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童谣难登大雅之堂，自古以来，孩子们喜欢的歌儿都是简单、粗暴、用词铿锵有力的。歌词里但凡不带屎尿屁，已经属于很讲究的了。
这首小曲儿显然传唱度极高，这边几个孩子刚起个头，那边的孩子立马接上。
霎时周遭就充斥了孩子们的欢歌和笑语，至于歌儿里的“阎罗王”……
咳，就在，马路中间，脸色当真黑得像地府阎罗一般。
曲宁其实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好笑，扯了扯嘴角很想笑出来，不过理智又把那还没来得及浮上来的笑容压回去了。
“您就别……”
……跟孩子计较了。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呢，傅惜之已经负手缓步向前，杀气腾腾地停在了唱得最欢的孩童跟前。
曲宁：“……”你不是吧？真要跟小孩儿逞凶斗勇啊？！
那小萝卜头才到傅惜之大腿那么高，一头营养不良的黄毛用红头绳扎成了两个丸子，眉心还点了一颗红痣，不知道的以为他爹是托塔李天王呢。
小萝卜头正唱得欢，忽然感觉到头顶上笼罩下来一片阴影，立马抬头看。
傅惜之的身量是很高的，肩宽腿长比例极佳，配上身上的束袖长袍，十分潇洒俊逸，但小屁孩子不吃这套，气势汹汹地：“你谁啊？干嘛？！”
“……我是阎罗王。”傅惜之说。
恰好他此刻脸很黑，个人气质本身又十分阴郁，再搭配上这么一句阴恻恻的话，把小哪吒吓得一哆嗦，“哇”的一声，撒腿就要跑。
傅惜之长臂一伸，把试图逃逸的小屁孩抓着衣服后领捞了回来。
“你抓我干嘛？哇——！你这个坏蛋！你抓我干嘛！！”小孩吱哇乱叫，一边的曲宁也不敢看戏了，连忙过去想劝劝。
傅惜之手上拎着小哪吒，嘴里还在恐吓：“我抓你干嘛？你的歌里不是都唱了么，阎罗王要抓小肥羊啊，自然是要带回去炖了。”
“哇呜呜呜呜——！！！”小孩嚎啕大哭，鼻涕眼泪蹭了傅惜之一手。
傅惜之：“……”
曲宁知道傅惜之这人很爱干净，他就见微服出巡的年轻皇帝眉峰往下一压，就要发火了，赶忙趁傅惜之不注意，把小哪吒从他手里抢救了回来。
“陛……公子，您就别吓小孩子了。”他赔笑。
他真怕傅惜之一个抽风，张口就又是“拖下去给朕砍了”。
其他的孩子们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还在聒噪地唱着歌儿。曲宁怀里的小哪吒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很懂得狐假虎威，见有人给自己撑腰，立马气势就起来了。
“你骗人！！”他窝在曲宁怀里，朝傅惜之龇牙咧嘴吐舌头，“你才不是阎罗王！我哥哥说阎罗王是皇帝！要把我们都宰了吃的也是那个皇帝！”
傅惜之眯起了眼睛，眼神越发阴沉：“……把你们宰了吃？”他颇为嫌弃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浑身也没几两肉的孩子，“皇帝有这么不挑么？——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皇帝？”
哪吒一只手抱着曲宁的脖子，另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比划起来。
“因为我哥哥说了，皇帝的牙齿有这——么长！脖子有这——么粗！腮帮子有那——么大！长得就像赐福镇宅圣君！青面獠牙，就跟恶鬼一样！你长得才不像恶鬼！”
傅惜之：“……”
赐福镇宅圣君——这是民间对钟馗的敬称。
曲宁“噗嗤”笑出了声。
于是傅惜之不爽的视线就从小哪吒的脸上转移到了曲宁的脸上。
傅惜之也不知道是不是难得出宫放风，产生了几许闲情雅致，居然还有心思继续跟这孩子有来有往。
他慢条斯理道：“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个抱着你的就是好人，不会下一刻就把你生吞活剥了？”
小哪吒闻言，抬头认真端详了曲宁片刻，毅然摇头：“不会的！”
这下曲宁也好奇了：“你怎么这么笃定？”
小哪吒却抓紧了曲宁宽大的袖子，又朝傅惜之龇了龇牙。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这是来救我的神仙哥哥！我阿娘挂在屋里的神仙就是长这个样子的！哼！”
曲宁：“……”
傅惜之：“……”
神仙哥哥？
长到这么大，曲宁其实已经对“被人夸赞外貌”这件事免疫了，说得厚颜无耻一点，他上辈子跟这辈子都长一个样子，成长路线就是从美貌儿童，到美少年，再到美青年的过程，没有在其中的任何一个节点掉过链子。
但是平心而论，傅惜之的相貌同样是极为出色的。
只不过相比起曲宁，他的长相攻击性要强很多，因此可能在孩子的审美里就不大讨巧了。
小哪吒像八爪鱼一样扒在曲宁脖子上，直到傅惜之额头青筋直跳地：“你把他放下去，一直抱着做什么？你生的？”
曲宁颇为无语，他这简直是躺着中枪。
不过看样子傅惜之这会儿没有发疯的趋势，曲宁便把那孩子放回了地上，随手拍拍他的大脑门儿：“去玩吧，哦，那个歌先别唱了。”
“为什么？”
“……叫你别唱就别唱。”曲宁眼睛转了转，“你要听神仙的话，这样我就保佑你每天都要好吃好玩的，还能长得高高壮壮，谁都打不过你。”
事实证明曲宁不仅很懂成年人的心，也很懂孩子的心。小哪吒一听，欢呼一声就挥舞着两条细胳膊跑了，跑到一半又似想起什么，回头对傅惜之做鬼脸拍屁股：“大！傻！子！”
傅惜之：“……”
在傅惜之再次火起之前，小孩很有眼力见儿地迅速溜之大吉，剩下曲宁跟傅惜之留在原地，傅惜之脸色发青，曲宁欲言又止。
他偷瞄傅惜之。
后者黑着脸道：“看什么？”
曲宁赔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缓解气氛，随口拍马屁道：“陛下好看。”
傅惜之微微蹙眉，不搭理他了。
下午的西市闹嚷万分，小孩子们唱腻了童谣，早已四散而去，余下的便只有小贩的叫卖声和车马声。所幸今天西市没有砍头的，老百姓们各忙各的，也算是一片繁华喧嚷，如同还置身于盛世一般。
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盛世已过，乱世将临的日子，他们除了感觉到钱更难赚了些、肚子更难吃饱了些、官兵的脸色更臭了些、找茬频率更多了些以外，也没有太多命运即将被俗世的洪流推着向前的感知。
但于万人之上的皇帝而言，这种大船将沉的失控感却是很真实的。
原本傅惜之至少还有一个苏相，现在苏相请辞以后，他在整个朝堂之上更是连一个信得过的、靠得住的帮手都没有。曲宁想，他这个皇帝当得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想到这里，曲宁也有些感慨，他便岔开话题道：“陛下带臣来这里是要给臣看什么？”
傅惜之沉默片刻，道：“跟我来。”
两人再度骑上马，这次曲宁只落了傅惜之半个马身，风吹过年轻帝王束在脑后的黑发时，偶尔会有丝丝缕缕的发丝拂到曲宁的脸上，痒痒的。
曲宁抬手拨开身前人的头发，却听傅惜之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在外面别叫我陛下，我姓姚。”
曲宁怔了怔，忽然想起好像傅惜之也是有字的，单字一个“遥”，傅遥。
他便低低“嗯”了一声，笑道：“好，姚公子。”
“我们是一起来的，叫姚公子显得多少有点奇怪。你我二人可暂且以兄弟相称，你就叫我一声哥就可以。”
“……”曲宁呆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敢问陛下生辰是……？”
傅惜之睨他一眼：“嘉裕九年三月廿二。”
“……我是嘉裕八年三月廿三，虚长您一岁呢。”
岫雪长嘶一声，停下了前蹄。
曲宁刚才没细想就脱口而出了，此刻见傅惜之用一脸“你这话我不爱听你吞回去重说”以及“难道你还妄想让我管你叫哥吗”的三白眼瞅着自己，咽了一口口水，识相道：
“……咳……但是陛下英明神武，气度不凡，且成熟内敛，举手投足间挥斥方遒，的确由陛下来做这个哥更有说服力。”
说完他又禁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说得太浮夸了，显得十分虚伪。傅惜之显然不喜欢虚伪的溜须拍马之人，今□□堂上那位被拖下去的门下省左补阙邢大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正提心吊胆地等傅惜之发作，谁知皇帝陛下细思片刻，居然没说什么，重新一拉缰绳，岫雪踢踢踏踏地向前行去。
曲宁伴君如伴虎，认真揣摩傅惜之的心思。
莫非……他竟觉得自己这通胡言乱语有些道理……？
“……”
两匹马儿不急不缓地走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了一个……又似酒楼，又似秦楼楚馆的地方。
这是一间门脸为三层小楼，而内里似乎还别有洞天的地方。外墙围了一圈，能隐隐看到里面有亭台水榭，竹林环绕着潺潺流淌的人造溪流，端的是雅致风流。
燮京许多高官贵人爱去的酒楼就是这样的建筑风格，只是这家店又不全然是酒楼金碧辉煌的样子。它的门头上挂了粉色的珠帘，檐廊处有精巧的花卉纹饰和玉雕，乍一眼瞧上去……有几分旖旎之气。
正上方一个偌大的牌匾，黑底金字书写着【暮月楼】三个大字。
他禁不住偷觑傅惜之，心想傅惜之这人名声这么差，但从没有关于私生活方面的负面传闻，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位皇帝陛下是个十足的禁欲人士。
莫非……大家都看错他了？
曲宁咽了一口口水。
其实他们的皇帝陛下，整个后宫半个妃子不纳，其实私底下的小爱好是……逛窑子？
难道这就叫家花不如野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