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出了小区，走到十字路口处，两人即将分别。

想到赵惠元和徐淮盛的事情，等红绿灯的时候，徐堰忍不住问了句：“你父母现在怎么样了？”

阿军脚步顿了顿：“就那样吧，我以为他们早就准备好一拍两散，结果现在财产分割谈不下来，所以就这么拖着，离婚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在一起又谁都不乐意。”

徐堰心想，自己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如此，感情早已不剩多少，但因为利益关系无法切割，只能有名无实地在一起。

阿军按了按眉心：“最可笑的是，我妈还奢望我爸能有一天回心转意，甚至想给他再生个一儿半女，借此把他留下，劝他回归家庭。”

徐堰疑惑了：“这样不可以吗？”其实在他心底，也是有那么一丝渴望，渴望徐淮盛能够回归家庭。

阿军无奈道：“当然不可以，男人就是下贱，永远不要试图用自我牺牲拴住一个男人的心，他只会喜欢让他不断牺牲的人。”又说，“还有一句忠告，男人床上的话都是不可信的。”

徐堰愣了神：“什么？”

阿军加重了语气：“不论男人在床上说什么，一个字也不要信，他们精虫上脑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妈当初就在这上面栽的跟头。”

徐堰有点难受，叶书存当时在床上说会爱他，会一直保护他，所以叶书存说的话也不可信吗？

路口信号灯转绿，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徐堰堪堪反应过来自己该离开了。他和阿军告别，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却因为阿军说的最后一句话有些发堵。

回到家里，打开手机有三条未读消息，叶书存发来的，嘱咐他路上小心，按时吃饭，又问他家教课上到几点。

还在国庆日假期，曹老师不会待到很晚，于是徐堰回道：“10点。”

过了片刻，叶书存发消息来：“晚上来我家吗？”

赵惠元休养有段时间，詹医生那边安排她下周回家，趁着母亲最后不在家的几天，多和叶书存待在一起，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徐堰回了个：“嗯。”

发完消息，徐堰合上手机，打开习题册，准备写昨天没来得及完成的作业。

他看到自己前两天写的习题，想起早上叶书存留下的那张便签，两张纸上的字迹一时间有了重合——他写的字不知从何时开始，和叶书存的越来越像。

似乎是从第一次拿到叶书存给的笔记，他开始无意识地模仿起对方的字体，以至于现在，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这本册子上的字究竟是谁写下的。

徐堰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建立了除血缘以外最亲近的关系，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徐堰握紧了手中的笔，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习题上，他告诫自己不要去想没有发生的事，未来是不可捉摸的，能做到的只有眼前的事情，数学题不会骗人，没有做完就是没有做完。

晚上，家教课结束，徐堰目送曹老师离开，回屋套了件外套，走到一楼玄关的时候遇到了徐煜。

徐煜刚从外面回来，表情有些不好，见到是他，勉强压下眉宇间的躁郁：“要出门？”

徐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嗯了声。

徐煜不想为难他：“这几天就算了，下周母亲回来，少往外跑。”

徐堰奇怪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煜表情有些复杂：“没什么。”顿了顿，“如果家里……”他说到一半迟疑了，没再说下去。

徐堰不明所以，只能想到最坏的可能：“他们要离婚？”

徐煜：“没有。”

徐堰稍稍松了一口气。

徐煜：“就是最近家里的事情比较多，爸妈的心情可能会不好，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要惹他们生气。”

徐堰不知道说什么，点了点头。

他走出家门，有些心神不宁，抬头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叶书存。

他们约好去叶书存家见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对方，徐堰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叶书存走上前，伸手抱了一下他：“正好在附近，想早点见到你，就过来了。”

徐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和叶书存十指交握，像是抓住了某种依靠，心头的不安消退些许。

两人一道回了家，徐堰洗完澡躺到床上，叶书存还在书桌前整理课程资料，他之前给一个小学生上家教课，孩子家长似乎很满意他的教学，还介绍了其他学生，所以最近比较忙。

徐堰翻着手里的书，那是一本经济学相关的书籍，作者是美国国籍，他觉得内容过于赘余，看到一半便有些兴趣缺缺。

徐堰忍不住问：“你怎么看得下去这么厚的书？”

叶书存看到他手里那本红色封皮的书，忍不住笑了下：“我之前也不很喜欢西方作者的叙述方式，他们会事无巨细地论证一个问题，但这其实才是思维的一般路径，真理往往是从归纳论证中得出的，而我们现在接受的教育，更多是列出归纳好的结论，让我们去做演绎推断。以社会科学为主的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金科玉律，大部分时候都是对现有经历和认知的归纳。”

徐堰有点被说服了，他不再说话，耐着性子看下去，读完一整个小节后，发现似乎也没那么佶屈聱牙。

他读书读得认真，叶书存不知何时整理完材料，坐到了他身边。

肩膀一重，是叶书存将头枕到了他肩窝，湿热的呼吸直往领口里钻，毛茸茸的头发蹭过耳朵，徐堰有些怕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也没有了继续看书的心情。

徐堰合上书本，想起来阿军说的话，侧过脸问对方道：“男人在床上说的话可信吗？”

叶书存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懵了：“什么？”

徐堰：“你在床上和我说的话，可信吗？”

叶书存打量着他神情，见徐堰神色淡淡，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

他们在床上说了不少话，何况那种时候生理和心理双重兴奋，叶书存也不能完全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好问：“你指的是哪句？”

徐堰睁大了眼，表情有些受伤：“……你甚至已经不记得了。”果然阿军说的没错，才过了一个晚上，对方就什么都忘了。

叶书存愣住了。

徐堰大为失望，闷头钻到被子里，拿屁股对他，任凭他说什么也再不搭理了。

叶书存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贸然开口又可能会适得其反，沉默了半晌，只好说：“生气归生气，别蒙着自己了。”

被子里那一团动了动，但还是没出来。

徐堰脑袋埋在被子下面，声音闷闷的：“你爱我吗？”

叶书存想起来，是当时缠绵时自己说的话，他心口像是捂了一团湿热的棉絮，前所未有地柔软：“我爱你，最爱你了。”

徐堰伸出两根手指，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眼睛，他看着叶书存，忍不住问道：“那我和书萱你更爱谁？”

虽然这个问题显得他太小心眼，还有争宠的嫌疑，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对方的回答。

叶书存思索片刻，才道：“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我血脉相连的妹妹，我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一个是我想要永远在一起的、最爱的人，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亲人。”

叶书存并没有回答谁更重要，只是陈述事实，徐堰却出乎意料地被哄好了。

他能理解叶书存的心情，因为徐煜在他眼里也同等重要，亲情和爱情都是组成人类情感的重要部分，甚至爱情最终也会转变为亲情，硬要在二者间分出个高低才会奇怪。

徐堰定定望着他：“我会和书萱好好相处的。”

叶书存见他神情认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鼻尖：“不用强迫自己做什么，也不用讨好任何人，你本来就很好，做自己就够了，书萱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的书桌上还摆着叶书萱送的小兔子魔方，徐堰心想，其实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妹妹，他接触到的女生不多，硬要说的话，叶书萱算是他第一个异性朋友。

叶书存凑上来亲他，熟悉的味道充斥鼻腔，徐堰放松了身体，两人拥抱着倒在床上，肌肤相贴。

（略66字）

***

国庆日假期结束，徐堰还有些遗憾，下周赵惠元回来，自己放学后再想要见对方恐怕会很困难。

叶书存正好这周末两天都有空，注意到他心情有些低落，便问他有什么想去玩的。

徐堰思索片刻，最近正是海鸥迁徙的季节，他很久没有看海鸥：“想去海边。”

叶书存订好滨海度假区的门票和周边民宿，看海旺季即将结束，又是普通的周末，二人来的时候，海滨人流量比想象中要小许多。

离海滩还有一段距离，就有人售卖海鸥食物，他们买了两袋，徐堰打开来一看，是剪碎的面包、油条还有火腿肠。

徐堰把食物倒在手心，有海鸥俯冲上前啄食，他手心也被啄了一口，但并不很痛。

徐堰看着手里剩下的火腿肠，若有所思：“他们好像只吃面包和油条？”

叶书存想了想：“可能他们认知里黄色的才是食物。”

两人继续往海边走，沙滩上盘旋着大群海鸥，时不时落下啄食游客手里的食物，还有些海鸥吃饱了，浮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休憩，大约是把这里当作了食堂。

海滩上有喂薯条的，拿着显眼的红白色快餐纸盒，还有一人怀里抱着一大包油条，头顶黄色贝雷帽上卧着一只海鸥，路过的人一圈圈围上去拍照。

两人把海鸥食喂完，走到沙滩和礁石连接的区域，这边没有什么海鸥，人也要少许多，稀稀疏疏几个大都是在沙滩上挖沙子的小孩，以及陪同前来的父母。

不远处蹲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沙滩里挖出一个贝壳，他小心翼翼地将贝壳洗干净，装到一旁的塑料桶里。

徐堰看得有些心痒，但又不好意思去，他灵机一动，转头和叶书存说：“我口渴了。”

商业区离这边有些距离，来回需要一点时间。

叶书存：“在这里等我一下。”

徐堰点头，目送对方走远了，快步走到礁石区，此时应当刚退潮不久，石块表面还有些湿润。礁石的缝隙间藏着不少小螃蟹，徐堰蹲在地上挨个翻过去，不多时便抓了好几只。

他算着叶书存快要回来，把攥着螃蟹的手背到身后，无事发生一般走回到了原本的沙滩上。

叶书存回来的时候，看他仍旧站在原地，日头有些大，徐堰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叶书存把矿泉水递给他，徐堰没有接，只是目光灼灼望着他，叶书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好拿出纸巾去擦他额头的汗珠。

另一边的小男孩，挖完贝壳，提着小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一个年轻女人面前，他两手抓住塑料桶往前一递，兴冲冲道：“妈妈，我有礼物要给你。”

男孩声量有点大，这个年纪的嗓音又尖锐些，叶书存不由看了那边一眼。

徐堰没想到被人抢了台词，急忙道：“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他把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摆到了叶书存面前，摊开五指，手心里趴着几只指甲盖大小的螃蟹，背壳呈一种红褐色。

徐堰眼睛亮晶晶的：“我抓了好久，别人都没有的。”

叶书存心中有一处烫得厉害，他接过徐堰手里的螃蟹，摸到他冷冰冰的手指，估计是刚才泡在海水里：“阿堰好厉害，一会儿就抓了这么多，有机会也教教我好吗？”

这话徐堰听得很是受用，第一次有人夸他抓螃蟹厉害，忍不住弯了嘴角：“没问题。”

二人回到民宿休息，下午的时候，叶书存消失了一阵。

徐堰看了会儿电视，觉得无聊，索性躺下睡了一会儿，快到晚餐的时候，叶书存发消息说在楼下等他吃饭。

进到餐厅坐下，叶书存拿出一个海螺递给他：“白天的回礼。”

徐堰注意到他手指关节处有一小块擦伤，瞬间明白过来：“你下午就是去找这个？”

叶书存只是含笑望向他。

徐堰打量着那个海螺，背面不起眼处刻着什么，徐堰仔细去看才发现他们姓氏的首字母，他拿起海螺放到耳边，似乎能听到遥远的海浪声。

他不由收紧了手指，海螺顶部穿过一条绳子，只是徐堰觉得挂在脖子上有些幼稚，便将它揣进了口袋。

吃完晚餐，两人去沙滩上散步，这家西餐厅就建在沙滩上，距离海岸线不远，旁边有人工修建的滑梯、秋千和跷跷板，上面聚着不少小孩，大概是吃饱了饭出来玩耍。

徐堰在海边吹风，眼神却时不时往滑梯的方向瞟。

叶书存注意到他的视线，却并不点破，等时间稍微晚些，小朋友玩够了，被父母牵着三三两两离开，问徐堰道：“要不要去看看？”

徐堰有点羞耻：“不要！”

叶书存拉着他往滑梯的方向走，徐堰小小挣扎了一下，半推半就被带到了粉红色的滑梯前。

徐堰一开始还很不情愿，被叶书存半拉半拽着爬上去，从顶端高速下滑带来的刺激和兴奋，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他忍不住又来回滑了好几遍。

他第一次玩滑梯，赵惠元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从来不会陪他玩这些，他羡慕别人玩，但自己从来没玩过。

回到民宿，徐堰洗完澡躺在床上，还是很开心，他很久没有这样畅快的时候，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都被抛之脑后。

叶书存还在洗澡，徐堰想起他送给自己的海螺，想要拿出来看看，可找遍衣服的口袋，却不见了踪影。

十几分钟后，叶书存从浴室出来，看见徐堰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和刚才开心的模样判若两人：“发生什么事了？”

徐堰声音发了涩：“海螺找不到了。”估计是玩滑梯的时候掉了出来。

叶书存没想到是因为这个，他坐到徐堰边上，揽过他肩膀安抚道：“没事的，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徐堰不说话，整个人有些闷闷的。

虽然叶书存没有责怪他，但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或许就像赵惠元说的一样，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叶书存怕他难受，转移话题道：“月底就是万圣节，想好今年怎么过了吗？”

徐堰抬了眼，叶书存的提问，让他暂时从不好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又想起物理笔记本中夹着的便签，叶书存确确实实把他们的约定放在了心上。

他心里有些触动，嘴上却说：“还早呢。”

叶书存又说了些其它，两人默契地没再提海螺的事情，眼看时间不早，明天还要去参观教堂，便一道关了灯睡下。

叶书存睡得轻，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边却是空着的。

时间显示凌晨三点。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前所未有的恐慌几乎将他淹没，叶书存掐着手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了一遍思路，他穿上衣服，朝餐厅的方向走去。

凌晨时分，餐厅已经关灯歇业，黑沉沉的海滩上，只有一小簇光芒，好似点缀夜空的星点，看起来微弱又渺小。

但叶书存有种直觉，那里就是他要找的人。

叶书存走近了，看见沙滩上站着一个人，他袖子挽起，手里握着电筒，正低着头，神情认真地搜寻着些什么，白色的光束映照出他侧脸轮廓，依稀能看出以后的俊朗。

叶书存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扎了一下，又酸又麻的感觉传至全身。

他天真残忍，又带着汹涌而不顾一切的温柔。

叶书存胸口鼓胀得厉害，忍不住喘息了一口，他以为是自己一个人的执着，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强求来的，因为他喜欢徐堰，所以不断接近、不断拉着对方一起沉溺，但其实在丝线的另一端，也有人默默维系着这段关系，用他自己的方式。

赤裸裸的真心早就袒露在面前，只是他一直不曾发现。

叶书存从黑暗中走出，他勉力压制住身体的颤抖，握住了徐堰的手腕。

徐堰意外于他的出现，他别开脸，悄悄拍去手上的沙子：“你不要多想，我就是睡不着，出来散步。”

叶书存：“我知道的。”

徐堰垂着眼睛，不说话了。

叶书存伸手抱住对方，两个人在夜色下相拥，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连海风都沉寂。

叶书存低声说：“我都知道的。”

他遵循本能靠近对方，更贴近一种原始的欲望，想要什么就去得到，此时此刻，却真正体悟到爱情的滋味。

徐堰被带回了房间，离开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回头望向片沙滩。

他找不到那个海螺，也知道这么做大概是没有结果的，但他还是走了出来。他很少做无用的努力，但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夜色太过迷离，还是头脑不甚清醒，感性战胜了理性。

徐堰有些难过，很多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也是他作为一个个体所无法违背的。

第二天，叶书存一个人找到餐厅的监控，摄像头正好拍到那个海螺的踪迹，它落在滑梯边的沙子里，被一个小孩捡起，拿去海边玩耍，最后被水冲走了。

叶书存胸口有些发闷。

明明只是一个海螺，他心中却隐隐有了不适，似乎冥冥之中在昭示着什么。

徐堰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和他分享手里的椰子，叶书存笑笑，努力把那些不好的想法从脑海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