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黎儿的笔墨行云流水，在新换的宣纸上绘出四只纠缠争斗的神兽。
白虎肋生双翼，虎口大张，露出虎啸声仿佛冲破虚无穿透人的耳膜。
朱雀以俯冲之势盘旋纸上，羽翼似火焰燃烧，利爪寒光尽显，刚柔相济。
玄武四脚踏地，地面裂纹蜿蜒，像是有千斤力量，拔山超海也不过霎那间。
青龙腾越于三神兽之间，鳞甲森森耀乌焰，首尾所经之处，电闪云积。
江黎儿对古代神鬼之说十分感兴趣，大学毕设便取材上古神兽创作了一部动画短片，还凭此拿到了优秀毕业生的称号。
此时所绘的这幅图，算是动画开头的其中一帧。
她知道自己在“写实”上造诣不如古代画师，于是反其道而行，力求在“虚幻”上吸引住看客的眼球。
“壮观、真是壮观……”杜衡麒叹为观止，口中只反复喃喃着这两字。
梁长歌亦是有片刻的失神，他震撼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竟然能构想出如此天马行空的画面，还将只存在于古籍文字之中的神兽描画得栩栩如生。
其余看客心中的震撼更是难以言表，皆屏息静气，一瞬不瞬地盯着四神兽，唯恐一眨眼它们便从画中活过来，以通天之能踏灭人间。
“江画师实乃大家，梁某真心叹服。”梁长歌学画作画数年，自愧不如，禁不住心中钦慕，抿唇试探道：“梁某还欲拜您为师，不知江画师可愿赐教？”
“啊？”江黎儿拿着画笔的手一抖，懵然无措。
人在堂中站，徒弟天上来？
她还未反应过来，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江画师，我出一两银子买你的画！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家取钱！千万别卖给别人！”
“这……”江黎儿挠头，刚想说一两银子太多了，却被人群的骚动打断。
“我出一两外加五十文！”
“呵呵，就多加那五十文是看不起江画师吗？我出三两银子！”
“起开起开，江大师，我出四两！”
想出价买画的几人争吵起来，一位小厮打扮的人挤开他们，护着身后花甲之年锦衣华服的老者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对江黎儿道：
“我家老爷想出十两银子买您这幅画，江画师可否割爱？”
江黎儿是彻底傻了，微张着嘴巴不知该如何抉择。
杜衡麒后知后觉，连忙凑到江黎儿跟前，讨好道：“江画师大作愿在小店寄卖，珍韵斋真是蓬荜生辉啊！不如江画师随杜某到后面具体商议寄卖事宜？”
堂中哄闹愈发厉害，江黎儿不欲引起更大的骚动，点点头，复又对其他客人道：“这幅画是我给杜老板的投名状，如何处理还是看他的意思。”
杜衡麒一听江黎儿愿意卖个面子给自己，立刻喜上眉梢，心中对江黎儿又添了几分亲近。
他敲响铜锣，周围安静下来。
“江画师将此画交予我，诸位却都钟爱这幅画想要出钱买下，杜某愚笨，恐难令所有人满意。”杜衡麒道，“故而决定将画装裱起来置于珍韵斋中，如此人人都有机会观赏，诸位以为如何？”
此举虽不能使画据为己有，但总好过被旁人收走再难一见，众人想通后纷纷附和：“还是杜老板考虑周到！”
杜衡麒笑得爽朗，又对不平者加以安抚：“诸位也不必太过遗憾，江画师既已决定在我珍韵斋寄卖画作，大家还愁以后买不到江画师的画吗？”
看客满意点头，杜衡麒便让伙计收起画作，又带着江黎儿往后面走，梁长歌不请自来，默默跟着。
“梁先生……”杜衡麒站在门口面色尴尬。
梁长歌自觉后退一步：“我明白行规，只在此等江画师出来。”
两人没一会儿便从屋内出来，杜衡麒侧身送江黎儿，恳切道：“江画师考虑多久都没问题，若是觉得价格不如意还可再谈，我们珍韵斋是京城最大的画坊，旁的杜某不敢保证，但再没有别的画坊能给出比我们更高的价码。”
江黎儿满脸纠结，闷声应下。
杜衡麒给出了两种合作方式，一是每幅画他都以十两银子的价格买断，二是每幅画的售价除去画材本钱后三七分。
看着差不多，江黎儿却觉得都不太合适。
方才那幅神兽图便已有人愿意出十两，日后不说像以前那样坐拥百万粉丝，多少也会“身价倍增”吧。
但话说回来，她毕竟刚来不久，对这里的“绘画市场”了解不足，若是他们只图一时新鲜，三七分的收入便有些可怜了。
“江画师。”梁长歌轻声唤江黎儿回神。
江黎儿抬头，望向从天而降的徒弟，哑然失笑。
明明在此之前，还是她想向《梵净山居图》的画师讨教一二呢。
“梁先生过誉，我不过是个野路子的小画师，怎敢做您的师父？”江黎儿真心道，“反倒是我想请您指点，如何描绘山水意境。”
两人真心实意地互吹一波，满心欢喜地探讨起绘画心得。
杜衡麒在一旁自觉多余，将茶室留给他们，自去前面堂中照看生意。
见杜衡麒走远，梁长歌忽然道：“不知江画师与杜老板谈的如何？可敲定了协议？”
“哎，还没，我正发愁如何选呢。”因着与梁长歌聊得颇为投机，江黎儿对他全无戒备，将杜衡麒所言全盘托出。
梁长歌听完，知道杜衡麒没有见江立年龄小便哄骗他，这才放下心来。
“江画师若是信得过我，可听我一言。”梁长歌道，“江画师潜力无可限量，十两银子现下看来不少，可过上三五年，江画师名享京城时，便会被这‘十两银子’的协议束缚了。”
江黎儿深以为然，问道：“梁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与杜老板三七分？”
哪知梁长歌又摇头：“非也，梁某的想法，是江画师自己开一间画坊。”
江黎儿愕然，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开画坊，不就是像她从前一样，开一家个人工作室吗？
这事她倒是有经验，可……
“我虽只见了江画师两幅画，却也能看出你与珍韵斋其他画师画作的风格大相径庭。”梁长歌郑重道。
“杜老板为一时热闹与你合作，可京中热闹事一波接一波，待看客对你的兴趣散去，杜老板恐为着全店的生意无法多为你的画费心思，倒不如趁此时看客的眼睛还在你身上，一举打响自己名号。”
“梁先生所言确实点醒了我。”江黎儿沉吟，“我定会好好考虑。”
天色已晚，江黎儿向梁长歌和杜衡麒告别。
梁长歌担心他行走不便送了半条街，在街角停留时见他面朝糕点摊子咽口水，心道江画师还是小孩心性，于是主动提出请他吃糕点。
江黎儿拎着梁长歌买给她的花生糕，脚步轻快地踏着夕阳归家。
“娘，我回来了！”她迈过门槛，大大咧咧地喊道，“咱们今晚吃什么呀？”
“我从府中带了些吃食，现下应该凉了，这就让阿竹去热。”
江黎儿脚步一僵，看到立在廊下的欧阳朔时平白生出些心虚的感觉。
嗯……倒也不是平白，欧阳朔前几日还嘱咐她少出门，今日便被抓个正着。
“你这孩子，欧阳大人来了怎么也不问安？”
江黎儿被江氏拉着走到欧阳朔跟前，尴尬地施礼：“欧阳大人安好。”
三步之外，欧阳朔如常一身劲装，箭袖束起，腰间却配有一柄长刀。
他摆手：“不必客气，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不如进屋去说？”江黎儿做了个请的手势。
欧阳朔却没动：“你们孤儿寡母，我时不时上门已是失礼，再进门去便是冒犯了。”
他一直如此守礼，江黎儿也无法，只好搬了两个矮凳与他一起在廊下坐着。
江氏见他们有正事要谈，避去了厨房，和阿竹一起做晚饭。
“我今日面圣，皇上特许的转任大理寺，如此一来，工部的职位便空下了。”欧阳朔道，“我爹虽在工部做侍郎，但官场欺上瞒下的事常有，他未必能及时察觉下面异动，还须得再安插人进去。”
江黎儿眉梢挑起，不动声色道：“大人的意思是……”
“思来想去，我身边唯有江姑娘合适入工部补上主事一职。”欧阳朔盯着她直愣愣的眼眸，期待又惋惜，“只是身份可伪，面容可易，唯有眼疾……”
江黎儿恍然大悟，怪不得欧阳朔一定要为她医治眼睛，原来是想利用她卧底工部，这恐怕才是他之前提出与自己“合作”的真正目的。
不过，入工部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件大便利之事，成了工部主事，可不是想挖哪里的矿就挖哪里的矿？
“眼疾并不妨碍我行动。”江黎儿争取道，“我在人前可伪装成无虞的样子，不叫人发现。”
说着，江黎儿丢下拐杖，正常地在院中走了一圈，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欧阳朔微讶，但还是坚持道：“江姑娘想得简单了，入职工部不仅要行坐如常，还需处理事务，再怎么说眼盲也难以应付。”
“可……”江黎儿还想争辩，却被欧阳朔打断：“我此次来，只是想问问姑娘的态度，既然姑娘愿意，我便再请名医为你医治，待你眼睛复明，再安排你进工部的事宜。”
言罢，欧阳朔瞅了眼厨房的方向，见江氏与阿竹端着餐盘出来，便起身告辞。
“江姑娘，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合作，你为我效力，我做你的靠山，为你提供生计，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
江黎儿送欧阳朔到门口时，他温声提醒道：
“我嘱咐你少出门，并非有意禁你自由，京中危险如水下暗涡，你在我船上难免遇上风浪，万一出现意外危及姑娘的性命，我实难……向黄泉之下的江武交代。”
江黎儿从善如流，点头如捣蒜：“大人关怀，我以后一定将大人的嘱咐铭记在心，再也不出门了。”
才怪！
她还要去开个人工作室呢！
虽然曾经被甲方爸爸“刁难”时江黎儿也会暴躁抓狂，怒吼“这破画谁爱画谁画”，可这事她坚持了十多年，是真心喜欢的，如今有机会重操旧业，她断然不能轻易放弃。
江黎儿回屋，大快朵颐起欧阳朔带来的酱肘子，时不时捻一块梁长歌送的花生糕，再喝两口江氏熬的清粥解腻。
小孩子才做选择！
工部她要入，画坊她要开，命，她也会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