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在下了几回没头没脑的雨后总算厌倦，开始放晴收干。而叶蓁蓁来到京城也快有一月有余。

在京城的日子比起越州要清闲太多，闲到叶蓁蓁开始伤春悲秋。每日无所事事，只能与虞府姐妹在一处闲聊，吃吃饭，要不然就是跟柳依依出门闲逛。她有点理解后宅为何多事端了，都是闲出来的。

无事可做，不就得找事做，可劲折腾？

“唉……”叶蓁蓁手托香腮，神情凄楚哀怨，正盯着不远处石板下的小草出神。

“小姐，已经是你今天第八十八次叹气了。”柳依依随口说了一个吉利的数字。

“依依，你说，小草就没有感觉吗？它生来就被石板压着，不难过吗？”叶蓁蓁继续她的多愁善感。

“小姐，你要是无聊我们不如上街吧！”闲到都看草了，多恐惧。

“不，我这不是无聊，是感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山川草木，花鸟鱼虫……万事万物，皆有生命……”

柳依依看见自家小姐那造作的模样实在忍无可忍，以前在月下楼虽然忙碌，但小姐的神思是正常的，如今一闲下来人变得神神叨叨。

“小姐，要不然咱们还是找点事情做吧？”

“有何事可做？”

对呀，有什么事可做呢？主仆二人陷入沉思。

这会儿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翠云来了，对着叶蓁蓁行礼道：“老太太唤姑娘去明禧堂喝茶。”

喝茶？叶蓁蓁不知道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事可做总是好的。

待她到了明禧堂曲腰道福后，老太太走下来对着一个面生的妇人道：“这就是蓁丫头，她母亲去的早，如今在我膝下。蓁蓁，这是永伯爷夫人，你唤伯母便好。”

叶蓁蓁向着永伯爷夫人规矩一拜，唤了声：“永伯母。”

“哎，快起来，这孩子瞧着伶俐的很。今年多大了？”永伯爷夫人见叶蓁蓁举止大方规矩，对她印象不错。

“回伯母的话，二十。”，“是虚岁。”老太太在一旁补充道。

“这孩子瞧着伶俐，其实实心眼的很。平常孙辈孝敬我不过是在外头看见好吃好玩的，给我捎回来。蓁蓁却总亲手做，你瞧，桌上的那碟枣泥酥饼便是她早上送来的，只因我昨儿随口说了句想吃，她便记下了。”

永伯爷夫一听，立刻拿起一块枣泥酥饼尝了尝。“嗯，酥饼甜而不腻，润而不油，竟比云香楼的糕饼还好吃呢！”云香楼是京城有名的点心铺子。

老太太笑的点点头，知道并非永伯爷夫人夸张，叶蓁蓁的手艺确实极好。尤其是来了虞府后为了打发时间，手艺练的更好了。

“叶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回伯母的话，经商。”，“这孩子的爹爹是商人，但早年可是靠中过进士的。只是他自己淡泊名利，在官场上不愿与人争权夺利，这才弃官从了商。”老太太继续补充。

“原来如此，我说呢，瞧着你家姑娘身上丝毫未有商贾之气。”永伯爷夫人越看越满意，向老太太使了眼色。

老太太会意，让叶蓁蓁先行回去，自己拉着永伯爷夫人还要继续说道。

叶蓁蓁心里清楚这是老太太在帮她想看人选呢。

此事在虞府热闹了两天便无人提起了，叶蓁蓁对着翠云旁敲侧击一番才知道。是老太太打听到永伯爷家的次子不学无术，整日流连烟花柳巷，赶紧推却了。

而后又来了一位户部尚书的夫人，也是拉着叶蓁蓁上下端详，但也是不了了之。她又从翠云那里打听到这回是庶子，老太太依旧不满意。

叶蓁蓁觉得老太太的方式不对，应该先打听，再来府上。像她们这般每回交际许久再推辞，搞的别人多没脸。

她将意思跟老太太说了，谁知老太太说：“你当我不晓得？这两人是你表嫂引荐的，她当时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可一打听，品行，样貌，件件不行，也就家世过得去。可是郎君自己没用，空有家世终究无用，你看你哥哥。”

这下她懂了，原来她是表嫂的人情。还好，老太太是向着她的。

过了几天，宫中传来消息，让老太太带着叶蓁蓁入宫觐见虞妃娘娘。

“蓁蓁，别紧张，她是你姑姑，当自家人面对就好。”老太太携着她入宫，一路安慰个不停。

叶蓁蓁穿着青玉色幽兰暗纹对襟长褙子，衬着同色百迭裙，腰封是比青玉略浓的碧色。头梳朝天髻，脚踏流云靴，看上去整个人青翠欲滴，明快灵动。

老太太一身枣色盘扣襟长褙子，上面压着富贵吉祥的锦字纹，一手握着拐杖，一手牵着蓁蓁。

铅华阁居于后宫较偏的位置，殿阁既不开阔，也不明亮，叶蓁蓁基于此猜测她这位姑母并不受宠。

她们进去的时候虞惠正歪在偏殿的贵妃椅上，身旁宫女替她捶着腿。正值午后，半梦半醒。开门时流动的风使她面前的珠帘轻晃，隐约透出一个轻快的身影。明媚的颜色让久居深宫的虞惠不习惯，抬手轻挡住那抹绚丽。

捶腿的宫女见虞老太太和一位姑娘到了，轻唤了声：“娘娘，虞府来人了。”

虞惠这才清醒过来，慢慢起身。早有宫人掀开珠帘随侍一旁，殿内寂静无声，只余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吩咐不必进来。”宫女们听到此话杰尔安静离去。

裙摆轻扫，转而在殿中榻上坐下。殿中半明半暗，虞惠的表情既不冷淡也不热络，仿佛塌下所跪不是她的母亲。

她慢条斯理的先喝了一口茶，随后清了清嗓子道：“起身吧，虞老太君。”声音沉着冷静，带有一丝哑意。

虞惠的称呼让人挑不出错，但却平淡冷漠。叶蓁蓁一直垂着头不敢抬起，她似乎觉得这位姑妈脾气不大好的样子。

可老太太一丝异样都无，反倒满脸慈爱的看着虞妃，唤了声：“惠儿。”

她口中的“惠儿”没有搭理她，只把目光投向了叶蓁蓁。“这是兰儿的女儿？”

“是，姓叶名蓁蓁，其叶蓁蓁的蓁蓁。”

“上前来，让我看看。”

叶蓁蓁僵硬无比的走向虞妃，又行了一个礼。虞妃将她扶起后握着她的手，又捏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半晌轻笑道：“这孩子不像妹妹，十分里九分像了叶知书。”

“是，女儿肖父嘛！”老太太热络的说。

“不过倒是个美人坯子，这身段，这模样，好看的紧，是男人喜欢的模样。倒是比虞家养的姑娘要好看些，这回虞家打算将她卖给谁？”虞妃举止庄重，语调却轻佻，说出来的话更是全然的讽刺。

“惠儿，不要胡说吓着孩子。蓁蓁是你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血，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献出的，你想多了。”

“呵呵，虞家卖女求荣了大半辈子，快倒了倒是相通了？”

“惠儿……”虞老太太对这个女儿非常无奈。

“孩子，你叫蓁蓁是吧？你不敢看我？”叶蓁蓁这才敢把目光放到虞惠身上。

沉重的靛蓝色宫装包裹着纤细的身躯，有种被衣物压的不堪重负的感觉。明明是杏仁眼却没有灵动的光芒，只余眼底一潭死寂。额间贴了花钿，眼尾上扬有着凌厉的姿态，嘴角却向下带着苦相，这是一张充满着矛盾的脸。

矛盾脸没有对她颐指气使，反倒温和的笑了下，“我与你娘相像吗？”

叶蓁蓁点点头，虞惠确实跟虞兰样子上很像，只是虞兰温和些。

“若不是你来京城，你外祖母恐怕连你娘病逝的消息都不会带给我。”她放下叶蓁蓁的手自嘲一笑，示意着她坐在另一侧。

“老身是怕娘娘悲伤过度。”

“你这个七八十的老太太都不怕，我三四十的会悲伤到折损自己的身子？说起来，自进宫我就很少见到兰儿，如今更是天人永隔。她是我的亲妹妹啊！你们怎么忍心把我送进宫后又投机让她嫁给了叶知书？”

“这是你爹的主意，现在想来着实后悔。”

“你们要献女献一个还不够，还两边各献一个，结果呢？叶知书丢官，我也失宠了，你们投机的结果是满盘皆输。我的小妹呵呵，我以前总觉得她应当比我过得好，起码在宫外自由自在的，没想到……她竟走在我前头。”

不知是虞妃提起了母亲，还是她话间太过悲怆，叶蓁蓁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如今你们还不知收敛，上回表嫂说的好听进宫来看我，实际呢？是我们的侯爷一天天的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勋贵家里。还要我帮忙，我人在深宫这么帮？说来好笑，竟连老王爷的妾室她们都可以接受，虞家当真落败到此等田地了吗？”虞妃句句诛心，说的老太太老泪纵横。

“虞家……是大不如前，虞朗又落了榜。你弟弟他总是不在正途上上劲，总想着旁门左道，结个有势的姻亲帮扶朗儿。”

“是，我知道，选个有用的姻亲可以。但是，那老王爷他……他都一大把年纪了，去给他做侧室，我的脸，虞家的脸往哪搁啊？这回你说带蓁蓁来见我，你们说实话，又在打她什么主意？”

“蓁蓁是叶家的人，虞家不过是帮兰儿照看一阵子。她小时候结的亲家毁婚了，她在越州的名声不好，这才来京的。”

“她的婚约是顾家？”

“是。”

“连顾家都能欺负我们家的人了，虞老太太，虞家男子无用，连累的女子都……你这次，是来要我帮着选亲家？”

“一则是带蓁蓁见见姑母，二则是商量姻亲之事。你不知道，你的表嫂给蓁蓁介绍的，全是歪瓜裂枣，我也是没办法了。”

“你也不想想，她自己的女儿都肯狠心嫁给人做小，蓁蓁的亲事又怎会上心？在她们的眼里，女子都是可以被利用的，这是女子唯一的价值。”

“可是女子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只能成为家中父兄的棋子吗？我娘曾告诉我，即便身为女子，也不可妄自菲薄，也该为自己争取一片天地的。”叶蓁蓁忍不住反驳道。

虞惠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怪叶蓁蓁，看向她的目光反而带着欣赏。“现在倒是像兰儿几分了，你娘是我小妹，进宫前由我一手带大，这些话我也曾对她讲过，没想到她对你也说了。可惜我们俩都被家族拖累，没办法做自己。可你不一样，蓁蓁，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千万不要走我的老路，被虞家当筹码献出去。”

“不会的，姑母。”虞家是虞家，她姓叶。正如虞兰所说，可借势，却不能泥潭深陷。

“娘，这是我这几年第一次喊你娘。我恳求你，真正的为蓁蓁考虑，否则小妹泉下有知亦难以心安啊！”

“姑母放心，外祖母不会的，她待我很好。你看，表嫂引荐的人，她觉着不好，便都推掉了。我知道姑母是担心我，方才我还记得姑母严肃，现在觉得亲人就是亲人，哪怕头回见心里也是热的。”叶蓁蓁见虞惠情绪激动，赶忙握住她的手，想让她平静下来。

没有人听见这般妥帖的话会不开心，虞惠对待叶蓁蓁的态度在她的好话下软了几分。本就是亲妹妹的孩子，有什么好凶的？

“是，所以老身进宫来见娘娘，也是希望娘娘可以振作，毕竟在虞家能说得上话的，除老身外便是娘娘了。”

“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帮扶虞家的小辈。可我的处境，你也看到了，自身难保。薰儿的婚事我都没法做主，又哪有多余的精力帮你们再相看呢？”

“唉……熏儿确实也到了适婚年纪，圣上那边怎么说？”

“自那件事后圣上便对我冷淡了，若不是生下来熏儿我的位分只是美人。我不讨圣上的喜欢，熏儿也不得父王的喜欢，恐怕也没想着要好好选吧！”

“娘娘放宽心，熏儿终究是公主，是圣上的女儿。”

“我瞧着她蠢笨无礼，哪有蓁蓁的十分之一勇敢聪慧。这孩子不过是第一回见我，但也晓得在我难过暴躁的时候走过来安慰我，是个贴心的。而熏儿在她父皇发怒的时候只会惹得人更烦躁，蓁蓁，你往后可以多来宫里陪陪我，和你表妹多熟络熟络。”

“是，姑母。”

三人又聊了许久，没有注意到夕阳西下。还是殿外传来宫女的声音，宫门即将下钥。

“娘娘，老身该离去了。”

“嗯，走吧。”

铅华阁又恢复为一片死寂，虞惠踏出偏殿望着逼仄的四角天空，涌上无限的凄楚。

人来了，又走了。而她，永远飞不出这四角的楼阁。

这里是她的战场，亦是她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