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应邀持贴到许宅赴宴时，心中已有了对策。

从后街巷子弯进去，不到三五十米，便至许宅门前。门不高，也无太多装饰，朴素得根本不像京城陶瓷大家的私宅。商贾之家虽富贵有余，但此时终究属于社会末流，藏富守拙一些，是稳妥的立身之道。这一点，单从这门楣上看，许泽做得很好。

“栖霞荀爷到！荀爷到！”门上小厮忙向里一叠声传报。

许泽闻声亲自从厅中接出来，引荀旸一同入席。席间不乏上次见过的几张熟脸，大家叙过礼，分主客落了座。

荀旸看着这厅堂摆设，清雅精致、不落窠臼。各类器具虽不显山露水，然一看便知是精心而为，绝非满大街的量产商品可比。座席曾U型摆放，每人一个食案，案上各色小点及碗碟杯盏，一应俱全。

满厅唯一跳脱的陈设，是U型中空位置铺着的那抹妃色绢帛，色彩清丽，一直延展到门外。

许泽做为主人，先满杯敬上：“在外宴请，谈的是生意；在家小酌，处的是朋友。今日家宴，大家随意，随意！”

众人满饮，见荀旸独自前来，身旁空悬，半开玩笑道：“上次荀兄来京，说家中夫郎需要照料生意，脱不开身。这次，荀兄难道又狠心、将人独自留在家中了不成？”

荀旸先自斟一杯，不无炫耀地道：“为了生计，抛家舍业地在外奔波，我这也是身不由己啊。不过家中夫郎……他在家备考，此时正当应试关键时期，一时走不开，待名次揭晓后，再带来与诸位当面谢罪。”

众人听荀旸家中夫郎在科考，一时惊呼，诧异又羡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1】商贾之家飞出金榜士子，这是怎样一段佳话啊！不知令正现下考到哪一试了？”

荀旸喜形于色：“正在准备院试。此前，县试和府试皆考得‘案首’第一名，后来因母病逝，居丧守制三年。眼下服丧期满，正好赶上这院试之期，便提笔去试一试。”

在这样一个充满铜臭气的生意局，大秀自家夫郎的科考战绩，荀旸的这一波炫耀，稳胜。而且在座之人已经用“令正”、这只有指代正妻时才用的称呼来称林靖，荀旸听着，很是受用。

众人接着这话继续：“院试是由学政主持，亲临考场，不同省区的考试时间地点自各不相同。上次席间的何公子，近日也是被关在家中温书应考，各类应酬全部婉拒。钱镖头，我们有阵子没见何兄了对吧？”

钱镖头一身镖行装扮，大大咧咧应了声：“是，有一阵子了！前段时间我们当家的有事让我去请他，还被谢绝了。”

那人又道：“不知何兄这次准备的如何。若都如荀爷令正这般，连考两个案首，那定是仕途无量啊。但何兄……何兄家也不缺这些银两，若这次还不过，莫如捐一个监生，直接参加秋闱是正事。”

荀旸注意到角落里的钱镖头，想起乌鸦岭一事，满酒走到对方席位：“钱镖头好！不走镖不知其中艰辛，小弟此次来京跟着一个镖行风雨同行，现在对常年在外押镖之人，甚是敬佩。小弟先满饮此杯，钱镖头，随意！”

待荀旸问道常走哪条线，那钱镖头是个直肠子，也不遮掩大声道：“不同镖行，擅长的路子大不相同，我们顺昌镖行，以西北和西安方向为主，途中坑洼都熟，万一与人起了龃龉，总能找到门路解决。”

荀旸亲与钱镖头斟满酒：“所以一般行镖走货，近途还好，远途还是要选大一些的镖行，多花那几两银子，买个稳妥省心！钱镖头，小弟还有一事不明，若是‘熟识’的山头，忽然‘不熟识’了，还要劫你的镖，是何原因？”

钱镖头未及答言，许泽笑着走过来：“听闻荀兄这次是跟着镖行车队来的？已经开始亲自押运货物了？哈哈哈”

大家都明白这是佯装玩笑，实则在试探。荀旸起身，敬了杯酒过去，陪着打哈哈：“荀某胆小，原想着跟着镖行同行安全些，谁知这一路，真可以用‘险象环生’来形容。”

见荀旸不接茬，许泽将他引回自己客席，直接挑明了：“荀兄，上次讲到的我们共谋这玻璃大业，不知荀兄考虑得如何？”

“许兄，爽快人！”荀旸持壶给荀泽斟满酒，“小弟今日来，正要跟许兄商议此事。”

荀旸自是明白，今日设宴就是为此事，若他还是含混而过，今日是无论如何离不了席的，索性将自己带来的对策托出。

“承蒙许兄看得起小弟，从栖霞开始，数次设宴款待。小弟也不是那拎不清之人。再者讲，想在这京城站住脚，既然有许兄这棵大树遮阴挡雨，小弟又怎会舍近求远、舍易寻难。”

荀旸举酒与许泽碰了一杯：“许兄莫急，具体的合作方式，小弟已经有所规划。而且小弟敢拍着胸膛讲，许氏瓷行与荀氏玻璃合作的这第一步，必将名利双收！但眼下还不是讲的时候……我只提一句，这满京城有商家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战场！”

许泽想继续追问下去，荀旸知道若是现在将招幌之计说出，岂不是把云乐楼留在中秋揭开的彩头，给提前透题了？这断断不行！他抓着许泽的手腕，压低声音，神秘地笑笑：

“过了中秋，我带着方案来，我们一同细细谋划，可好？这段时间，许兄，若得闲，可以挑选一家稳妥镖行，并腾出几间库房。”

好事不怕晚，何况中秋就在眼前。见荀旸眼神诚恳，不像搪塞，许泽拍了拍荀旸的肩膀，举着一盏酒来到席间：

“感谢各位赏光莅临寒舍，今日的宴饮的主角，就要来了！上果子！”

许泽打了个响指，丝竹之乐顿起，缠缠绕绕、袅袅靡靡，撩人心弦。

花厅外，鱼贯进来一群侍酒儿郎，各个面庞清秀，衣衫飘逸，只是衫袂稍短，又不着鞋袜，在宽松衣衫的衬托下，手腕与脚踝更显细弱。

侍酒儿郎光脚踩在妃色绢帛上，捧着各色食盒，迈着轻盈细密的步子，慢慢绕场一周，将瓜果一一捧至宾客席间的食案上。

来至荀旸席间的儿郎，看去与林靖年纪相仿，身量消瘦、切切诺诺。边介绍，边将果品一一摆出，什么甘棠梨、沉香藕、蜜石榴等等，不一会便在杯碟交杂的食案上，细细密密摆了个满。

荀旸道了谢，原以为对方会自行离开，谁知侍酒儿郎不仅没走，索性跪坐在荀旸席旁，倒了杯酒递到他唇边！

喂酒？！这是什么操作！

荀旸忙闪到半米开外：“不必，不必！我自己可以！真的不必！你退下即可。”

见荀旸如此慌张，许泽哈哈笑起来：“荀兄也太过保守了些！这是京城后宅中新近时兴的劝酒玩法，叫桃花‘妃’舞。荀兄想必是不曾赴过此类宴会，今日，小弟让他们给荀兄展示一番。”

饱暖思□□。高门大户，尤其新贵乍富之家，买些发配的罪臣子弟或者温饱不足的贫家儿郎，加以驯化教养，待重要宴饮之时，出来敬酒助兴。眼前这些侍酒儿郎，守规矩知礼仪自不必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面容姣好，且都是童子之身。

许泽又打了个响指，管弦之乐急促起来，如飞刀切水，紧张中带着凌厉之气。

荀旸身旁的儿郎立马匍匐跪地，抖成一团：“爷，您绕了我吧！求爷开恩！”

“怎么，在荀爷面前，丢我的面儿！”许泽轻咳一声，冷冷说道，“能博得荀爷一乐，是你的福气。怎么，不愿意？”

那儿郎抖得更厉害：“没有，没有……小的愿意……愿意！”

“既然愿意，还跪在那里做什么？等我请你起来？！方才荀爷说了三个不必，就三鞭！不然……”

许泽话音未落，地上儿郎，忙颤颤爬起，蜷缩着站到席间的妃色绢帛上。

“跳！”绢帛另一端，已站了一位满脸横肉的家丁，手挥长鞭，啪啪甩得山响。

***

演了一天的大戏，荀旸回客栈，忙书信一封回家。

近来事务只报了平安，说在京中一切安好，勿念。当下选看了几家铺面，正在逐一比对、考察。待有眉目后，另寄书信告知。

特交代刘管家，当前是林靖应试的关键时期，谁也不许去打扰。铺中一应大小事务，哪怕铺子被人点着了、烧没了，都不许去惹林靖分心。

又提醒，林郎院中除了小六子等人外，再拨两个机灵点的小厮过去，看家护院，照应起居。还交代，多从账面中支些银钱，笔墨纸砚等全部要上好的，林郎的饮食也要多上心。

末了，叮嘱刘管家，信件不用给林郎看，只传达“平安”即可。

洋洋洒洒一封信，除了开篇问荀母安，剩下三句一个林郎，五句一个备考。荀旸又检查了遍信件内容，该叮嘱的应该都叮嘱到了。细细封上封皮，写了“平安”二字。

今天收了一位侍酒儿郎这件事，信中只字未提。

作者有话要说：【1】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宋·汪洙《神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