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梁垣说想求见您一面。”

欧阳朔回到大理寺，刚在桌案前坐定，便有小吏来通传。

“梁垣？”欧阳朔眸色一沉，微眯的眼睛更显狭长，他轻轻嘴角抽动，面露寒意。

他起身，跟着小吏去往地牢。

地牢阴冷潮湿的空气自衣领袖口钻进来，欧阳朔打了个寒颤，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寒凉的气息侵入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身体冷下来，地牢的寒冷变得没那么明显了。

欧阳朔重新抬起脚，一步一步沿着昏暗狭窄的廊道往里走。

真巧。

欧阳朔唇角轻勾。

他前世入狱时，手脚被沉重的镣铐锁着，身上穿着单薄肮脏的囚衣，被粗暴推搡着，跌跌撞撞地从这条小道经过。

那时正值隆冬，牢中比现在冷上数十倍，他每走一步，身上的热量就散失一些，满腔怒意的燥热也跟着降下一些。

带他走到牢房门前时……

欧阳朔下意识看向尽头的牢房，忽而轻笑出声。

“欧阳大人……别来无恙……”

尽头的牢房里，梁垣倚在墙角，发丝散乱，一缕斜垂在脸前，随着他吐字呼吸，轻轻柔柔地悠荡。

欧阳朔步伐未变，语气冷淡：“真巧。”

“巧？”梁垣疑惑拧了下眉，但很快舒展开。

他温和一笑，一如欧阳朔平常见到的模样，温文尔雅。

若不是梁垣身上囚衣破开数道口子，脸上和身上都布满血痕，欧阳朔几乎要以为他们只是平常打照面。

引路的小吏退下，欧阳朔隔着牢门站在梁垣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要见我，所为何事？”

“只是想确定大人是否安好。”梁垣垂下眼睑，看向无力搭在膝上的双手，眼底闪过一抹寒光，“见大人无恙，下官便放心了。”

欧阳朔呵笑不言，冷冷地瞪向他，不自觉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呼吸一窒。

一双修长的手红肿异常，十指骨节扭曲，右手无名指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隔世的恐惧感由尾椎骨爬上脊背，一点点侵入他的心口。

“大人很害怕吗？”

梁垣好整以暇地抬起自己的手腕，晃了晃手掌，像是花茎上挂着的枯死的残花，随时可能断落。

欧阳朔毛骨悚然，狼狈地错开视线，呼吸也乱了节奏。

“你到底要说什么？”欧阳朔蹙眉问。

梁垣摇摇头：“无甚大事，只是想看看，大人今日是否还安好。”

无事生非，欧阳朔耐心渐失，不愿在这于他而言与地狱没什么两样的牢房多停留，正欲拂袖而去，身形突然顿住。

今日？

是否安好？

“本官得皇上青睐，荣耀晋升，还有谁、有何事能让我不安好？”欧阳朔冷笑。

“是啊。”梁垣长舒一口气，手肘撑在墙上，尽力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人步步高升，而我只是仰人鼻息的小小司务，大人缘何要针对我？”

他小腿微颤，全靠一侧手臂贴着墙面作为支撑，才勉强迈出脚，蹒跚地朝欧阳朔走去。

“针对你？”欧阳朔忍不住嗤笑，“你还不配。”

梁垣停在栅栏边，也随着欧阳朔一起笑笑：“我的确不配，可大人也一样，您可有资格针对想针对的人？”

“如今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欧阳朔面对他的劝说无动于衷。

梁垣却没有因他的回答而气恼不满，他没有血色的两片薄唇笑意更甚，清逸的眉眼也弯着，神色间隐约有几分兴奋。

“大人有胆识有谋略，我也很想有资格与大人交锋一番，希望我与大人，都能得偿所愿。”

两人相对而立，身长相近，四目相对，一双狭长凤眸凌厉深沉，一双眯起的桃花眼尽显柔和。

“好，我等着。”

梁垣望着欧阳朔挺拔稳健的背影，温润神色逐渐淡去，没有表情的脸上因着血迹的点缀森然瘆人。

欧阳朔从地牢中走出，周身瞬间被暖意包裹，但心底的寒冷未散。

他扫视过周围陌生的狱卒，几人恭敬地问候让他意识到自己不是犯人，压在胸口的无形力量缓缓消失，却平白多了些不知名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前世的痛苦经历，可如今“故地重游”，却将他压在心底的无助和绝望唤起。

自重生以来，他一直孤军奋战，只凭一腔孤勇去对抗不知名却强大异常的敌人，周围人皆不理解，就连敌人也不明白他为何宣战。

孤独伴随着无助和悲伤应运而生，欧阳朔突然很想有人能站在他身边，懂他心中执念，解他心中仇怨。

可有这么一个人吗？

有吗……

眼前闪过一个倩影，欧阳朔黯淡的眸子瞬间亮起。

他行步如飞来到马厩，推开上前问候的马夫，解下缰绳翻身上马，挥鞭呵声。

宝马似是感受到主人急切，长鸣一声撩开四蹄，追风逐电般冲出马厩。

长街严禁跑马，欧阳朔绕了远路。

黑色骏马载着红衣少年郎疾驰而过，飒爽英姿吸引了许多视线，目光追随却只看到满天扬尘。

街头巷口人声鼎沸处，欧阳朔勒马停住，只身走进巷中。

行至那处小院时，木门紧闭，里面传出一姑娘与一妇人的交谈声。

欧阳朔扣在门环上的手停住，他不忍打搅，迟疑少顷，从墙根翻上房顶，躲在屋脊后看向院中。

“娘，你放心就好，不会被人发现的。”江黎儿娇笑着把江氏推进厨房，“欧阳大人一定会护好我的，我相信他。”

距离有些远，江黎儿的声音模糊，但欧阳朔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心头微微发热，鼻头忽而发酸。

“我要吃娘做的红烧肉！还有干煸四季豆！还有……”

“娘做饭这么好吃，当然吃得完！”

江黎儿从厨房出来，脚步轻快地跳了两下，哼着歌进屋去了。

欧阳朔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

他没有再去大理寺，而是策马去了城郊。

旷阔的草地任他奔驰，风声与鸟鸣从耳畔划过，驱散掉余下的烦闷。

再回到京城时，欧阳朔又变回了冷静自持的模样。

天色不早，他便直接回府，筋疲力竭后的疲惫让他一夜无梦，甚至比平日里睡得更好。

欧阳朔加快了引荐江黎儿的进度，他很想她能尽快站在自己身边，与他一起撑着飘摇的木舟度过江海。

他行此事并未有意遮掩，工部人人皆知，新来的小主事是欧阳宣宏亲自任命的。

手下人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江主事”有不屑，也有打定了主意要讨好的，但无论态度如何，他们出奇一致地认为“江主事”不过是个靠关系的草包。

于是，江黎儿到任后，被一脸慈善的顶头上司安排去了整理档案资料。

为了挖矿专门锻炼数天的江黎儿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江黎儿面上奉承地谢过上司，背地里却急得直跳脚：她的铁锹呢？她的矿呢？

她坐在成堆的书卷后吐槽了半晌，最终还是不得不认命，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卷有关矿场的记录案册，在身边梁长歌好奇的目光下，装模作样地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