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堰回到家,却发现客厅连带着一楼都关着灯,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他把玄关的灯打开,换上拖鞋,走到客厅,却看到沙发上呆坐着的赵惠元,她满脸泪痕,红了一双眼,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赵惠元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去哪了?”
徐堰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想到这个时间赵惠元会在楼下,也没想到会直直撞上对方。他刚从医院回来,没来得及换衣服,校服上沾了泥土,以及干涸的血迹,有阿军的、也有他自己的。
看到他身上的污迹,赵惠元冷笑:“你果然和徐淮盛一个模样。”
徐堰感觉有些不对劲,却见赵惠元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直直朝他砸了过来,杯子落地瞬间四分五裂,飞溅出的茶水洒了他满身。
徐堰受此一惊,下意识向后退缩,被迎面而来的赵惠元重重扇了一个耳光。
地砖上满是水渍,徐堰一时没能站稳,被迎面而来的力道带得跌倒在地,手心被玻璃碎片划伤,他呆呆坐在地上,脑袋有些发懵,连疼痛都来得后知后觉。
赵惠元低头看着他,眼中写满了失望,自言自语道:“我当初怎么就会生下你?”
徐堰愣住了,他知道赵惠元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够优秀、不够努力,但却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生身母亲,对自己亲口说出这种话来。
一切的苦难似乎都有了缘由,不是他哪里做的不好,只是他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错误的。
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这一句话来得剜心剔骨,徐堰眼睛酸涩得厉害,险些落下泪来。
赵惠元发泄完一通情绪,有些疲惫似的,不再看他,转身上了楼。
过了许久,徐堰才回过神来,左脸被打的部位有些发烫,可能是肿了,他想要站起身,手脚却没有一点力气。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来人走到他面前,扶住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却是徐煜回来了。
今天是周三,徐煜在学校还有课程,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徐堰看了对方一眼,有些茫然:“你怎么回来了?”
徐煜:“听说母亲下午的时候把所有佣人都赶走了,我觉得不对劲,赶回来看看。”又问,“还能走路吗?”
徐堰点头,用没受伤那只手扶上墙面,勉强站直了身体。
徐煜:“你先回卧室,我去拿药箱,一会儿来找你。”
徐堰进到卧室,换掉了身上的脏衣服,不多时徐煜也走了进来,拿来冰袋给他敷脸,又拿出酒精和纱布帮他处理手心的伤口。
徐煜先用镊子取出伤口的玻璃渣:“许医生要明天才能来,今晚就先简单处理一下,或者我带你去医院?”
徐堰:“不用他来。”
许医生是他们的家庭医生,徐堰每次被徐淮盛打了,许医生都会给他开药,导致他每次见到对方,不自觉会浮现出不好的记忆。
徐煜笑笑,他小时候也会挨打,也是许医生开药,所以能理解这个弟弟此刻的心理状态。
玻璃碎片清理完毕,又用酒精消过一遍毒,徐煜拿出纱布帮他包扎好伤口,才继续道:“母亲她只是受到刺激,情绪过激才会这样,詹医生很快就到。不论她今晚和你说了什么,都算不得数,你不要多想。”
詹医生是赵惠元的心理治疗师,上回赵惠元就是去她开的疗养院修养,精神状态渐渐恢复过来。
徐堰:“她受了什么刺激?”
徐煜合上药箱,整理了下语言,回道:“徐淮盛在外面有别的女人,被她发现了。”
徐堰有些错愕,但定下心来仔细想想,这个结果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或许真像阿军所说,一个男人的精力不在一个女人身上,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徐堰沉默片刻,问道:“他们会离婚吗?”
徐煜:“不会。”他笃定道,“凭那个女人的身份,这辈子都不要妄想踏进我们家门。”
徐堰哦了声,想到赵惠元刚才说的话,又问:“他和那个女人多久了?”
徐煜:“为什么这么问?”
徐堰:“我只是好奇。”好奇是不是在他出生之前,就有了这个第三者。
徐煜:“具体多久不清楚,但也有十几年了,既然她这么多年都没能抬正,往后也不会有机会,你不必担心。”
徐堰倒不担心这些,只是有些奇怪:“能瞒这么多年,为什么这次会闹出来?”
徐煜不紧不慢道:“她检查出胰腺癌,活不久了,徐淮盛到处给她找医生,动静闹得有些大,被母亲知道了。”
徐堰见他对一切了若指掌的样子,忽然想到些什么:“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徐煜并不否认:“比你们早一些。”
徐堰胸口像是被压了块石头,沉闷的难受,半晌后才开口:“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徐煜:“那是父母的事情,我们没必要插手,做好自己的事情。”他声音冷淡而清晰,“只要我能接下隆盛的班,成为公开且合法的继承人,徐淮盛为了这些的心血,也不会想要离婚,就没有人能取代母亲。”
自己的哥哥似乎总是这么沉着且理智,不被情绪所左右,无怪所有人都喜欢他。
徐堰:“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徐煜站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前嘱咐道:“好好休息,明后天我会帮你向学校请假。”
徐堰确实不能去上学,赵惠元那一巴掌打得有些重,第二天他的脸颊还肿着。好在詹医生当天晚上就带走了赵惠元,菲佣也都回到各自的岗位上,赵惠元的事情闹出不小动静,但徐淮盛还是没有回家,徐堰不知道开心还是难过——他害怕见到徐淮盛,却又希望对方能多关心这个家一点。
请了两天假后正赶上周末,徐堰休息了整整四天,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周一去了学校。
上学路上遇到彭嵘,却得知姜浩受伤住院的消息。
姜浩替他做事快两年了,打过的架怎么说也有小几十场,他身手利落又不乏格斗技巧,伤得最严重时也不过去医院打个绷带,还从来没有直接住院的情况。
徐堰不由愕然:“怎么回事?”
彭嵘:“就是恩隆那个姓顾的中一年级生,他不把人家当回事,结果被人打骨折了。”
徐堰不禁皱了眉,如果连姜浩出面都搞不定,恩隆这件事处理起来怕是有些棘手。
彭嵘:“但也有个好消息,那个叫顾衍越的老是打架,前两天还把他一个直系学长揍了,说是打掉好几颗门牙,这事捅到学校老师面前,现在人已经被他爸妈抓回家去了,估计之后会从莲花湾转学。”
这个结果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对他们来说算是好事,徐堰表情和缓了些,和彭嵘约了放学之后去医院探望姜浩。
由于父母的事情,徐堰这两天心情低落,也没怎么和叶书存联系,放学的时候叶书存约他一起回家,也因为要去医院拒绝了。
叶书存神情有些黯然。
徐堰不想和他闹矛盾,但有些事情确实横亘在他们中间,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决。
***
徐堰二人来的时候,姜浩正坐在病床上换药,额头被纱布裹着,右手手臂也骨折了。
换药的那护士看起来二十六七,似乎和姜浩关系不错,一边替他伤口处消毒,一边絮絮道:“上回见你还是手臂脱臼,好在没两天就恢复了,我还想着年纪轻,自愈能力就是强,结果也就过了一周多,直接骨折了,你这条胳膊也挺不容易的。”
姜浩简直无地自容:“你可闭嘴吧。”他飞快看了徐堰一眼,对方却没有看他,只是望向窗外。
护士换好药后,徐堰同他简单聊了几句,告诉他最近不用再管生意上的事,安心休息养好身体,便起身离开了。
姜浩目送他离开,一时间有了恍惚。
彭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人都走好久了,还没看够呢?”
姜浩收回视线,他心里憋闷得厉害,低声道了句:“是不是没有那个叫叶书存的就好了。”
彭嵘拍了下他没受伤的那只肩膀:“想什么呢。”又说,“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要去惹事。”
徐堰回家途中经过一家商场,想起来叶书存十六岁生日快到了,顺路进去逛了逛,走到一家手机体验店,是叶书存常用的品牌,正好推出新款机型。
导购向他介绍了这款手机的功能和特点,徐堰试用之后,整体感觉比较满意,就是价位偏高,按最高配置拿下来要将近一万。
徐堰犹豫片刻,没有直接买下。
走出商场,阿军打来电话,约他去奶茶店二楼分账。
到了二楼,桌上摆着两杯奶茶,阿军已经在了,他头上缠着的绷带已经取下,换作外伤网帽和无菌纱布。
阿军递给他一个文件袋,里面鼓鼓囊囊塞着几叠钱:“上半个学期的,一共三万。”
徐堰接过后,放在了一边:“其他人的分好了吗?”
阿军:“我这边人的已经分好发下去了,斌哥那边可能还要等几天。”
徐堰拧了眉毛,他一时间不能确定,阿军是不是故意这么做来挤兑郑临斌——明明两边可以约好时间一起发钱,他偏要提早郑临斌两天,大家一起做事,有的拿钱早、有的拿钱晚,郑临斌手下管的人心中难免会有怨言。
但徐堰不想插手他们之间的纠纷,要是郑临斌连这点难题都解决不了,他确实要重新考虑找其他人接这个班。
徐堰取出其中一叠钱,其余又推回给了阿军:“剩下这些,一半送去给姜浩当医药费,一半拿去给下面人发红包分了。”
阿军接过文件袋,没忍住说了句:“你还是第一次收钱。”
一般照例分钱,阿军会把他的那份拿出来,但每次徐堰都不会要,只是告诉他这些钱分给谁、怎么分,这回却罕见地拿走了三分之一。
徐堰嗯了声:“我想买个东西。”
阿军有些意外,徐堰平时没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对金钱也没什么概念,就算偶尔有想要的,徐煜也都会给他买好。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是要给别人买礼物吗?”
徐堰点头。
阿军知道这笔钱不算少,要买的礼物怕是很贵重,徐堰平时也会给他们送礼物,但也就千百块钱的东西,这么昂贵的礼物恐怕是:“给女朋友买的?”
徐堰不知道怎么解释,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算是吧。”
阿军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完全不知道徐堰谈恋爱了,对方也没有一点陷入热恋的表现,可能是他们最近打交道不多。只是看徐堰不愿细讲的样子,阿军也不好再问。
***
自从上回医院不欢而散,两人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眼看要到叶书存生日,徐堰想着借送礼物的机会好好谈谈。
他第一次拉下面子主动求和,以为只要这样,两个人的关系就能和好如初。
叶书存拿到那个装着手机的盒子,有些意外:“为什么买这个?”
徐堰:“生日礼物。”又问,“你喜欢吗?”
叶书存:“我很喜欢,但我不能收,也不需要你为我破费。”他隐约能猜到这笔钱的来源,“不要和他们分钱好吗?”
徐堰愣住了,只觉得不可理喻:“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为什么要管怎么来的?”
叶书存:“我不想看你被他们拖入泥潭。”
他知道徐堰在做什么,之前一直不会插手,只是因为徐堰没有因此受到伤害,但那次小巷里,徐堰差一点就发生意外,他简直不敢想象以后。
徐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他们就是泥潭?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在做,你看不上他们做的事情,其实就是看不上我做的事情。”
他有些难过,他以为至少叶书存能理解他,但没有人能理解他——所有人都觉得他这么做是错误的。
叶书存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只是不想你受伤,你和他们勾连的越深,到时候就越难挣脱。”
徐堰定定看着他,某一瞬间,叶书存的模样似乎和赵惠元重叠在了一起,母亲总喜欢干涉自己,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要听她的安排,他所有自我意志都是错误的、不必要的。不知何时,叶书存也开始变了,试图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他身上。
“不要你管我。”徐堰冷了脸色,“你现在越来越像我讨厌的样子了。”
叶书存怔在原地。
每个人都希望他变成他们心目中的模样,而不在乎他本身是怎样的,可他不是任人操纵的玩偶,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种被掌控的不适感如同附骨之疽,翻涌上来,让他感到窒息。
徐堰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反胃的感觉:“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