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如今在朝中，可还有什么信任的人？”曲宁问傅惜之。

“除了苏相，朕谁也信不过。所谓忠臣良将，也无非是在刀子还没割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站着说话不腰疼，等当真事到临头了，朕倒要看看还有几个‘忠臣良将’。”

“那陛下既然对人性如此信不过，却还把如此重要的差事委任给臣一个新科及第的官场门外汉，是在病急乱投医么？”

傅惜之定定注视曲宁半晌，忽然又移开了视线。

“……朕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你这人虽然时而很可恶，倒也偶有可圈可点之处。”

说完他想了想，可能觉得自己这话把曲宁抬得太高了，又照例阴森森补了一句：“当然，朕的感觉也不见得准。你如果办得不好，大不了朕就把你丢去喂土龙就行了——所以你最好别动歪心思，好好给朕办事，听见没有？”

“陛下啊陛下。”曲宁叹息摇头，“就没有人告诉过您，虽然您贵为一国之君，驭下之术，也不能全靠威胁么？

“您有没有想过，当我为您办案的动机从‘做出一番成绩’，变为‘不被丢去喂土龙’时，我可能会因为竭力避免恐惧的事发生，而欺上瞒下，伪造卷宗，以和稀泥把此事混过去为主要目的，而再不会跟您站在相同的立场上？

“这样的结果，就是您要的吗？”

傅惜之抿紧嘴唇，半晌沉默不语。

曲宁也没有说话，二人就这么相对而坐，大殿内如斯静谧，龙涎香的气味丝丝缕缕环绕，不馥郁，却余韵悠长。

就像这傅氏江山，蜿蜿蜒蜒数百年，为这片土地带来过丰饶，也带来过灾祸。

但百足之虫，终究是死而不僵。

曲宁从傅惜之那里大致了解了情况后，第二日就直接去了大理寺狱。

照理说按照他的职务和品级，这种大案不可能交由他手，大理寺的那群人也绝无可能让他插手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事。

但是说到底，所有的“行与不行”，无非就是天子一句话的事。

既然傅惜之封了曲宁做专案使，给了他各项文牒，大理寺的人即便心里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也只能放行。

曲宁顺着大理寺狱阴暗的长廊往里走，听着两侧囚室里一声声的哀嚎声、鞭笞声、痛哭声……甚至如癫狂一般的咆哮声和尖利的大笑声，禁不住脑后阵阵发凉。

他摸了摸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询问带路的狱卒：“这里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于大哥诚不欺他，大理寺狱果然比御史台大牢吓人多了。

狱卒说：“专案使大人是受了惊吓么？其实早几年的时候大理寺狱倒也没这么可怖，只是这段时日……呃，下狱的官员和家属都变多了，刑罚也判得更重了，所以才会这样。”

看来又是傅惜之的锅。

年轻人，往往就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啧。曲宁在心中颇为倚老卖老地想着。

很快就来到了关押岭南镇刺史的囚室，这间囚室不小，里面已是血迹斑斑，一个中年男人蜷成一团躺在地上的草席上，身上的囚服被鞭子抽成了破布条，凌乱地裹着。

这男人现在虽然看上去十分干瘪，但从身上虚虚垂下去的、松弛的皮肉来看，原本应该是个相当肥胖的人，大约是因为在狱中受尽折磨才暴瘦的。

“徐大人。”曲宁唤道。

地上躺着的中年男人就像在睡梦中被人陡然抽了一巴掌般，浑身一凛，猛地坐了起来。

嘴里还着魔了似地嚷嚷：“别杀我！别杀我！——严刑逼供是触犯、触犯律法的！那个狗……狗皇帝！他会遭报应的！！！”

曲宁咳嗽了几声。

中年男人——也就是岭南藩镇的刺史大人徐梦渠，终于抬头看见了他。

此人的一双小眼睛浑浊不堪，如同被层层阴翳遮罩一般，雾里看花，而其中的惊恐畏惧之色十分明显。

曲宁心生疑窦，伸手在徐梦渠的眼前挥了挥。

“你……你是谁？！是那个狗皇帝派来杀我的吗！”

狱卒见曲宁一只手托着下巴，似陷入了沉思，便主动解释道：“这个徐梦渠近来总这样，像是被魇住了一样，神志不太清楚，所以就算想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曲宁扫过徐梦渠身上的鞭痕：“是对他动大刑了么？”

狱卒挠头：“也谈不上什么大刑吧……因为圣人吩咐过不能不小心把他弄死了，所以下手不算特别狠，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就变成这样了。”

曲宁问：“这事圣人知道么？”

“啊？这种事，应该不用去污了圣听……吧……？”

曲宁瞥他一眼：“你们是不是觉得圣人阴晴不定，因此若有什么觉得圣人不爱听的事，就遮一半，掩一半，只求把差事糊弄过去，不被圣人的怒气波及就行？”

狱卒不敢说话了，虽说他只是个小吏，远远达不到能直接向圣人汇报的级别，但他们这一级一级的，可不都是这样？层层隐瞒，层层敷衍，一切只为了脑袋上那顶乌纱帽的安稳么？

不过曲宁也没打算跟一个狱卒一般计较。

徐梦渠一副精神失常的样子，在曲宁和狱卒说话的当口，仍旧在囚室里声音嘶哑地喊叫、恐惧地哀嚎，早已全无人样，跟一只癫狂的野兽没有区别。

曲宁又对狱卒说：“拿钥匙，开门让我进去。”

“……啊？”狱卒有点傻眼，随后为难道，“曲大人，这徐梦渠现在就是个疯子，您可是圣人亲派的专案使，您要进囚室……这……不合适吧？万一他伤了您，您有点儿什么的话……到时候圣人追究下来……”

狱卒好心建议：“要不，曲大人您等在这里，小的去叫先前专门负责徐梦渠的刑官来……”

“不用，开门。”曲宁说，“放心，不会让你受牵累的，我有把握。”

“……”狱卒着急得汗都下来了，还想再劝曲宁几句，曲宁却已经径直朝他伸出手。

“拿来。”

没办法，狱卒只能提心吊胆地，把那串叮铃哐啷直响的铁钥匙放在了曲宁的手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其实按计划应该再写一点的，但我实在写不动了……各位明天再来吧，我要去挺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