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姬襄端着一个托盘,款步走进来。
盘中盛了一个白瓷执壶,两只同色的白瓷酒杯,以及几碟小菜。
曲宁扫过去,那菜色都是适合下酒的,一盘干切熟牛肉置于正中,另有几碟小份的干果、蜜饯、以及松花蛋、卤豆腐。
老板娘薄纱的软袖拂过桌台,亲手将酒和菜一份一份地放到桌面上,曲宁却有点纳闷,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这就是最贵的?”
明明看上去只是在简单不过的酒菜啊。
姬襄笑,她那张鹅蛋脸笑起来的样子很甜美,观感上却并没有很强的妩媚柔婉之气,与她先前跟傅惜之说话时那种故作的女儿姿态不同——咳,方才约莫是在故意恶心傅惜之。
不过也是因为如此,反倒是让曲宁这样并不是很善于跟姑娘家相处的人感觉比较亲切。
“贵的是酒,不是菜。”傅惜之说,“金桂余香有多种品级,根据使用的糯米和桂花的优劣、酿造的技艺、以及封存的时间这些标准来定。”
“公子饮酒的时候可不要囫囵吞枣,这一壶够一个富裕人家□□口人一整年顿顿大鱼大肉吃穿不愁了,也就只有姚公子出手这么阔绰了。”
傅惜之显然不是很想跟姬襄多话:“……你上完了菜就出去,在这待着做什么。”
姬襄撇撇嘴:“姚公子可真无情啊,我们之间多年的情分,是一点都不惦记呢。”
不过这女人不愧是个生意人,相当狡猾,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眼见傅惜之马上就在被她得罪的边缘了,迅速把托盘抱紧怀里,一福身子,笑眯眯地:“那奴家就告退啦,二位公子慢用。”
说完就一溜烟逃窜走了。
曲宁不由暗叹这姑娘当真是个奇人,他自己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实属万不得已,这人是真的纯属没事找事啊。
姬襄临走前,为傅惜之和曲宁身前的杯子斟满了酒。桂花馥郁的甜香在室内氤氲。
曲宁敛目,举起酒杯轻轻摇晃:“您待姬姑娘……很和善呢。”
傅惜之嗤笑一声:“她可不是什么‘姑娘’,姬襄的岁数怕是有你两倍大了。”
“……哈?”
“从我十二岁时第一次见她,她就长这样。如今我快二十了,她还是这样。”傅惜之说,“她母亲是从南渊嫁来大景的,懂些南疆之地的驻颜秘术。我之所以不跟她计较,不过是勉强把她当半个长辈罢了。”
“……”
曲宁对着姬襄那张秀丽如同小家碧玉的鹅蛋脸,实在是很难往“长辈”二字上联想。
能让傅惜之有如此忍耐力的人何其之少,不过……或许但凡沾染上了苏洵二字,便能唤起他心头那一角柔软的涟漪吧。
燮京城地处北方,暮春的气候,对于曲宁这种冷骨头来说还是略微有点低的,但暮月楼内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四处都是暖融融的。
在这样温暖适宜的环境下,再浅酌一口小酒,令人禁不住毛孔舒张,喟叹出声。
傅惜之静静坐在曲宁对面,他只跪坐了一会儿,就嫌那姿势不舒服,把一条腿支了起来,手肘虚虚搭在支起的膝盖上,端了酒杯,偶尔浅酌一口,更多的时候,一双黑沉沉地眸子盯着曲宁的脸,眸中黑气氤氲,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每每曲宁抬起头来看他时,他又敛目,若无其事。
酒肉穿肠而过,配合着屋内柔甜的熏香,外间偶尔传来铃铛碰撞、叮咚作响的声音,像置身于温柔乡中。
傅惜之问:“好喝么?”
曲宁拖着腮帮子笑笑:“还不错。”
其实他不太爱喝这种软绵绵还一股花香气的酒,觉得没劲,跟喝小甜水差不多,挺小儿科的。
只是既然是傅惜之白月光的最爱,曲宁也不好说不咋地,舌头在嘴里滚了一圈,最后吐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还不错”。
“……你们俩果然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也不知傅惜之想到了什么,悠悠冒出来这么一句。
曲宁几杯酒下肚,即便是在这位狂暴上司面前也放松了许多,说话也不再斟酌:“陛下难道不是早就意识到这点了么?”
“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
曲宁也说不好,他就是心里隐隐能感受到——许是因为他和苏洵二人的性格差异太大,曲宁又从不压抑自己的性子,个性十足,以至于傅惜之很难产生代入感。
证据就是,书里的傅惜之对着曲宁这么个替身,三天两头精///虫///上///脑,成天爱恨交加死去活来的,属实是让人很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对着现在的曲宁,除了那乌龙的第一天外,傅惜之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情感上的特殊性。
他身为帝王,大可以对曲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却没那么做。
只是让他入朝为官,交给了他一堆棘手的任务,看着他唉声叹气地对着卷宗一筹莫展,等着他提心吊胆地同他步步周旋。
……哪有这样拿人当替身的。
“……”
曲宁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又喝了一口酒,感受着唇齿间漾开的香甜气息,眯眼对傅惜之笑,试图蒙混过关。
两人在馥郁的桂花香气中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不过傅惜之的眼神侵略性太强,而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刻他的目光格外黑沉,曲宁看久了觉得后脑勺有点发凉。
他终究是转移开了视线,假模假式地盯着墙上的一幅水墨画观赏。
观赏着观赏着,却观赏出一丝不对来。
“咦?”曲宁看着水墨画左下角的题字,“挺巧,这个画家也姓姚。”跟傅惜之这个假名一样。
傅惜之也总算将那灼人的视线从曲宁脸上移开,循着曲宁的目光看过去。
“……这是我大皇兄画的。”
这会儿左右没人,傅惜之也不装普通公子哥儿了,该怎么叫就怎么叫。
“大殿下?”
曲宁有些好奇。据他所知活到最后参与了夺嫡战的只有二、三、五、六、八,这五位皇子。其中八皇子年纪太小,彼时才不过十二岁,是因年纪小、好掌控而被外臣和宦官拥立,倒也谈不上实际参与了夺嫡。
至于大皇子,应该是在先帝驾崩之前就已经死了。
“嗯。”傅惜之的语气淡淡的,“大皇兄自小就体弱,御医说他活不久,他应该也是接受了这一点,不怎么和其他兄弟争抢,一年时间有大半都住在行宫,其实我也不常见他。
“不过他跟苏洵关系不错,所以偶尔见到的时候,会一同聚一聚。”
傅惜之的语气不咸不淡,想是和这位大皇子也谈不上十分亲厚。
但至少是偶尔能聚在一起吃顿饭的关系,硬要说起来,终归是比其他几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兄弟好点。
曲宁“哦”了一声,兀自低头夹牛肉,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他酒是喝得比傅惜之多的,不过他酒量很好,这种米酒小甜水,大半壶下去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脸不红气不喘。
傅惜之也是同样,二人酒过三巡,酒足饭饱,暖意融融之下,放松归放松,神志却都十分清醒,一时双方都无话可说,气氛居然有一丝如有若无的尴尬。
曲宁是个不太习惯尴尬的人,他话虽不算多,但性子还是偏外向,总喜欢周围都热热闹闹的,有活气儿。
因此他苦思冥想了一番,准备重新开启一个话头。
谁知刚张了张嘴,就听见房梁上传来簌簌的声响。
声音不是很大,曲宁抬头看过去,屋顶似在微微晃动,有细小的灰尘随着晃荡飘落下来。
……什么东西?有什么掉到屋顶上了么?
曲宁往窗口的方向探头看去,眼前却陡然一暗!青天白昼之下,几个黑影鬼魅一般闪过窗口。
咚、咚、咚几声,是有人踩上窗台又迅速落地的声音。
但这个包厢的光线全靠屋外的阳光,窗子被人影遮住后,屋内霎时一片昏暗。
曲宁的眼睛习惯了先前的明亮,四周环境陡然暗下来,无法立即适应,顷刻间视野黑茫茫一片,不能视物。
这一切不过是雷鸣电闪间发生的事情,曲宁的眼睛尚且没有及时反应,头脑却先回过味来了。
第一反应——妈的,刺客!
第二反应——不对啊!傅惜之一个皇帝,不可能真的光溜溜一个人出来跟他逛街吃饭的,据他所知,傅惜之一直是有随身暗卫的,这些暗卫都是暗卫层层选拔出来的最高精尖的人才 ,随时隐没在暗处,无论宫里宫外,一旦傅惜之周围有一点风吹草动,立即就会现身护住。
暗卫呢?!
被干掉了吗……
他仍在思考,下一刻却被人捂住了眼睛和口鼻,双手反剪在身后。
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那是板足案上的杯盘被一股脑扫下地的声音。
微凉的酒液在一片凌乱中洒落了几滴到曲宁的手背上,顺着他白皙纤长的手指淌落下来。
背后缚住他的人一个用力,将曲宁压在了桌上,按住了他的脑袋。
有什么冰凉尖锐的东西抵上了他的脖子。
曲宁听见傅惜之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打斗声,打斗声之后,就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傅惜之沉声说了一句:“放手。”
傅惜之也被控制住了吗——
曲宁心中暗骂了一声,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跟傅惜之出来喝个酒会遇上这种事。
脖颈上一阵锐痛,他感觉到温热的血在汩汩流出……这一刀按得还不浅。
再往里压一寸,怕是就要割破血管了。
其实曲宁也不是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只是跟在傅惜之身边的时候,只要不是傅惜之本人发疯要搞他的话,他都是很有安全感的。
因为傅惜之这人疑心病极重,向来谨慎小心,曲宁毫不怀疑他是那种会在睡觉的时候在枕头底下压一把刀,一点动静就能拔刀而起的变态。
所以照理说,傅惜之的身边,应该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才对。
谁能想到跟这种人出宫,居然第一次就栽了呢……
刺客们没有说话,但也没立即杀了他们俩,看这样子,或许是想生擒。
果然,曲宁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去,他就被人扛大米一般扛了起来。
眼睛上捂着的手移开,还没来得及让他看清什么,又一块黑布蒙了上来。
再次陷入黑暗。
曲宁没闭上眼睛,睫毛在黑布上簌簌扫过,随着眨眼的动作扑闪。
他被人扛着颠簸飞跃,却紧皱眉头,仍在兀自沉思。
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推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