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朔这几日忙得团团转，那日回到大理寺，他便着手处理投毒案的后续事宜。

黄腾皖听闻他不过四五日便破了困扰大理寺数月的案子，不免惊奇，看了案卷中记载的“凶手”，脸上的肃然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

此事不知为何传进入了当今圣上耳中，九五至尊再次开金口，擢升欧阳朔为大理寺正，与黄腾皖平起平坐。

寺正的官位虽只有六品，可欧阳朔晋升速度不可谓不快，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有人热切地恭维欧阳宣宏，儿子得圣心，仕途恒通；有人妒忌暗恨，欧阳朔小小年纪怎可担此重任？

但无论旁人说什么，还没资格上朝的欧阳朔都听不见。

对于意料之外的晋升，他欣然谢恩。

有了寺正的官位，他便可接手金矿案了，也可找机会除去内奸。

欧阳朔当即重查金矿案案卷，第一步就是验尸。

自矿难发生已半月有余，尸体运来京城后虽进行了处理，但腐坏程度着实令仵作对验尸结果不抱希望。

欧阳朔却不以为然，蒙上面巾亲临，监督仵作挨个查验。

仵作从其中一具尸体上找到未记录在案的刀伤，尸体虽腐坏，可刀伤还是很明显的。

欧阳朔盯着仵作在案卷上照实记录下来，唇角微微勾起。

他雷厉风行，以此开刀追究梁垣渎职之罪，却牵扯出他贿赂仵作，擅自修改验尸结果。

梁垣被捕入狱，咬死了说是不愿深查才做此举，想草草结案。

欧阳朔无权判罚，只知他和被贿赂的仵作最后都被免去了官职。

拔去一颗眼中钉，压在欧阳朔心上的石头也得以移开一块，呼吸也变得畅通。

不过，还有一事……

欧阳朔远远地就看到江黎儿站在门口，手中没拿拐杖，轻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大人！”江黎儿跳起来朝他挥手。

她原以为，欧阳朔看起来冷冷的、酷酷的，必然喜欢黑衣，可如今拥有了红色视觉，她才发现原来欧阳朔总爱穿的那件圆领袍是茜红色。

红衣被腰间三指宽的玉带收束，勾勒出劲窄的腰身，欧阳朔脚踩白底长靴，徐步而至。

欧阳朔停在江黎儿身前，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期待：“可看得见？”

“五根手指，看得清清楚楚。”江黎儿得意道。

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她轻咳一声，换上一副感慨感激感动的表情，垂下的手在大腿上狠掐一下，疼得她眼含热泪。

“瞎了这么多年，幸得大人照拂才得以复明，能够看如此美丽缤纷的世界一眼也算终身无憾了，小女子愿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唔……？”

江黎儿的复明感言还未发表完，嘴巴却被欧阳朔捂住了，她懵然地抬眸望向对方，只见欧阳朔神色严肃地教训道：“江姑娘既然觉得世间美好，便好好享受，莫要为旁人轻易涉险言死。”

他死过一次，幸运地拥有重活的机会，所以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也听不得江黎儿将“死亡”挂在嘴边。

“嗯……”江黎儿愣愣点头。

动作之下，软热的唇瓣蹭过欧阳朔的潮湿的掌心，撩起一阵痒意。

欧阳朔的脸瞬间红成了猪肝色，他像是触到了尖刺般猛地收回手，握起拳头背在身后，退后一步偏头看向墙角的小花，结结巴巴道：“唐、唐突姑娘了……实在抱歉……”

江黎儿惊诧地看着眼前人灰白的脸瞬间被桃红色染遍，像是作画时打翻了颜料，给描画完美的画卷添上一抹异色。

“无妨。”

她泰然自若，甚至饶有兴致地趁机观察起欧阳朔脸，目光被他耳朵的颜色吸引，在太阳光芒的照射下，浅粉的耳廓周围的小绒毛根根分明。

“先进去吧……”欧阳朔仍是不敢看她，低着头兀自往院里走，全然忘记了宾主之礼。

江黎儿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看到他背上的祥云暗纹随之动作上下飘转，看久了，让人有种置身赤色云海中的错觉。

于是没有注意到身前人何时停下，江黎儿一头撞进了红天长云之中。

“哎哟……”江黎儿吃痛，捂着鼻子后退。

欧阳朔一转身便瞧见江黎儿再度红了眼眶，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想帮她看看鼻子的伤势，但心中默念了十多遍的“男女授受不亲”扼住了他伸出的手。

“是我的错，不该突然停下的。”欧阳朔心下自责又纠结，表情也跟着来回变幻。

江黎儿见他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还以为是自己把人撞得不高兴了，告罪的话传进她耳中，也像是在阴阳怪气。

隔着衣服撞一下也会生气，方才他捂了她的嘴她都没生气，反倒是他害羞得红了脸……

江黎儿暗自腹诽：古代人可真保守，以后还是注意着点，和欧阳朔保持距离。

“是我的错，刚复明眼睛还不好用，撞上了大人。”江黎儿叹了口气，又将话题引向别处：“大人请进，咱们还是先商讨正事吧。”

欧阳朔让出位置，待江黎儿与自己同步后才进去。

江氏外出采买食物和用品还没回来，两人在正屋中的木桌两侧落座。

“姑娘入工部的事已经准备妥当。”

欧阳朔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他为江黎儿伪造的户籍信息：

江立，年十七，父亲江武已故，母亲江氏健在，有一妹江黎儿，因洪灾随母亲流亡京城。

“因为洪灾官府的户籍记档有丢失，正方便了我为你伪造身份，你在刘家村停留的时间不久，非亲近之人不知，所以也不好查出端倪。”欧阳朔道，“若是有人问及‘你妹妹江黎儿’，就说在流亡过程中失散了。”

江黎儿点点头：“我记下了。”

“投毒案破获，我已晋升寺正，曾提起过你在其中的功劳，不日我爹便会为你引荐。”

欧阳朔顿了顿，突然想起江黎儿未尽的“死而后已”，心中突然有些后悔：他不该把无辜的江黎儿卷进来，这样很可能会害了她。

“此局凶险，姑娘若是不愿……”

欧阳朔没说完便被江黎儿一拍桌子打断：“我愿意！当官这么好的事谁会不愿意？”

闻言，欧阳朔眸底显出几分无奈，面上却冷下来：“此事绝非儿戏，姑娘莫要玩笑。”

“我没开玩笑。”见欧阳朔又生气了，江黎儿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好，“大人可不顾自身安危为枉死矿工讨个公道，我感大人仁义，又身在其中，亦愿为大人的计谋尽一份力。”

这事江黎儿想了许久，她原以为欧阳朔行为是为弄权，又对她防备颇多，所以也没打算诚心帮忙。

但知晓他以一己之力对抗背后庞大的黑暗势力后，心地的同情和正义感便叫嚣着要助他一臂之力。

欧阳朔心头轻颤。

身边知晓他计划者，无一不劝他莫要以卵击石，父母亲如此，阿竹和梁北仓亦是如此，江黎儿是第一个二话不说就赞成、还为他点清眼前迷雾的人。

“你觉得，我能赢过他们吗？”欧阳朔启唇，声音很轻，底气虚浮，手不自觉地摸向身前，华服下，一枚平安扣贴在他胸口处。

虽然一步步计划严密，但是否真的能成功，他自己也不知道。

江黎儿想也不想道：“大人武功高强思虑周全，又有我暗中相助，想输都难！”

欧阳朔哑然失笑，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

“这钱你拿去，上任后还需你自行上下打点疏通，你既是为我办事，这钱也该我来出。”

江黎儿想拒绝，她也是想为江武伸冤。

但奈何已将身上所有的钱交给了梁长歌，只得赧然收下，嗫嚅道：“等我第一个月工……月奉发了再还给你。”

欧阳朔不置可否，又嘱咐江黎儿官场上的忌讳，话毕，两人齐齐沉默。

事情交代完，大理寺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他该走了。

可欧阳朔莫名得不愿离开，他搜肠刮肚，想找些话继续说下去，可心脑都是一片空白，只余下江黎儿笑意盈盈的娇俏面容。

低头沉默太久，气氛凝滞，欧阳朔抿唇，抬起眼皮，目光试探着缓缓转向江黎儿。

谁知江黎儿也正望着他，眉眼弯弯，黑曜石般的眼瞳中灵光熠熠，与他相对而视。

一时间，欧阳朔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不流动了，两人仿佛置身一个静止的空间，只有双方的呼吸声和他咚咚作响的心跳声，证明他们是活着的、真实的。

欧阳朔情不自禁地开口：“黎……咳，江姑娘……”

如梦初醒的欧阳朔狼狈地偏过头，慌乱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人已经起身逃也似地出了正屋，脚下步子又急又乱，在院中差点被一个浅浅的洼坑绊倒。

“大人小心……”刚回到家的江氏就看到欧阳朔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想去扶一把却被躲开了。

欧阳朔顾不上见礼，留下一句“告辞”便拐出大门，很快没了人影。

江氏纳罕：欧阳大人平日里最知礼节不过了，每每遇上她都会客套问好一番，怎么今日像是被妖怪追着似的？

不明所以地走到正屋，江氏又看到自家女儿愣愣地盯着前方，也好似被妖怪勾了魂一般。

江氏背后一凉：常听周围邻居议论鬼神之说，莫不是两人在家里中邪了？！

“娘？您回来了。”江黎儿起身，神色已恢复如常，从她手中接过蔬菜瓜果，“辛苦您了，赶紧坐下休息吧。”

“黎儿，你没事吧？”江氏不坐，拉着江黎儿看了又看，“你和欧阳大人怎么回事？可是发生争执了？”

听到江氏问及欧阳朔，江黎儿神色不自然道：“没什么，就是欧阳大人来转告我，过几天就能去工部任职了。”

“你真的要女扮男装去工部？”江氏转移力被转移，惶恐道：“这若是被人发现了，可是杀头的死罪！”

江黎儿拉着她劝慰安抚，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欧阳朔偷看自己的模样，耳畔微微发热，心跳也快了几分。

工部……大理寺……欧阳朔……

江黎儿深吸一口气，嘴角悄然浮现出率性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