：“不用问，我都知道他要来做什么。”

“所以您还是不打算给他回应是吗？”

“你知道的，罗丝。”栗色头发的女人转动茶杯，盯着深色茶水出神：“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一个自由的老姑娘，总比一个无聊的妻子或母亲要自在得多。”

“换成人话就是说您心里还是放不下。”

“罗丝！”

啊，说着心病就翻脸。女管家早就习惯了，拿起腰链上挂的怀表看了看，一本正经地提醒道：“已经快 3 点半了，如果您能快点喝完茶，就还来得及在晚饭前把史密斯先生打发走。”

法白尔小姐不说话了，开始闷头喝她的茶。等到她们收拾停当走出工厂时，三五成群的男女工人都在向她挥帽致意，更有一群街头野孩子在她身边跑来跑去。

“上帝保佑您，法白尔小姐！祝您拥有一个愉快的圣诞夜！”

“我的小姐，感谢您的慷慨大方！我家今年能吃上一顿圣诞大餐了！”

“法白尔小姐——”

破衣烂衫的孩子们又跑又跳，围着戴红帽子的女人，欢乐地唱着歌，只见她也跟着笑起来，打开钱袋抓出一把 硬币，向空中洒去。孩子们欢呼着，四散开来去捡拾，这布施行为像马戏表演一样在街道上游行，令阴暗寒冷的街道染上一层欢快的色彩。

野孩子们簇拥着他们的女王走远后，街道渐渐陷入平日的嘈杂和繁忙，不过今天路上更多的是采购的主妇和归家的游子，人们都在为晚上的团聚做准备。法白尔甜品店的店员哼着歌，用抹布擦拭柜台，做着下班前的准备。

忽然，门铃响起，有人进入店里。店员习惯性地抬头招呼：“欢迎光临，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她的声音忽然中断，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刚刚进店的客人。此人身材高大，穿一件有三层披肩的铁灰色加立克长大衣，一手提着旅行箱，一手拿着手杖。他头上戴着平边礼帽，帽檐遮住了他的额头和眉毛，露出一张方脸和两丛浓密的灰色髯须，神态看起来跟匪徒差不多，正四下打量店铺内部。

似乎是感觉到迎宾话语的停顿，那人收回目光，投向柜台后的姑娘。一双灰里带蓝的眼睛，目光深邃而严厉，好像能直接穿透她的内心，取走所有的隐秘一样，令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Bonjour, mademoiselle。（你好，小姐）”

魁梧的男人点点头后开口说话，声音冷漠而平淡，用不太熟练的英语问道：“能给我来点闪电泡芙吗？”

店员呆滞了两秒后迅速反应过来，抄起纸袋连连点头：“是，好，没问题，先生，您要几个？”

“一个就够了。”

店员迅速把糕点打包。在收钱交货的时候，她发现这位顾客的神态冷静严肃，斑白的鬓角平平整整，但皮手套上的纽扣，却奇怪地扣到了错误的口子里，简直逼死强迫症。

高个男人放下提箱，把手杖夹在腋下，接过纸包伸手进去用三根指头捏起泡芙，小心地咬了一口，边咀嚼边慢慢地问道：“我可以问问这间店的主人是谁吗？”

“是法白尔小姐。”店员姑娘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总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要表现得乖巧一些才会安全：“她不但是这间店的主人，还拥有镇上的纺织厂，是本镇最受尊敬的女士。”

“是吗？她是本地人吗？”

“并不是，她跟您一样，是从法国来的移民。”店员想了想，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是一位非常有气质的女士，带着她的妹妹一起生活。”

客人边听边点头，嘴里吃着泡芙，眼睛还盯着柜台看：“你们店里似乎没有松饼？”

“啊，是的，本店不供应松饼，法白尔小姐自开业以来就没有做过松饼，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高大的男人吃掉最后一口泡芙，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在笑：“我猜是怕你们肥皂不够用，所以才不做的吧。”

“哎？”店员歪了歪头：“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很高兴还是老味道。”男人冲她点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Merci, au revoir（谢谢，再见）。”

店门关上了，只留下柜台后的店员一头雾水：那个法国佬刚才说的到底是啥意思啊？

——

当法白尔小姐走进自家会客室的时候，沙发上面对面坐着的一男一女都站了起来，其中的金发姑娘向她挥挥手，“说”道：【您可回来了，这位先生等了好久啦，我怎么劝都不走！】

“法白尔小姐，午安。”

金发姑娘对面站着一位绅士，年纪将近 40 ，稻草色的头发有点卷，浅蓝灰色的眼睛大而有神，正向门口的女士微微鞠躬：“终于等到您了，今天的工作还顺利吗？”

“托您的福，除了有点繁琐以外没什么困难。”栗色头发的女士走到两人面前，伸出右手递给绅士吻了一下：“史密斯先生，您今天光临寒舍，是有什么事吗？”

法白尔小姐向金发姑娘点头示意，姑娘向史密斯行了个礼后，优雅地走出会客室，与此同时家里的女仆端来红茶，为两人斟满茶杯。

“您应该明白，我所求的，一直是同一件事。”史密斯低头摸着自己的袖扣，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再次……”

“但是我明确地答复过您。”

栗色头发的女人打断了绅士的话语，她手握茶杯柄却没有端起来喝：“您值得更好的姑娘，请别在我这里浪费您的时间了。”

“这怎么能叫浪费时间呢？”史密斯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很清醒，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

法白尔小姐不说话了，两人都低下头喝茶，会客室的气氛陷入沉默。许久后，女人才再次开口：“您的心意令我十分感动，但我已经是个老姑娘了，我真的——”

这次轮到史密斯先生打断法白尔小姐的话了：“请别这么说，我的小姐。您在我心中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最迷人的淑女，我敢发誓这是实话。”

他淡蓝灰色的眼睛里映着法白尔小姐的身影，三十多岁的女人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身形和面庞都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琥珀色的眼睛依然像个豆蔻少女般晶亮有神，栗棕色的长发编成复杂的发髻挽在脑后，一缕不长的刘海儿挂在额头左侧，半遮半掩地浮在长长的红色伤疤上。

“我知道您从前受过伤，心中也许还有惦念的人。但我一定会让您幸福，使您忘却过去的种种苦痛，成为一个快乐的女人！”

她并不是纯洁天真的闺阁淑女那种美丽，而是带着精明和机警，躯壳内潜伏着勇气，让人觉得魅力无穷，值得反复回味的美。

最终法白尔小姐还是笑了笑，把话题引向天气和节日安排，来回几个回合后，一次午后拜会就这么结束了。不过史密斯先生看起来已经习惯了，他走出门时，站在门廊下依然保持着风度，向女主人点头致意：“感谢您的招待，每次跟您聊天，我都觉得十分愉悦。”

“真高兴听到您这么说，”法白尔小姐也走到门口送客，“您刚才说，圣诞节期间不回家探望父母吗？真是太可惜了。欢迎您节日期间来我家吃晚饭……”

瘦高个的绅士带上帽子，又轻轻鞠了一躬，笑着回答道：“我父母那有我两个兄弟，不缺我一个单身汉。另外谢谢您的邀请，我一定会……法白尔小姐？”

史密斯先生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眼前的女人像是被冻结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混合了讶异、欣喜和惊慌失措，琥珀色的眼睛看向远处，完全忘了正站在身边的人。他顺着法白尔小姐的目光望去，只见宅子大门正对的马路对面，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身铁灰色打扮，如同一座高塔，正笔直地看向这里。

以马路对面到门口的距离，史密斯根本看不清那人的眼神，但就是觉得那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法白尔小姐，那目光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有种不好的预感正从脚底升起。

“小姐，那是您认识的人吗？”史密斯先生看看远处的高个子，又转回头看着完全陷入石化状态的女人：“或者是个麻烦人物？需要我帮您叫警察吗？”

法白尔小姐脸色苍白，完全不能移开她的目光，嘴唇哆嗦着，一个完整的单词都说不出来。她的手绞在胸前，用力揪着衣服上的缎带装饰，甚至有点微微颤抖。与此同时，马路对面的高大男人迈开脚步，缓慢但坚定地一步步走向宅邸大门。

“法白尔小姐，您还好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史密斯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着，始终没得到回答。当灰色巨人来到大门台阶下的时候，他本能地往前走了一步，用自己的身体半挡在法白尔小姐身前，用充满警惕的目光看着那男人放下提箱，把手杖夹在腋下，然后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大方脸。

那男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以明显看出年轻时的黑发已经变得斑白，成了一种不规则的灰色，平整服帖地束在两鬓和脑后，两丛灰白的髯须炸在脸颊两侧，和脸上深刻的法令纹一起，显得非常粗野。浓眉下的一双灰底带蓝的眼睛，目光严肃而深挚，直直地盯着大门前僵立的女人，仿佛周围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我按约定找到你了。”魁梧的男人用平静低沉的声音开口，说的是法语，所幸史密斯的法语成绩不错，还能勉强听懂：“好久不见了，艾潘妮。”

TBC

作者有话要说：PS：法白尔（Fabre）是冉阿让的其中一个化名，原著中戈尔博老屋抢劫事件中，冉阿让自称□□班·法白尔（Urbain Fab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