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雨来,粉白色的晚樱被雨打湿,簌簌落下,花瓣脱去一层颜色。
徐堰没有开车,而是站在屋檐下,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水,不多时在手心聚了一捧。
五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他被淋得浑身湿透,在窄巷里东躲西藏,警惕每一道迫近的脚步声,每呼吸一口都有水汽进到肺里。
徐淮盛死于一场有预谋的枪击。
早在徐煜结婚那年,通过秦家牵上政府的线,徐淮盛就开始将部分生意正规化,三年时间过去,隆盛洗得差不多,代价却是他渐渐失去对原本组织的掌控力——合法合规的生意总没有过去的暴利,可组织却在一年年的膨胀,不断有新人进来,能够分的钱却越来越少,口多食寡,大家日子每况愈下,哪怕跟了十几年的兄弟,背地里也难免会有议论。
徐淮盛确实是老了,他开始畏惧死亡,开始想要千秋万代。
可道上那群兄弟却没给他回头的机会。
徐淮盛的副手,隆盛的二把手,杨舫,在他死后接替了道上的一切,但因为公司继承权还在徐煜手里,他开始对徐淮盛的家人动手。
得知徐淮盛死讯的那刻,徐堰心中五味杂陈,有至亲去世的悲恸,也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释然。
他原以为至少可以从徐淮盛的阴影下脱身,可后来才发现,他永远走不出这个漩涡——他是徐淮盛的儿子,他们流着一样的血,只要他还活着一天,这份血脉联系就永远砍不断、斩不尽。
彭嵘替他挡下了那柄刺来的刀刃,带着他躲避接踵而至的追杀。
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所有人落井下石的时候,他袖手旁观已经算是情分,却为何偏要下场趟这趟浑水。
彭嵘注意到他的沉默,笑道:“虽然我们多年交情,这也要算另外的价钱。”
徐堰有些茫然:“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他早已自身难保,遑论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
彭嵘只是说:“那就先欠着。”
可他终究没能还上这份人情。
小巷少有人烟,借着雨势遮掩,有人朝他开了枪。
枪击来得突然,彭嵘只来得及挡在他面前,子弹穿过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许是被枪声惊动,另一波人马赶了过来,场面乱作一团,彭嵘带着他进到一处废弃的房屋,刚跨进门,身体便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徐堰急忙去扶,却没能站稳,被带着跌倒在地。
彭嵘躺在地上,满嘴是血,艰难开口道:“你有时候太过心慈手软了,和你父亲完全不一样。”
姜浩对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伸手捂住对方胸前的伤口,可血止不住地往外涌,手心很快沾满了湿黏的液体。
徐堰哽咽道:“以后不会了。”泪水混着雨水流淌下来,他声音不可自抑的颤抖,“……我会改的,你不要有事。”
彭嵘被血沫呛到,他眼神逐渐涣散,声音也低了下来:“其实这样也不错。”
徐堰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到手掌下凝固的血液,对方的身体一点点凉下来。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又一个朋友因为他的缘故,在他面前缓缓死去,似乎和他离得近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救他们的人名叫戴聿,是鼎爷的手下。
有人处理现场,医生赶来检查伤势,宣布子弹击中心脏,当场死亡。
他迟钝地被带上车,来到一处老宅。
见鼎爷之前,戴聿给他毛巾,让他换身干净衣服,他拒绝了。
戴聿不喜他的不知好歹:“要不是有人拜托我这么做,你未必有命来到这里。”
徐堰抬了眼,却没看向对方,而是望向戴聿身后那面半开的百叶窗:“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窗后的人影一顿,走了开来。
他被带到鼎爷面前,他听过许多关于鼎爷的故事,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泰山北斗,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实木椅中,除却身后肃穆站着的一排人,鼎爷面貌与普通老者并无不同,只是眉宇间多了些凛然威严。
邵明鼎同样打量着眼前的青年,道上向来喜欢论资排辈,常理来说,能走到他面前的该是徐淮盛,如何也轮不到这些晚辈。
今日这场会面,概是因了一个人的缘故——邵书存这些年替他做了不少事,不可否认此人确实有些本事,可惜他什么都不在乎,他没有亲人、朋友,也不贪图金钱、权力,任何把柄都不存在,唯一看重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他重用邵书存,也愿意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顺便给狼犬套上绳索。
邵明鼎敲了敲扶手,开口道:“两条路,离开H市,一辈子隐姓埋名,或者替我做事,我保你家人。”
徐堰茫然地看了对方一眼,像是大梦初醒,头脑迟缓地运转起来。
他不明白鼎爷这么做的用意,但这个提议听起来确实极具诱惑。
徐淮盛死得突然,徐煜还没能完全挑起隆盛的担子,下属背叛、债务挤兑、道上寻仇,所有事情蜂拥而至,赵惠元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秦筝刚生下徐圆圆不久,身体还未恢复。
现在能做些什么的只有他。
只是隐姓埋名,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徐淮盛这些年恶事做了太多,早已覆水难收,徐家一倒,他们会彻底失去庇佑,到时便是任人宰割。
至于加入鼎爷这边,做人白手套的下场不会好,他倒也无所谓死活,只是他死了,所有约定未必作数,没有人会保他的家人。
邵明鼎并不要他即刻答复:“你可以慢慢考虑,我说的话一直作数。”
徐堰掐住手心,疼痛让他思路保持清晰,他告诉自己,会有第三条路的。
他不信没有第三条路。
徐堰回到家里,徐周周听到开门声,蹒跚地走上前,牵住了他的手指。徐周周从小和他亲近,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小叔。
徐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转头看到襁褓中的徐圆圆,心中前所未有地柔软——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人,家庭不再让他痛苦和畏惧,血缘关系不再是困住他的牢笼。
他愿意为此放弃一切。
徐堰把徐周周抱到沙发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枚骰子,独自走进书房。
徐煜看到他浑身是血,惊愕之余,这些天的焦躁不安一齐上涌,声音不自觉带了严厉:“不要再去惹是生非,你明知道现在有多危险,没有人能保你!”
“我知道的。”徐堰脱下沾了血的外套,许是淋过一场雨,他头脑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你管好隆盛的事,道上的交给我摆平。”
徐煜抬高了声音:“你不要胡闹!”
徐堰:“我没有胡闹。”他平静道,“隆盛走到今天,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之所以会被债务挤兑,只是因为没有摆平道上的关系,也才会有杨舫趁火打劫,你只要拖过这三天,我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徐煜一愣:“你要怎么解决?”
徐堰看了眼手中握着的骰子:“不用你管。”
徐堰转身想要离开,被徐煜抬手拦住了去路:“我不允许。”
徐堰深吸一口气,却是渐渐红了眼眶:“我不想再失去任何家人,也不想再失去任何朋友了!”他抑制住落泪的冲动,“现在能做这件事的只有我,我的命不值钱,我死了没有什么要紧,可你要扛下隆盛的担子,徐家不能倒,现在一切就在你的肩上!”
徐煜怔怔看着他,一滴泪顺着脸颊滚落,他声音发了抖:“可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也不想失去你!”
徐堰只停顿了一瞬,绕过他继续走了下去。
他的自我意志,溶于灵魂和骨血的原始冲动告诉他,无论前方是废墟或是沃土,不要停,要往前走。
他找到孙晁,在对方的引荐下来到莲花湾赌场。
孙晁:“有人一步登天,有人跌落泥潭,听说你棋牌玩得不错,或许可以来这里试试。”又说,“你有多少把握?”
徐堰:“五成。”
孙晁看向他,神情有些肃然。
徐堰此刻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一枚硬币只有两个面,成败总会有结果,我会去做我所能做的一切,然后坦然接受结局。”
他大概把这辈子的幸运都用在了今晚,赌局结束,经理推来他赢得的赌筹,三千万可以立即兑换现金的生码,他没有收下,而是把筹码平分给在场所有赌客。
孙晁震惊于他的所作所为。
徐堰看着近在咫尺的赌台,脸上没什么表情:“三千万什么都做不了。”
三千万救不了徐家,救不了任何人,他要做的不止这些,一切尚未结束,真正的赌局还在后面。
即将离开的时候,经理找到他,单独将他带去赌场一间私厅,只见墙壁装饰着色彩鲜艳的油画,水晶吊灯映照下,地毯上交叠着的莲花纹路舒展,空气中夹杂着某种松竹气息。
正面高台中央摆着一张宽阔的太师椅,却没有人。
徐堰还未站定,只觉肩膀一痛,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压力按倒在地,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额头磕上地面,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太阳穴。
高大的男人从阴影中现身,将他摁倒在地,男人面无表情,食指扣上扳机,随着啪嗒一声,枪支保险栓打开。
徐堰缓过些力气,正思索着如何应对。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笑道:“阿浜,唔好咁恶死罗,愿赌服输,畀后生仔发挥嘅空间。”
作者有话要说:“阿浜,不要那么凶恶,愿赌服输,给年轻人发挥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