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栖茵应声，冯谌就抬头叫人，“冬喜，冬喜！”

冬喜是他的书童。

“爷找我？”

一个十几岁的少男跑上前，他刚才被支开了，这会儿才看见冯谌身上被汤水浸湿了，周围还围着不少人，不由满脸错愕，“这是...”

“别问那么多，扶我回去更衣。”

“诶，是。”

冬喜满腹疑惑应了声，将人扶走了，围着的人群也慢慢散了。

见大爷不怪罪，还有几个艳羡崔葭的运气的，毕竟冯府对下人管教严苛，除了好脾气的大爷外，府里没几个下人犯了错不被重罚的。

栖茵有些腼腆地笑，等他们说完，才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拿起笤帚打扫完狼藉，径直回了后厨。

二房主屋，暖阁

薛夫人一身华服，端坐妆奁前，由身后的侍女伺候梳妆。

琴香立在帘后，一五一十地道：“...都按夫人吩咐地办好了，照顾小郎君的奶娘说了，他如今尚未长牙，又吃腻了人乳，平日里，秋姨娘总要吩咐做些熬得稀烂的鱼汤喂他。

今日这碟乳酿鱼也是她特地让管家加在菜谱上的，我让崔葭端过去了，前厅的下人都瞧见过了。”

薛夫人照了下铜镜，年纪上来后，老爷便不常来她屋里。

她孩子都大了，不在意这个，只是瞧着秋姨娘那张年轻俏丽的脸蛋，每逢出门前，总要修饰一下自己。

今日又是她的大日子，自己这个做主母的，自然不好被压过一头去。

往头上加了一支白玉簪，薛夫人面上露出一分满意，“她没起疑？”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崔葭了。

琴香回忆了下，忙不迭道，“哪能呢。奴婢一叫，她就跟过来了。想是以为能去前厅露脸，高兴着呢。”

薛夫人慢慢地嗯了声，毫不掩饰眼里的轻慢，一个媚上的浪蹄子，自是这般轻浮小性，她能起什么疑，自己未免多心了。

“回去好好伺候秋姨娘，事成后，自是少不了你的。”

琴香兴高采烈地道了谢，面朝东面福身出去了。

大丫鬟望了眼她离开的方向，有些不解，“夫人，琴香这种背主忘信的丫鬟，您真的信得过？

听说当初她老母病重，还是秋姨娘出钱看顾，便是后事也是秋家帮忙操办的。”

薛夫人往后一靠，“你都信不过，更别说老爷，便是攀咬出我，你猜旁人信还是不信？”

大丫鬟心悦诚服，“夫人聪慧。”

薛夫人摆了摆手，“去瞧瞧绣儿醒了没，她近来梦魇，身子虚得厉害，你让...”

话音未落，院里突然一阵喧闹，间或夹杂着长子的骂声，薛夫人离座走到门外，这才发现冯谌被冬喜搀着进来，情状狼狈不堪，不由怒上眉梢，“冬喜，这是怎么回事？连个人都照顾不好？！”

冬喜有苦说不出，正要辩解，冯谌就打断了他，“不管他的事，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摔菜盘子上了。母亲，平日替妹妹瞧病的那个陈大夫在不在，我的脚好像扭了，想请他瞧一瞧。”

“多大的人了，走路不看路么。”

薛夫人满腹狐疑，但见长子强忍着痛楚，又傻乎乎的，实在有些可怜，便打发了大丫鬟去请陈大夫过来，又小厮烧水为长子沐浴，去冯谌住的院子拿衣裳。

这事拖不得，要是赶不上开席，老爷还以为自己和谌儿故意不给他脸呢。

见栖茵跑来后厨，几个丫鬟有些讶异，崔葭不是跟琴香去前厅伺候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莫不是被撵了?

但崔葭平日与她们没有摩擦，便是有些揣度，也只敢背后说嘴，当面问不出这种不像样的话。

见她过来，还笑道：“阿葭回来了？”

栖茵像是跑过来的，白净的额上汗涔涔的，对她们点了下头，就转过脸，跑到章叟跟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大爷把菜弄洒了，让重做几道。”

章叟手上的菜还没炒完，又来了新活，顿时就有些没好气，“你端的菜，倒叫大爷洒了，手长哪儿去了？！”

骂归骂，他还是先搁了汤勺，去外头杀鱼了。

谁不知道二房如今是冯府风头最盛的一房，冯谌的话就等同于二房老爷说的，他不敢不听。

别的菜还好，乳酿鱼的鱼刺最是难挑，一听说要再挑一盘，几个丫鬟顿时都来了火气，再加上前头琴香指了崔葭去伺候，愈发不满，开始你一嘴我一嘴地抱怨起来。

虽然没有明说，但谁都知道她们在说谁。

栖茵像是没察觉到般，轻轻柔柔道，“虽是大爷洒的，到底也是我的不对，这盘不劳烦各位姐姐，我自己挑便是。”

几个丫鬟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互相递了个眼色，逐渐安静下来。没人注意到，她袖口微抖，一枚鱼骨刺从中落出跌进高高堆起的鱼刺堆。

午正，开席。

秋姨娘坐在西面的矮几前，望向主桌抱着襁褓，四处炫耀的男人，俏脸上藏不住的得色。

她看了眼边上的同往常装束并无二致的夫人，心里有几分不屑。

到底是大家闺秀，架子就是端的足，这样的日子还戴白玉簪，没得给人添不痛快。

不过今日老爷给她这庶子做脸，她也不会上赶着讨人家不快，免得真的得罪了夫人，让她恼怒起来背着老爷将自己发卖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秋姨娘吃了几杯酒，等奶娘把孩子抱回来，便舀了一调羹乳酿鱼吹去热气，喂他：“张口，啊——”

奶娘抱着孩子，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一边的琴香也笑着，只是这笑容僵硬无比：

薛夫人要她放的可是最毒的钩吻，这一调羹里，不知含了多少，小郎君恐怕当场就要...

“...琴香、琴香？”

琴香回神：“奴、奴婢在。”

秋姨娘有些好笑，这丫头，光站着也能走神，“小郎君要睡了，奶娘记性不好，你陪她一道儿过去。”

“是。”琴香福身，正要送小郎君和奶娘过去，余光突然扫了空了一大块的乳酿鱼，心里咯噔一声。

她可是放了能毒死一头马的量，怎么小郎君吃了这么多口还安然无恙。

莫非...

琴香想到崔葭之前被冯谌拦住的情形，莫非崔葭送错了桌？

今日来的客人里，身份贵重的不知凡几，要真是送错了桌，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当时崔葭左手边就是秋姨娘的矮几，能送错到哪里去？

不知想到什么，琴香脸色一白，唰地看向一旁薛夫人那桌。

没记错的话，薛夫人和秋姨娘的矮几是并排放的，要是崔葭送去的是薛夫人那桌...

琴香咽了咽口水，望向薛夫人的桌，她桌上的乳酿鱼只吃了两口，脸色如常，并无异色，想来那盘鱼应当不在她桌上。

秋姨娘蓦地出声，“琴香，还愣着做什么？”她狐疑地看着琴香，奇了怪了，往日里反应不是比谁都快么，今日怎么这般反常？难道是饿了？

琴香连忙起身，压抑住忐忑的心情，对奶娘道：“随我来。”

她步伐匆忙，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宴席上。

快要踏出前厅，仍然没发觉什么异状，琴香终于松了口气，她回头，望了眼女眷席的方向，却被薛夫人倏然射来的阴冷眼神钉在了原地。

糟了，夫人那边...

扫了眼灰掉的红色条目【索命鱼汤】0/3倒计时,栖茵放下筷子，把最后一盘乳酿鱼放上碟子。

除了秋姨娘那盘，她还帮着众人挑了好几盘，原本对琴香指派崔葭去前厅颇有微词的几名丫鬟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想着那头快开席了，还有人道：“阿葭，你去前厅伺候吧，这儿用不着你了。”

“就是，阿葭。琴香姐姐要是知道咱们留你，还要怨咱们呢。”

她们也只是怒气上头时不清醒，这会儿便回过味来了，崔葭以后要做姨娘的人，与她结仇可不妥当。

栖茵正想找个借口溜出去，闻言顺势起身，随手拿了点什么，“那我就先过去了。”

前厅自是不会去的，多少下人侯着，自是不缺她一个后厨丫鬟，何况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薛夫人在等着她送上把柄。

栖茵先回了下人房，这会儿下人房中轮值的姑娘正在睡觉，她轻手轻脚将原主的行李打包齐整，然后偷了隔壁屋小厮的衣裳换上，用从后厨薅的锅灰把脸抹黑了些，重新束了发，就带上钱袋猫着腰走到后院的高墙下，沿着边上的梨树，翻了过去。

她得去看看，原主卖掉的酒楼如今是个什么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