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十日对风明霁而言虽然也算是司空见惯，但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十天，猛然见到日光的时候不免感到有所眩晕。

他刚回到外门中，正好巧遇到走出门来的暮丹，她一见到风明霁先是一怔，而后才快步上前问：“仙君，我听说你受过去思过崖，没事吧？”

这段时日风明霁在外门相处下来，许多人都不自觉同他关系变得好起来，其中自然也包括暮丹。

她担忧的目光并不是虚假的，风明霁只说自己无事。

“我离开这段时日，外门中没发生什么事吧？”

“……其实，也不算全然没有。”暮丹犹豫几分，“前几日，忽然宗门内来了人，说是送入宗门的东西与账目对不上，查出来之后外门许多人都被重罚了。我当日并不当值，所以并没有被牵连。”

话说到后面她垂下眼，思索许久才说：“我不敢说这事是真是假，但是大家都被罚得很惨，封岚作为验明单据的人罚的最重。”

风明霁目光一凛，心中大约猜到了几分。

本来按照门规，即便是外门弟子犯错，也必须要通过他这个监督者验明后才能实施惩罚。正如现实中，他曾经替几个外门弟子承担了一次重责，不至于他们受到严厉的惩罚。

而这些人要动手已经全然不顾这些规定了。特地挑了自己不在外门的时日，用一种极其简单又低劣的方式达成他们的目的。

听完暮丹说的事情细节后，风明霁转身便来到了封岚的屋外。

可在暮丹话语中受罚最重的封岚却没有安静躺在屋内养伤，而是不知去处。屋内其余受伤的弟子都哎呦连天，连起来同风明霁问好的力气都没有了。

风明霁问过他们之后，再问了封岚的去处，他们却都说不清楚。

遍问不得而知封岚的行踪，确定宗门内无人来待人走，风明霁带着一丝丝猜想，封岚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此刻在那一晚他们相遇的树下，封岚拿着木剑奋力劈砍在空中，凌厉的剑气随着剑招已经初具雏形，即便是木剑在他手中也仿若神兵利器。

他的衣袖和后背都有鲜血溢出染上衣服的血污，手掌间更是鲜血淋漓。

但这些痛楚却无法阻止封岚忘我的修炼，丝毫不顾及自身的伤势有多么严重，在其余受罚弟子都躺在床榻上时，他没有一日荒废了练剑的时间。

似是感觉到了某种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封岚停下剑，回首看向身后。

往常温润的男子面容总带着浅浅的笑意，今日却带着愠怒。

封岚转过身看向他，同样投以打量的目光，风明霁虽然被关了十日，但看起来没有受到非常大的影响。

两方皆是相顾无言，这让风明霁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距离感。

曾经自己就是这样逐渐便看不懂了封岚，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不知他为何会恨着自己。

风明霁刚开口：“我……”

“不，让我先说吧。”封岚难得打断他的话语，目光深处浮现出许多的情绪，“我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你为何会被罚至思过崖。”

那些施罚的宗门弟子都嘲讽风明霁的愚蠢，好好的宗门弟子不做，偏要整日混迹在外门中。既丢了他们宗门弟子的脸面，也觉得与风明霁同一师门的宋严颂很是可怜，偏偏有着这样的师兄。

相似的事情似乎在幻境中也在轮转中，就仿佛生而如此。

风明霁突然心中生出了一种无力感，似乎也猜到了封岚紧接着可能会说的话，就如数前几百几千次一般。即便这是幻境，这层幻象却真实印存在此刻的风明霁心中。

雪飘落到了他眼睫上，视线也逐渐模糊。

封岚见风明霁神情骤然变得有几分慌乱，问：“你也受伤了吗？”

风明霁摇了摇头。

封岚走上前几步，凝视着这个从半年前就突然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男子，不论是人还是妖，他却是此生待自己最好的。

他将手中的木剑插在雪地中，再抬眼时才道：“先前第一次见面，我以为你只是心存戏弄，这是我心胸狭隘了。关于此点，我必须要向你致歉。”

这半年的时间中，虽不能够全部看清风明霁全部的本心，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对方从来没有过那种戏弄的，而是真切为外门中的弟子着想，并且贯彻实施了这个想法。

因不愿离开外门而顶撞掌门，再被罚至思过崖，纵然其中并非全部的真实，但也已经足够了。

风明霁眨了眨眼，眼前封岚所说的话显然超出了他猜测的认知。

风明霁迟疑一瞬，轻声说：“都过去了，而且你当时防备我也算正常。”此刻的封岚不是几岁的孩童，怎么可能轻易相信自己。

在悟清门中还能毫无芥蒂去相信他人本就很难，所以风明霁明白，也不强求。

封岚道：“我不知道在你们妖族中如何，但是人界之中，想要活下去就不能够依靠任何人。”

“我知道。”风明霁微微叹息。

“风明霁，你为什么要继续留在外门中？”封岚走近一步，他语气略带迫切，可话至口中又多了几分的退缩，“…我不可能被收入宗门中，更不可能被碧落仙君收为弟子。”

——更不可能做成你的师弟。

他不想自作多情去想风明霁可能就是因为自己而留下，可若是有一丝丝的可能，他不能说不高兴。

封岚的目光深深印入了风明霁的面容，眼眸深处那一抹春色翻涌着万千情绪，潮起潮落间不见日月，仅有一道身影。

这半年间封岚褪去原先瘦削的面庞，稍微圆润些的面颊更显出少年几分稚气未脱，原本就貌美的容颜也逐日恢复了光华。

风明霁温柔注视着他熟悉的五官，微笑道：“缘由有那么复杂难猜吗？”

“我不明白，甚至我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奇怪的心情，你不能告诉我答案吗？”封岚忍不住皱眉道，“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对我的好太好，有种很不真切的感觉。”

“……”

风明霁睁大了双眸，忽然意识到眼前站着微红着脸的封岚是何模样。

少年人眼神中的期待无法全部藏起，眨眼间总是会露出那青涩而直白的情意。

雪落在他们身上，仿若最初的最初相见。

这一切让风明霁都有片刻的失语，他恍惚间伸出手，“封岚…”

封岚则反握住他的手，他手掌间的伤口稍一用力仍在溢血，可封岚顾不得只道：“虽然很不像话，但你能不能不要离开外门，不要回去。”回到他去不到的地方。

*

风明霁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在外门所住的屋子中。

他躺着思索许久才意识到还在幻境中，而那一日所发生的事情却仍旧历历在目，甚至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还分不清究竟幻境现今的虚实。

所谓庄周梦蝶不过如此。

风明霁不让多余的思绪阻碍自己行动，起身处理完事务的时候，余光忽然落在了自己一直放在柜子间的盒子。

那颗洗髓丹至今他还未送出去，不如说他在犹豫，若是给出去以后是否又会逼得封岚走向曾经的道路。

可若是不给，风明霁很清楚封岚才能有多么的珍贵，是整个修真界的天之骄子。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宋严颂将一个怎么样的东西送到自己手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会用这颗洗髓丹，而是在知晓自己与封岚相遇之后给出的第一个难题。

幻境阵眼只留存在入境者心中最为牵挂的事物之上，长此以往，留在此处的时间俞长，同阵眼相处愈久，自己便愈加容易受到幻境的影响。

从一开始能够清晰意识到这里是幻境，直至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回想才能记起自己身处何处。

“你怎么了？”忽然间一道声音轻唤回了风明霁的心神，而风明霁转头才发现自己刚刚正在看着外门弟子们的训练，却不知觉间又开始走神了，直至刚刚封岚走近同他说话才反应过来。

风明霁揉着眉间，“没事，我只不过稍微有些累了。”

“……没有我能帮忙的吗？”封岚问。

“外门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处理过来的，只不过是其余事情，没什么，我今日可能要回宗门内一趟，有些事情要去弄清楚。”

风明霁无法将自己心中所想的事情告知给眼前的少年，只能选择继续去查探其余破局的可能性，他摸了摸封岚的脑袋，“好好吃饭，我晚些时候就回来。”

离开的时候，他见不到盯着自己离去身影的封岚神情有多么的落寞，拿着剑的手紧了紧。

这不是封岚第一次对于人生感觉到无力，在测验灵根时被断定为伪灵根的时候，他也曾内心不甘愤怒过，但最终通过学习剑术弥补了他心中那份缺憾。

如今是他第二次感觉到自己的能力不足，在这种时刻，他无法为风明霁付出任何的助力，甚至可能就是对方现今遭受一切压力的来源。

若是自己能够再有用些，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处在惶惶不安中，恐惧着下一刻就会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