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人报警,警察和火警很快会赶到,闹出这么大动静,学校也会有人前来救援,只要坚持过这几分钟。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徐堰想不明白,叶书存如此畏惧火焰,究竟是什么让他不顾一切?
哪怕叶书萱受了欺辱,可他还要照顾妹妹,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也不该让叶书萱有个杀人犯法的哥哥,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叶书存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混着未干涸的血:“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你走到这个地步,但如果没有生路可走,至少可以一起走死路。”
叶书存做到这个地步,他直觉叶书萱还发生了什么,甚至比照片上那些还要不堪的事情,可他已经无暇顾及。
无论如何,他不想毫无所知地去死。
徐堰抽回手掌,趁着对方不及防备时,压低了身体往侧边一滚,捡起方才被丢弃在地的匕首,将刀尖对向了叶书存。
永远不要失去自保的力量,哪怕背叛、伤害所有人,他也会保护好自己。
两人对峙的时刻,消防和火警终于冲了进来。
徐堰和叶书存被卸下武器分别带走,两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烧伤和刀伤,当即被送去医院救治,涉及故意纵火和学生死亡,稍晚些有警员前来做笔录。
现场证据和幸存者的口供全部将凶手指向叶书存,对方也并不否认,包揽下全部罪行。徐堰被简单询问后,基本排除犯案嫌疑,持刀行为也归结为正当防卫,负责侦办案件的警员让他安心休息。
徐煜连夜过来看他,两人相视良久,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徐煜先开了口:“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你做好心理准备。”
徐堰想起来,他当初劝自己的话,让他早点和阿军等人切割开来,如今再看只觉得既讽刺又悲哀。
徐堰一张嘴,声音几乎哑了:“你那时候说得确实没错,早知道……”
徐煜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没有人是全知全能,也没有人能预料一切,人类的认知是有限的,你已经在自己认知范围内竭尽全力,不要站在未来的时点苛求过去,如果知道滑铁卢战败,拿破仑早在十九世纪就统一欧洲了。”
徐堰喝了两口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徐煜摸了摸他脑袋:“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都先交给明天吧。”
第二天彭嵘和郑临斌前来探望,告知他昨天那场大火的结果,死了四个,重伤三个,轻伤一个,姜浩没能抢救过来,阿军刀口不深捡回一条命。
彭嵘问他:“你打算怎么解决?”
愧疚的情绪几乎将他溺毙,徐堰良久才道:“姜浩的事情,我很抱歉。”
彭嵘:“他只是为他犯的错付出代价。”
徐堰抬头看向对方,试图从他脸上看到悲伤,彭嵘只是面无表情望向窗外,他眼下是遮盖不住的青黑,下巴起了一层胡茬,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憔悴。姜浩是他最好的朋友,连自己都会感到悲恸,那彭嵘呢?又是不是在急诊室外等了一夜?
徐堰看着自己手心,上面缠了一圈纱布,他的后背则是一片血淋淋的烧伤,他说:“给我点时间,三天后,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彭嵘嗯了声,在床边站了会儿,说:“我出去透气。”
彭嵘离开病房,郑临斌在看护的椅子上坐下,开口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徐堰心底一片荒芜:“你说吧。”
郑临斌:“叶书存的妹妹,那个叫书萱的姑娘,昨天下午死了,服用过量安眠药,没抢救回来。”又说,“因为这件事涉及凶杀案件,警方调取那个女孩的血液检查结果,显示她怀孕了。”
郑临斌看他脸色大变,急忙伸手去扶,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神情,险些咬了舌头:“你没事吧?”
徐堰咬紧牙关,压下反胃的感觉,推开他:“我没事。”又说,“你还知道什么,都说了吧。”
郑临斌看他浑身是伤,整个人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怕他情绪激动之下昏厥,又或者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一时间竟不敢开口。
徐堰怒道:“说!事情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听的?!”
郑临斌:“大概在一个月前,阿军就骚扰了那个女孩,前女友和他分手,也是因为察觉他对叶书萱的心思,但那一次可能只是言语调戏,或者轻微肢体冲突。后来这件事被叶书存知道了,他动手教训了阿军,阿军觉得面子过不去,加上他最近吸食大麻,总之在情绪激动和朋友挑唆下,侵犯了那个女孩。”
徐堰伸手捂住了脸,声音不住颤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他身体几乎蜷作一团,抬眼看向郑临斌时,眼尾已然红了,“我找你来是做什么的?你要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不如早早从这里滚!”
郑临斌知道他内心痛苦,自己又何尝不会内疚,他没有反驳,只是说:“当时我只知道阿军和叶书存有矛盾,打过一架,刚才所说的一切,也是结合现在的情况和之前蛛丝马迹推测出的。我和阿军分账做事,贸然干涉他的事情,以为你会不高兴。”
徐堰明白对方说得不错,他原本的设想是让阿军和郑临斌互相制衡,但又厌恶内部争斗或互相上眼药的行为。他能管事的时候,双方尚且能够维持彼此制约的微妙平衡,只是那段时间他生病,无暇顾及这些,两边便各自为政,阿军也渐渐脱离了掌控。
徐堰稍稍平复下情绪,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歇斯底里,他靠坐在床头,闭上了眼:“你继续说吧。”
郑临斌:“阿军虽然糊涂,但也没想把事情做绝,我听说他前几天来你家找你,大约是想和你道歉。”
徐堰愣了下:“他来找我?”
郑临斌:“大约是上周六。”
徐堰一点点攥紧了拳头:“我知道了。”
那天他去学校,叶书存没来上学,因为阿军欺负书萱,两人有了矛盾,上回阿军脸上的伤估计就是叶书存打的。
叶书存几次三番找自己,想让自己管好阿军,可他没有理会,才会有之后阿军嗑嗨了,对书萱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至于后来为什么从来找他道歉,变成拍摄裸照威胁书萱,又发邮件拖他下水,变故大概就出在上周六。
***
徐堰休养两天后,伤势恢复些许,回到家中,一眼便看见坐站在客厅的徐淮盛。
桌上摆着个一尺来宽的檀木盒子,徐淮盛甚至等不及让他去书房,拿出鞭子抽了过来。
长鞭如蛇,裹挟着破空之声落在手臂上,瞬间皮开肉绽。
徐淮盛怒意不加掩饰:“跪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
徐堰缓缓跪了下来。
他已经记不清那天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再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许医生给他身上伤口换药,徐煜则站在一旁。
后背的烧伤还未痊愈,又挨了鞭打,他发起高烧,整个人浑浑噩噩,眼前一切扭曲变形。
他昏了一阵,又睡了一阵,再睁眼的时候,床边已经没有人。
徐堰挣扎着找出匕首和魔方,他力气还未恢复,扶着墙,跌跌撞撞走到浴室。
小兔子魔方的六个面已经拼好,他终于学会了叶书萱教他的口诀。
他忍不住笑了下,将自己浸泡在温热的水中,用叶书存送给他的匕首,在浴缸割开了自己右手手腕。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冷,昏昏沉沉中,听到许多杂乱的声音,有阿军的、有徐瑾瑜的……
阿军说,徐瑾瑜讲得不错,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不如把它做绝。
徐堰睁开眼来,鲜红的血液顺着他手腕流淌,在水中融成一团。
他想,死的不该仅仅是他。
如果冥冥之中没有天理昭昭和报应不爽,至少遭受惩罚的,不该仅仅是他。
他站了起来,浑身湿透,踉跄着拿毛巾裹住了手腕。
他一手按上镜子,看到其中倒映着的自己,血顺着镜面流淌,模糊了他的面孔。
徐堰直直走到徐瑾瑜的卧室。
今天是徐瑾瑜母亲的葬礼,所有人都出了门,下午才会回来办解秽酒。
他在徐瑾瑜的书桌上,看到一个笔记本,封面映着熟悉的字迹,是叶书存的笔记本。
他翻开那个本子,找到贴在最后一页的便签,叶书存在上面告知了阿军骚扰书萱的事情,并让他阻止对方。
叶书存送来笔记本,被徐瑾瑜拿走了,而且他从菲佣口中得知,那天阿军来找他,也是和徐瑾瑜短暂聊天后离开。
也是在那之后,阿军一反常态,选择用极端手段威胁叶书萱。
徐瑾瑜究竟在其中做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徐堰不得而知,但他也不想知道了。
有些事情没必要知道前因后果。
在徐瑾瑜母亲的葬礼上,徐堰把他带去侧厅,拿出那柄匕首,剁了他一根手指。
飞溅而来的血珠落到他脸上,但徐堰已经不会再有迟疑。
等徐瑾瑜回过神来发生了什么,捂住伤口,惨叫着往外跑,被他一把揪住头发,狠狠摔到地上。
徐瑾瑜痛得面容扭曲,他从未遭受过如此对待,泪水淌了满脸,地上是断指和鲜血,整个人凄惨又可怜。他头脑混乱,只能向正厅遗像的方向哭喊:“妈妈……救我……”
徐堰想,每个人受伤时都会感到痛苦,叶书萱、姜浩、阿军……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谁也无法幸免。
徐淮盛听到儿子的惨叫声,直直冲了进来,看到眼前一幕,愤怒几乎冲破天灵盖。
徐淮盛扬手就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他左手手掌和右手手腕都裹了一层纱布,面色苍白如鬼,除却眼尾溅上的两滴血珠,整张脸没有一点血色,黑色的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侧。
徐堰说:“你要带他回来,可以。但我不保证他活着走出去。”
徐淮盛看着这个次子,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起对方,记忆中他这个儿子一向懦弱、不求上进又毫无存在感,今天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不顾一切的凶顽。
那是与他当年如出一辙的凶狠暴戾,就好像年轻的猛兽,只要有人表现出威胁的意味,便会殊死一搏。
可他年纪大了,早已不能无所畏惧。
徐淮盛第一次选择退让。
***
纵火杀人案件基本侦破,进入刑事审判阶段。
徐堰还在家养伤,徐煜告诉他案件的进展:“虽然已经废除死刑,但他被指控谋杀、严重伤人,极有可能终身监/禁。”又说,“哪怕进了监狱,你那个去世的朋友姜浩,他的父亲在司法机关工作,也不轻易会放过他。”
徐堰有些麻木地看向窗外,他谁也保护不了,什么也做不到,他对不起叶书萱,对不起姜浩……
他说:“就这样吧,我不会去管,也不会帮哪一边。”
徐煜:“你不要他的命?他能杀那么多人,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或者情分,万一他活着出来了,未必会放过你。”
徐堰眼睫颤了颤,他手心的伤深可见骨,后背的烧伤也会伴随他一生:“我不会帮他,也不会害他,就此为止吧。”
曾经让他感到温暖的一束光,终究湮灭在大海。
徐堰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他会往前走,不会回头,也无法回头。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永垂不朽的太阳,他终将一个人走完这条不见天日的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