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墨玄的回应，女人莞尔一笑。她朝着墨玄款款走来，弯下腰，伸出手，道：“今日不要修炼了，我们娘俩刚回到家，你外婆给咱们办了个接风宴，先提前过去吧，不要让她老人家久等。”

她的手修长纤细，虽然是透明的，却有着清晰可见的边界。女人过来时，墨玄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只堪堪到对方的腰部……他的年龄也跟随着这“天冥”回到了六岁。

这里是一个十年前，不可能存在的墨府。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直到死去，也没能再回到家里，他们两个人怎么可能会在墨府同时出现呢？

更不要说所谓的接风宴了。

十年前，重伤的墨玄回到了墨府后，身体恢复到能自由行动的水平就花了大半年，期间没有谁来看望过他。他的到来，之于墨府，更像是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透明人。

还有一个怪异的地方。墨玄抬起手，抚摸上自己右眼的位置。

原本凹陷下去的地方有轻微的弧度隆起，漆黑的视野也变得无比亮堂——他失去的眼睛，回来了。

见墨玄迟迟不回复，女人把他的手牵了过来。她的皮肤像水一样湿润，被对方握住手，像是落入了冬日里的冰湖中一样，刺骨粘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墨玄忽然问：“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在南疆荒原上遇到的袭击吗？”

女人的微笑不变：“记得啊，阿玄该不是还在害怕吧，娘不是把坏人都打跑了吗？”

墨玄接着问：“那些坏人是谁？”

女人的笑容因着这个问题渐渐消散，她被摹绘出的生动五官此时却展现出了公式化的茫然。她喃喃道：“他们是……是谁呢？”

墨玄抬起头，他看见女人的面容上泛起一层涟漪，她所有的茫然与不安都被这波澜重新洗刷，五官也随着它荡漾成了四散的墨水。

波澜平静，女人的五官也再度凝聚，先前出现在她脸上的不安都消失了，她的表情重新变更为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微笑：“这不重要，娘不是把坏人都打跑了吗？”

仿佛是某一种警告，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树上的梅花都不安地摇晃起来，抓着墨玄的手也渐渐收紧了，被水淹没的窒息感冲上了墨玄的鼻腔。

无法呼吸的感觉瞬间让墨玄憋红了脸，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颈，眼前的光景也如同笼罩上了一层水雾，女人的微笑、满园的墨梅在眼前扭曲成一色，渐趋于朦胧。

忍着窒息感，墨玄顺着女人先前的话，艰难地道：“嗯……都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女人面上的笑意更浓，她微微松开紧握着墨玄的手，道：“走吧，阿玄，给外祖母看娘给你买的新衣裳去。”

她话音刚落，那紧紧缠绕着墨玄的窒息感便烟消云散了。墨玄呼吸着涌进鼻腔里的新鲜空气，因窒息而产生的幻觉也逐渐消失，眼前的一切回归成了死寂的梅园模样。

墨玄心中余悸未定。

不愧是“天冥”，稍有不慎都可能交待在这里了。

小心起见，暂时得遵循着这幻境的逻辑行事。目前看来，若是他说出、或者是做出与这幻境相违背的事，就会有丧命的风险。

由目前的信息推测，幻境中，他的母亲墨梅未曾身陨，他没有受到重伤，两人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墨府。墨玄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可真正面对这样的幻境时，心中却并无多大波澜。

他抬头，盯着女人的后脑勺看。手中依然是冰冷的触感。这个世界仍旧是灰白无色。

也许是他太过清楚，这一切都是假象吧。

女人牵着墨玄，二人穿行过了落英缤纷的花园，茂密的梅树变得稀疏，墨家的古朴正厅出现在视野中。

路过假山边的水池时，墨玄低头，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小孩童一头泼墨似的黑发被整齐地切断在耳边的位置，显得利落又乖巧，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宛如嵌在冰雪上的黑曜石般澄亮。

他穿着一件亮丽精致的冰蓝色棉袄，肩上披着件小巧的白色狐毛斗篷，本该表露出文静懂事的气质，却被那与年纪不符的冰冷眼神冲散了。

墨玄发现，与身旁的女人相比，他身上的色彩并未少去分毫。

一点花瓣落在水面上，泛起千层涟漪。不知是不是墨玄眼花，他看到，自己身上鲜活的蓝色似乎变得黯淡了几分。

……若是待在这里太久，会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正厅前，两个小丫鬟分侍左右。见二人前来，两个小丫鬟抬起头，左边的小女孩露出了一张墨玄所熟悉的脸。

是小春。

“少爷，是您么……”

小春的眼圈红红的，眼眶处涨满了晶莹的泪珠，见到墨玄，她颤抖的声音多出了一些喜悦，可这喜悦在见到“墨梅”时，马上又克制地转换为了担心与惶恐。趁着墨玄与自己擦肩而过，她低声道：“怎么办啊，墨府，还有大家都变得好奇怪——”

“墨梅”微笑着朝她看过来。小春的声音忽然止住了，她的眼珠瞪得浑圆，面庞上迅速爬上了因窒息而产生的微红，她眼角的眼泪变成了浑浊的黑色，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大喜的日子，你怎么敢哭？】

【你不该在这里】

【消失吧】

不知源头的心声如锣鼓般在墨玄耳边炸响。他蹙眉往小春身后看去，她的影子竟猛地膨胀起来，它张牙舞爪地跳动着，像是要把女孩一口吞下去。

“不要哭！”

墨玄出声警告，在窒息感涌上来前，他忙加快语速，用六岁孩子的语气道：“这个姐姐好眼熟，给我整理房间的是不是她？”

听到墨玄的警告，小春下意识地把泪憋了回去。“墨梅”夸赞道：“是么？这女娃娃看着年纪小，却很是心灵手巧嘛。”

被墨玄一打岔，小春身上的束缚感也减轻了一些，她惊魂未定地深呼吸，听到这么诡异的“墨梅”对自己的夸奖，更是应也不敢应。

墨玄见她脱困，继续在“墨梅”面前扮演着乖儿子的角色，他道：“母亲，听说旁人都有专属侍女，我可以让她到我身边帮忙么？”

“当然可以了，阿玄。”

和记忆中慈爱的母亲一样，“墨梅”温柔地回应道。

可她终究不是记忆中的人，只是这幻境中的怪物。墨玄平静地回了句谢谢。接着，拍了拍小春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提醒道：“大喜的日子，多笑笑。”

感觉到他手心灼热的温度，小春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一些，面前的小少爷虽然变得比她还小，但和这些墨水人不一样，他还是活的。

她意识到墨玄话里的意思，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难看的笑容却是很好地取悦到了“墨梅”，她赞许地摸了摸小春的头，这令人难受的触摸让小春的笑容更加勉强了。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随意走动。”墨玄吩咐道。

见小春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他随同“墨梅”一起走进了正厅。

如果他没猜错，以墨绘就的人是幻境中的产物，应也不具有独立意识，而身上还能看得出颜色的，就是被“天冥”卷进来的真实的人。

正厅中分座的人也验证了他这个猜想。

宴会上，两边座位的人，真人与墨人各占一半。墨人们喜笑颜开的表情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而座上的真人们，一个个强颜欢笑，眉头紧锁，表情也大差不差——说他们是来哭丧的墨玄都信。

粗略一扫，墨玄发现许多人都被卷了进来，墨朱、墨红还有墨家的一些长老，与自己一样，他们俱是年轻了个十岁，比他大一些的墨红直接从青年变回了豆蔻少女，她此时正铁青着脸，与模样无太大变化的母亲墨朱坐在同一处。

主座尚且空着，墨岚还没有前来。

真正的墨青也不在这里。墨玄注意到，墨青的角色由一个墨人扮演，墨人胡子茂盛，气质粗放，满脸洋溢着虚假的笑容，与现在的墨青判若两人。

见到墨玄二人前来，“墨青”笑得更加灿烂，他招呼二人到主座旁的位置坐下：“今天的主角到了，快坐到这里来，母亲可想你们了，小墨玄都长这么大了呀？”

他伸手想要将墨玄抱起，被墨玄默不作声地躲开了。“墨青”豪爽地笑道：“这孩子，还害羞，待会外婆若是要抱你，可不能这样！”

他和墨岚所表现出来的母子关系与外界相较，和谐得诡异。但此处超出常理的事情太多，不差这一件。

墨朱僵硬地笑了笑，她声音里不无恨意，咬牙切齿地道：“我们能到这里来，还真是拜大哥你所赐。”

可惜虚假的墨人品味不出她多层次的情绪，“墨青”回以一个热情大方的微笑：“那是应该的，大家都在这里，母亲高兴得很，能让她老人家开心些，是做儿子的本分。”

听到这番话，墨朱身边的墨红捏紧了拳头，她骂人的话起了个头：“墨青，你这个白眼狼——”

说到一半，屋子里的墨人都齐齐地望向了她。在无形的压力中，墨红含恨止住了话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墨朱对她摇了摇头，随后对墨玄委婉地道：“小玄，先坐着吧……我们小心为上，从长计议。”

她忽略了墨玄身旁的“墨梅”。

“墨梅”若无所觉，她听了大哥与二姐的话，带着孩子兴高采烈地坐下了。

墨朱话音刚落，门边就响起了一道和蔼又稳重的声音。

“让你们久等了，孩子们。没有饿着吧？”

与平日里不同，墨岚不再是板着一副脸，她眼角噙着平日里不曾有的慈爱，微笑着自正门走了进来。

与墨人、真人都不同，墨岚全身虽也同样是由墨水组成，可唯独她的眼眸，变成了与现实里也不符的，生动鲜亮的桃粉色，里边跳动着的情绪，也是平常墨岚从不稀罕表露出来的喜悦。

墨玄冷静地思考着破局的关键。

这个“墨岚”……会是脱困的钥匙吗？

作者有话要说：路人：笑一笑，十年少

日后脱困的墨府众人：滚！

小燕下线的一集，下一章把他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