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道路本就极为不便，多少年来，但凡是有来往的客商几乎都是通过千泷江的水路出入的。

是以裴幸风和江晏动身前往归云县时，自然也是选择了相对而言较为方便的水路。

裴幸风自然是十分吝啬且贫穷的，不过身边有了江晏这个腾云阁的少阁主，自然是不用再担心银钱之事。

于是乎，当裴幸风看着眼前一艘不知从何处拖来的画舫之时，还是不由自主的咂了咂嘴。

“我说江公子，您这一副排场，倒不像是去找人的，根本就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少爷在风流呢，这么一艘船行在江中，真是生怕不引人注意呢。”

江晏只负手立在画舫的甲板上，看着一众人做着出行的准备，半点没有觉得有问题的样子：

“归云县距此路程不近，当然，原是骑马更方便些，不过看你这面色惨白，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可能骑得了马呢？”

江晏回头，一双眼睛含着莫名的笑意：

“你看，若是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船楼里有人在做什么苟且之事呢......”

言犹未尽，裴幸风便笑意吟吟的向船舱里走去，只留给江晏一个潇洒的背影：

“唉，既然江公子如此体恤噩梦民情，那在下也只有却之不恭了。”

站在原地愣了愣，江晏方一脸好笑的也走进船楼，傲娇的狐狸，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这个模样......

画舫排开江流的浪花一路顺流而下，船底翻卷着雪白的江浪两边排开，如是要走过足足一天的水路，才能上岸换乘马车。

江晏便半靠在二楼的一处卧榻上，看着裴幸风是站在窗边慢条斯理的理着自己的衣襟。

半晌之后，像是终于湿了耐心，江晏伸手在边上的案几上到了两杯酒，而后眸子重新落在裴幸风的身上，语气之中夹着几分不自觉的慵懒：

“喝一杯吧。”

江晏的酒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就这么两杯，但酒香之气却已经传满了整个船舱。裴幸风从善如流的坐下，端起案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凑在鼻子啊下闻了闻，笑得一脸满意：

“嗯，江公子的酒果然是好酒啊。”

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自顾自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抬首示意江晏：

“这么好的酒，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江晏看着裴幸风如此这般青白温和的面孔，不自觉的便有些沧海桑田的感慨，端起酒盏与人碰了杯，饮尽了酒水才状似无意道：

“你真的变化很大......”

一语未尽，带着许多世事沧桑的未名：

“你真的能把前尘往事都放下，如此了无牵挂的活着？”

裴幸风却是一脸不在意的继续拿起酒壶斟酒，没有半分犹疑的反问：

“放不放下的，不是已经放下了么？”

看着面前人一副温吞平和的样子，江晏笑了：“也是，放下了就好。”

举手再将酒饮尽，江晏随意拭了拭唇边的酒痕，然后正了正歪在一边的身子，正色道：

“听说之前你破了落霞峰上的乾坤梅花阵，见到了传闻中当年玄医谷主培育的天山雪莲？”

裴幸风手中一顿，然后一脸讳莫如深的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呦，你这消息够灵通啊，这么快就知道了？”

江晏随意笑了笑，端着酒盏又沉了几分声音：

“那是自然啊，近些日子这落霞镇上风波不断，短短几日出了两起命案，听闻都是江湖中什么神秘的武林高手所为，这样的消息，我就算想要装作不知道也是不可能啊......”

看着裴幸风分明已经越来越沉的面色，江晏饶有兴趣的看着裴幸风棱角分明的面庞继续道：

“裴老板，你这隐居于江湖十数年，怎么突然就又出手了呢？”

“哦？”

裴幸风抿着杯中的酒，状似无无辜一般的反问：

“你看见是我干的了？没凭没据的事情不要瞎说。更何况......”

裴幸风回想起落霞镇的县衙，语气之中不自觉便带了几分森然的冷意：

“落霞镇的那帮官差，本也该死。”

“是吗？”

江晏盘腿在榻上坐正了身子，将长衫的下摆理了理，缓缓开口：

“落霞镇的官差也不是第一次草菅人命上贪下腐，怎么某些人能看惯此等行径十几年，偏偏就这几年看不惯了呢？”

江晏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几分，目光笼罩在裴幸风的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探究：

“我看，分明是因为这些天，你身边多了个毛头小子吧。”

裴幸风手中的动作似是略微顿了顿，深知有种事情就算能瞒得过天下所有人，恐怕也是瞒不过眼前这个对自己知之甚深的江晏，遂一脸无谓的抬头：

“不过就是想松松筋骨罢了，这点子事情江公子也要来细问么？”

曾经的慕容逍，是江湖正道中人的神话，他虽然出自于天无门，却天生带着一派正气。

他嫉恶如仇，在江湖之中杀伐果断，也曾经凭借着绝对的实力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清明。

只不过，这都已经是许久之前的前尘往事了，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昆仑山的雪被埋葬，而如今活下来的，是看淡世事，一心只想活下去的裴幸风。

可是，真的就能将前尘往事抛却了吗？

江晏看着裴幸风似乎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样子，有似乎还是能在这样清风朗月的身形下看见当初独属于慕容逍的傲骨。

如果没有当初的阴谋算计，如果他没有中毒，是不是还是那般白衣胜雪的仙人之姿，站在南无山庄的巅峰，维持着他信守有的江湖正义。

曾经的慕容逍是何等的风采？江晏的思绪似是回到了十三年前初见他时，那样惊艳的人仿佛自九天之上踏着祥云而来，清冷得不染半点凡尘。

他的剑招犹如光影一般的虚幻，好像是一阵风都没有刮过的功夫，便能在须臾之间将剑气穿过重重月影，将围困江晏的一众人击倒在地。

那是江晏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天下第一

很难想象，曾经那样的人如今便能安心守着粗茶淡饭，过着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日子......

回过神来 ，江晏随意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笑得一派清朗：

“我自然是不想来过问你的事，要不是记挂着你这个天下难解的奇毒，你以为谁会路远迢迢来找你呢。不过......”

江晏略顿了顿继续道：“这么些年，难得见你能动一动剑招，这身体啊，还是要自己保重的好。”

裴幸风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只缓缓道出了一个字：

“好”

这世间的真心之人本就不多，前世今生的蹉跎，终究也正剩下这么一个风流公子。裴幸风闭着眼睛把酒都喝完了，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壶，便索性往江晏的面前一推，意味分明。

江晏却像是十分习惯了，击了两下掌便让人又换了新的酒壶来，看着裴幸风一副酒鬼般的样子，终还是带着些许无奈：

“我说，你既然已经破了落霞峰，为何没有拿到雪莲呢？”

要是真的用了雪莲，想来裴幸风的脸色也不会差道如此地步，江晏看着裴幸风继续开口：

“苏芷妤虽说有些本事，但是想从你的手里抢走东西也绝非易事，裴幸风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为着什么人了？”

画舫像是正在顺流而下，船身倾斜之下，带着些一路向下的冲势，裴幸风端着酒盏，手指略略用力稳着杯中清酒，沉默了半晌轻声道：

“原是萍水相逢的缘分，我这个人做事呢，现在只随自己本心罢了。”

言罢，裴幸风摩挲着手中的琉璃盏继续接口：

“苏芷妤原是师承与我同门的苏木门下，此人行事多有苏木之风，想来修为也是了得，不然也不会被派来落霞峰，不过呢，我看着这苏木这些年来真是越发猖狂了，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寻得到，这人啊，想过几天太平日子恪真是不容易。”

江晏嗤笑一声，一脸不屑：

“什么苏芷妤，不过都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你现在身份暴露了，想来这落霞镇是绝对回不去了。”

若是苏木再派人前来，以裴幸风现在的功力，只怕有性命之危。

想到此处，江晏颇有些不平道：“依我说，你当初就应该杀了那个老不死的，也省得这十几年后的麻烦。”

裴幸风眸光晦涩不明，语音亦是幽幽：

“不急，好歹也是师恩一场，总要留些余地。”

人生本也没什么必须的事情，若是凡事能有一线，也不会如此烦恼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人立在船舱外叩门禀报：

“少阁主，前面来了一艘船，船头直直对着咱们过来了，想来不是什么善茬。”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江晏看向裴幸风的眼神瞬间便多了几分不虞。

“你这张嘴真是没什么好事，若是碰着响马了，该如何是好？”

裴幸风一壶酒下肚，竟像是有些醉了，白皙的面孔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红晕，一脸轻巧的无谓道：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东西罢了，还能难得倒江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