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露泽深处的密林之中,数个黑色的影子飞速穿行于树木枝杈之间,身轻如燕。
“大姐头,我听到声了,应该快到了——西边!”
狼头的耳力最好,他停在雨林巨木粗糙偌大的质押上,一双耳朵当真和狼似地动了动,举目望向某个方向。
其他人对狼头的指引毫不怀疑,脚步不停地朝着他说的方向疾行。
高大的树冠之中,猫爪和狼头并排前进,足下轻功轻点,腾空跳跃。
“神威军和西川节度使应该得到消息了吧?后援是不是很快也要来了?”猫爪变灵活地脚步腾挪,边说道。
狼头重重嗤了一声:“天真!要不怎么说你还是小屁孩呢?”
“……怎么?”猫爪不大高兴。
从进暗卫营那天起,他就是以脑袋灵光、极富远见、富有极佳的策略意识而闻名的。在营里跟着姬襄训练了这么些年,到现在能独当一面,已然是暗卫营首当其冲的智囊了。
——狼头这个没脑子的傻狗凭什么说他天真?凭什么因为他的年龄质疑他???
狼头瞥他:“你别不服气,要论对那帮人的险恶程度的了解,那你怎么也得叫我声大哥。”
“……”
“我就问你,陛下当初为什么费尽千辛万苦也要瞒天过海地养咱们这个暗卫营?怎么,是八万神威军不好吗?是他们不喜欢吗?”
神威军乃是大景禁军,直接听命于皇帝,是在整个大景掐尖儿选拔出来的最精锐的部队,也是对皇室最忠诚不二的一支军队。
至少到先帝年间,神威军都还是对皇帝绝对忠诚的。
但这几年皇子们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神威军也出现了四分五裂各自为政的架势。
二皇子作为曾经的准太子,在神威军中积威甚重。甚至很多人暗传,若是半年前的宫变之夜不是傅惜之亲手在神威军赶到前斩杀了二皇子,那等神威军赶到含光殿,他们究竟会站在傅惜之这边,还是站在谋反的二皇子这边……尚未可知。
这种情形延续到现在,就是神威军对傅惜之的阳奉阴违和消极怠慢。
他们陛下能不暴躁么?狼头愤愤地想——即便是换他坐在龙椅上,结果从满朝文武到朝廷军队都没人真心服从他的,他也得暴躁啊!
陛下只有我了!
狼头足下翻飞,前方风声朗朗,内心颇为悲壮。
-
神女祭祀典仪场内。
南渊大祭司正在祭台周围的小山丘上步施祭祀的符咒法阵,就被祭台中央的巨响惊得猛然抬起头。
只见他们用来“盛放祭品”的铜鼎从中间破了个大洞,一地铜片碎块,他费尽心思捉来的猎物此刻已在祭坛中和南渊战士们大打出手。
大祭司阴鸷地攥紧了身边的古木树干。
那铜鼎铸造之时力求坚固,内部空间更是狭窄不堪,即便是有再好的身手,也没办法在那么逼仄拥挤的铜鼎内部施展开。
这两个混蛋到底是怎么把铜鼎破开的?!
神女回归典仪都已经开始了,铜鼎底下的火堆已然在熊熊燃烧——就差一点点,这两人就要□□烧成灰,变成献给神女最好的供奉了!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重要日子,怎么就被这两个混蛋毁了??!
“给我抓住他们!生擒!这可是跟神女大人的献礼!”
他用南渊语朝祭坛中间的战士们咆哮道。
祭台正中,傅惜之一只手抱着曲宁,另一只手将一把小小柳叶刀舞得上下翩跹。
这个场景其实很是有几分诡异。
傅惜之那么人高马大一个男人,长发披散衣服凌乱地使着那么一个过分秀气的、小巧得不像话的武器,手掌翻飞,那无比轻盈的柳叶小刀当真就跟一片柳叶一般,飞来荡去,如灵蛇的尾巴。
再加上他另一只手还抱着曲宁,被一群南渊战士团团围住,居然也勉强不落下风。
曲宁同样震惊。
他先前只是知道傅惜之的身手好,没想到他的身手竟能好到如此地步!
这么看来,就算是和顶尖的军士和暗卫相比,恐怕傅惜之都丝毫不输。
——是什么让一个皇子练出了这样的身手?
让人不太敢细想。
傅惜之和南渊战士们打了一会儿,边打边试图从祭坛中央脱围,但终究是势单力薄,加上还有曲宁这么个拖油瓶,几次试图脱困失败,逐渐落入下风。
曲宁也着急,从前在文明社会,他还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如此累赘过,也从没有一刻如此懊恼于自己这副不中用的花拳绣腿。
不过更让他困惑的是……傅惜之为什么没有直接扔下他。
南渊战士用的武器多是长矛,与傅惜之的柳叶匕首相对地,攻击威势有余而灵巧不足。
之前曲宁就发现了,傅惜之的身法路数有点杀手和影卫的路子,优势就是灵敏、轻巧、来无影去无踪。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南渊战士的围攻中不至于太过狼狈,至少能凭借灵活敏捷的动作打个你来我往。
但众所周知,刺客皮脆。
谁家打野不是猥琐发育好久,然后突然闪现出来一波爆发带走几个人头再迅速逃之夭夭?主打的就是一个灵活诡秘的身姿,快速收割的短线战术。没人打持久战的。
更不会有人扛着个大包袱打持久战。
曲宁不懂武功身法,但他在傅惜之怀里旁观着,也能感觉到傅惜之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显然在层层叠叠的围攻下逐渐体力不支。
那些南渊战士就等着这一刻。
两杆长矛同时逼近,傅惜之足尖点地,猛地向后腾挪。那两杆长矛尖头就在方才傅惜之所站的位置上骤然相撞,“锵”的一声,迸发出零星的火花。
傅惜之的呼吸相当急促,数回合的交锋下来,他额头上的汗已经成缕向下淌,滴落在曲宁的颈侧。
如果对方再出其不意攻过来,他很可能就没那么轻易闪避掉了。
曲宁料想的不错。
后侧面陡然一支冷枪袭来,傅惜之闪躲慢了一瞬,手臂被划伤。衣袖断裂,鲜血飞溅。
就连脚步都不太稳。傅惜之闪到一棵树后,动作就微微晃了一下,没稳住。
危急时刻,曲宁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你放我下去。”
傅惜之仿佛没听见。
曲宁叹息:“陛下,放臣下去,这样至少我们不至于一起死在这里。”
他当然也不想死,但他知道轻重缓急。
只有两个选择摆在眼前——要么死一个,要么死一双,脑子没问题的当然选择前者。
更何况,他心中也一直隐隐有一个期冀。说不定他在这个世界死了以后,就能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呢?
被长枪戳死这个死法还算比较痛快,比被烧成大闸蟹好多了。
他觉得勉强可以接受。
曲宁清了清嗓子,拟了一番腹稿,准备苦口婆心地劝谏:“陛下,您……”
“别废话。”
刚开了个头就被傅惜之冷冷打断了,“你多说一个字的废话影响我,我们一起死的可能性就高一分。”
“……陛下这话说得……臣不说废话咱们这前后左右交困的情形,也活不下去啊……”
曲宁是真的弄不懂傅惜之。
刚穿来的时候,自己因为这人,在鬼门关前头绕了好几次。
可后来,傅惜之又救了他好几次。
这就是白月光替身的力量么?居然能让阴鸷疯癫如傅惜之都为他舍生忘死。
但他不想让傅惜之为他舍生忘死。
这是一个月色黯淡的夜晚,南渊人点燃的篝火为傅惜之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色。二人身陷死局进退维谷,这层暖色却衬得傅惜之的面容出奇地柔和。
其实除了那只稍显凌厉的眼睛,傅惜之的五官和轮廓整体并不十分锋利或刚硬,而是有着恰到好处的柔软弧度。
若他是个寻常富家子弟,没有为这样的五官镀上阴鸷狠戾之气的话,应该是十分温和富贵的世家公子长相。
可是傅惜之的阴戾,当真是没有由来的吗?
他从前当真不想做个普普通通的、被父母宠着爱着长大的世家小公子吗?
他现在又当真不想做一个令百姓安居乐业、江山长盛不衰的好皇帝吗?
曲宁很清楚其中的答案。
所以他也很清楚——傅惜之不能死在这里。
大景的皇帝不是一个真正的暴君,他必须活下去。
恰好此刻南渊战士的又一轮进攻袭来,傅惜之还是十分冥顽不灵地抱着曲宁闪躲,但逐渐体力不支也愈发明显,就连曲宁都能感受到傅惜之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咻——”的破空之声,曲宁抬头,见一支箭矢自不远处的山丘射出,笔直地向他们袭来。
粗略算一下夹角……可能会正中傅惜之的额头。
三,二,一,要到了。
曲宁在心里叹了一声气,身子一倾,抱住了傅惜之的头,将自己的后背曝露在了利箭的射程之中。
曲宁啊曲宁,你完了。
你居然开始心疼男人了。
一个人注定要倒霉的征兆,就是从他/她开始心疼一个男人起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