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堰付完账,离开了茶餐厅,进小区取车时,迎面遇上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人五十出头年纪,浓眉方脸,脖颈上横亘着一道刀疤,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冲他颔首示意。
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若徐堰记忆不差,此人名叫潘华,是裴含境的亲信,只是与金诠几人做的事情不大相同,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对方与他对视片刻,掌心相对比了个手势,又指了指不远处一家咖啡厅,似乎有话要说。
石塘山那夜,袁道光终究没能开枪,两边原本没什么深仇大恨,况且裴时景只是受伤并不致命,哪怕找来警署,枪上也只有裴时景自己的指纹,到时候抓谁还未有定论。最终两方人马各自下了山,他与裴含境此后便再无联络。
徐堰原本不想与裴含境的人有过多牵扯,只是度假村开发涉及西澳港这边,裴含境不肯松口,后续项目土地获取怕是会有麻烦。
倒也不是不能借着政府施压解决,毕竟这片地被压了十年,当初土地出让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用于开发房地产,搁置这么多年总得有个说法。只是通过政府回收土地涉及估值、协商和补偿,全部法定程序走下来,如果出让方有意拖延,怕是能耗个两三年,对面倒是无所谓,可他们却未必有这个时间。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裴含境自愿转让西澳港土地使用权。
徐堰犹豫片刻,还是跟上前去。
进到咖啡厅,两人在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潘华拿出纸和笔,写道:“听说那天您受了伤,如今伤势好了吗?”
他原以为对方会记恨自己,毕竟他当初确实欺骗了裴含境,欺骗了所有人,可这位潘叔的态度比想象中温和不少。
徐堰有些摸不准对方来意:“已经没有大碍。”又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潘华在便签上写道:“可能是淋了雨,那天之后,他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到整整一个月没能下床,现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紧接着第二张便签又写,“他很信任你,把你当自己人,他很少会这么信任一个人。”
徐堰沉默了会儿:“我不是蓄意欺骗他的。”如果说当时没有完全理解裴含境的意思,想在回想起来,他也能猜个大概,大约与他当初对叶书存的想法无二,“哪怕一开始确实存了隐瞒的心思,可我也有不得已的理由,但至少没想过玩弄他的感情。”
潘华:“你可以当面和他去说这些。”
裴含境最忌讳下属背叛,韩驰就是前车之鉴,在他手下做了这么多年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不是说消失就消失了。哪怕裴含境当初对他有什么心思,出了这样的事情,又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现在独自去找对方,不论是树立威信还是出于私心,裴含境大概都不会放过自己,他没必要以身犯险。
徐堰没有接这句话,岔开话题道:“您知道怎么才能让他转让西澳港这片地吗?”
潘华:“西澳港涉及他去世的叔叔,别人去说大概没有用处,你或许可以亲自问问。”
徐堰思索片刻:“方便约他出来一趟吗?”
大不了再在万海办个酒席,他们要开发滨海度假村,迟早得和裴含境打交道,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潘华:“他这两天病了,最近一直低烧,身体始终不大好。”
徐堰有些意外,记忆中裴含境身体不差,少有生病的时候,甚至比他还好些:“那就让他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再说。”
潘华提笔停顿了片刻,写道:“你不去看看他?”
徐堰:“生病了就去找周医生,我不是大夫,又不会开药,去了也没什么用。”
潘华不好再说什么,两人聊得差不多,徐堰也不多做停留,结账离开了咖啡厅。
***
徐堰到的时候,秦筝已经做好了一桌菜。
橘黄的灯光下,整个屋子呈暖色调,和徐堰家黑白灰的色调截然不同,有小朋友的缘故,桌角和墙角都裹了一层海绵。徐圆圆坐在客厅地毯上拼乐高,徐周周则在卧室做题,徐煜听到动静,从书房走出来,招呼几人吃饭。
徐堰接住了扑上来的徐圆圆,看着眼前一幕,他胸口难得涌出些温暖的情绪。
赵惠元不会做饭,直到他18岁那年,秦筝嫁入家里,他才吃上第一顿亲人做的饭。
秦筝嫁过来的时候,也才24岁,徐堰起初不太习惯这位新来的嫂子,赵惠元也不很喜欢她——秦筝家境差了一截,不过是政商联姻的缘故,徐淮盛有黒社会背景,高官勋贵看不上草莽出身,也怕因此阻碍了日后仕途高升,所以最后找到了日渐衰落秦家,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借由姻亲多少搭上了政界关系。
两人的婚姻中感情成分并不算多,徐煜虽然给她体面,但在一些小事上不会特别关照她,秦筝一开始过得很不容易,直到后来有了长子徐颂嘉才稍微好些。
徐堰抱着徐圆圆去盥洗池洗手,小姑娘很不老实,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徐堰只好抓住她的手帮她搓泡沫。
好不容易洗完手,徐圆圆一路小跑去了餐桌边,徐堰脸颊沾了几滴水珠,转头看见徐煜递来的毛巾。
徐煜低声道:“律政司来了新的首席政府律师,姓宋,你注意点。”
徐堰擦完脸,又将手擦了,有些无奈地解释道:“我真没对晋骅做什么。”
徐煜看了他眼:“我没说这个。”他严肃道,“放眼三司十三局,受过宋老提携的后生不计其数,他来这里,所有人都摸不准要做什么。”
徐堰不以为意:“ 比起你,律政司的人更应该操这个心。”又说,“我们和宋家人又没什么关联,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人家日理万机还来不及,哪里有空腾出手来折腾我们。”
徐煜垂了眼若有所思。
徐堰开玩笑道:“听说宋老的长孙女刚和第三任丈夫离婚,与其在这里担心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怎么把徐瑾瑜送去倒插门来得靠谱。”
徐煜险些没绷住:“胡说什么呢。”大概是被这个描述逗笑,言语间却也没了方才的肃然。
几人一道吃过晚餐,徐煜继续回书房办公,徐周周坐在地毯上,神情认真地看着什么,在他面前是一张摊开的世界地图。
徐堰被徐圆圆拉去凑热闹,三个人围着地图坐下。
徐周周指着一片岛屿问道:“这片岛为什么没有名字?”
徐堰:“它们尚未开发,少有人烟,所以也没有名字。”
徐周周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望向他:“听说你有一座岛?”
徐堰想到什么,神情有些复杂:“我十八岁那年,作为成人礼,你爷爷送给我一片海岛。”
那是在他记忆中,徐淮盛难得温情的时刻,他原以为这个父亲会忘记自己的生日,毕竟这些年他在他眼中总是可有可无,但不仅他记住了,并且准备了独一无二的礼物。
徐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为什么看这些,不会觉得无聊吗?”一般这个年纪的小朋友,会更喜欢童话书或者动画片这类简单易懂的读物,徐周周的爱好似乎一直与众不同。
“看多了就还好。”徐周周说,“我想快点长大。”
“为什么想长大?”徐堰奇怪道,这话不太像一个七岁小朋友说的。
徐周周:“我想要像你一样,保护家人。”他整理了下语言,“你很厉害,很有责任感,也很有担当。但爸爸总是很担心你,我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你,保护所有人。”
徐堰失笑:“我没有那么高尚的想法,比起保护别人,我更希望被人保护。”
徐周周愣了下:“这不像老师教给我们的,男子汉该说的话。”
徐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想做男子汉,之所以表现得坚强,不过是所有人都期望他这么做而已。
徐周周又说:“不过在爸爸眼里,你好像徐圆圆一样,是被保护的公主。”
徐堰有点尴尬:“倒也不至于公主。”他活这么大,还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徐圆圆云里雾里听了半天,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我知道的,公主一直是被王子和骑士保护着的,但是当城邦破灭那一刻,公主也要拿起剑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她的子民。”
徐堰叹了口气,摸了摸两个小朋友的脑袋:“等你们长大了就会知道,没有公主,没有王子,也没有骑士和恶龙。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不要过于依赖别人,没有人会陪伴你到世界末日。”他低头看到徐圆圆水汪汪的眼睛,忍不住柔和了语气,“不过在你们十八岁之前,还是可以继续当王子和公主,爸爸妈妈还有小叔,都会拼尽全力保护好你们的。”
时间过得飞快,到了小朋友们睡觉的时间,徐圆圆和徐周周都有些困了,秦筝带他们洗漱完,挨个送上了床。
秦筝哄完孩子睡觉,看见坐在客厅的徐堰,她知道对方脾气不算好,但对待孩子似乎总是很有耐心,忍不住搭话道:“你似乎很喜欢小孩子,要不要考虑自己生一个?”
徐堰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只是沉默。
“她说的没错。”一个声音忽然插入,却是徐煜从书房走了出来,“你也二十六了,是该考虑这些的时候了。”
徐堰敛去多余的表情:“我说过,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
他不想成为下一个徐淮盛,可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的子女变成他和徐煜。
秦筝见兄弟二人面色不善,似乎有什么话要单独去说,自己站在这里恐怕不合适,默默回了卧室。
徐煜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许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是我害了你。”
徐堰和缓了语气:“怎么会?”顿了顿,“又没有人拿着刀逼我,走到今天,一切都是我自愿选择的。”
看着徐堰离开的背影,徐煜半阖了眼,恍惚间想起五年前那个晚上,他也是这么背对着自己,青年的脊背单薄,却笔直如紧绷的弓弦。
“如果我们中注定有一个人一辈子活在暗无天日的阴影下,那个人至少不该是你。”
徐堰说:“你是父母的骄傲,也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你会前途坦荡,你会一辈子与荣耀和光明为伴。”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那条不见天日的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