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周五晚不强制留校自习，但经过这次月考的绝对毒打，一下课就急匆匆跑出校的高三学子明显少了许多。
程易和那位史蒂夫先生约的时间是晚六点，现在还差一会儿。
听说海外习惯于准点会面，为了不给主人家造成额外负担，一般都不会提前太早到场。
宋写一直看着时间在包厢里来回踱步，来回踱步，很是焦躁不安。他时不时就把碗碟重新摆歪一遍，又一一挪正，往复循环……玩腻了就跑到后厨查看今晚的菜品情况，再和店员第N次确认监控运行状态，生怕哪里疏忽了。
“哥！”
宋写又一次站了起来。
他看看天，又看看地，像是终于找到了好借口，像模像样地说道：“我还是不能在这里和你一起吃，不然待会儿真没法自我介绍，总不能说我是程阿姨的小儿子吧……”
程易：“……”
他早有预感某人要打退堂鼓。
“不管这么说，我都算个外人，如果让对方觉得私密性不好，有些话题就不好开展了……再说了，他本身就是来认你的，肯定做了不少糊弄人的功课，我总在跟前碍眼的话，那位史叔叔可能不会讲实话，咱仨就只能凑一块瞎聊了……”
“人姓林。”
“哦，林……哎呀，我知道，但他这时候才突然冒出来，本质上就是一坨……行了，我还是去后厨借个围裙当服务生吧，偶尔还能进来看看情况。”宋写边说边后退，话语间满是真诚：“不上菜的时候，我就坐监控后面盯着！放心哈，就在楼上，有危险我肯定第一时间冲进来救你！”
“……”
程易无奈一笑，朝他亮了一下手机，说：“别挂断，这地方收音效果不好。”
“嘿嘿嘿……”宋写笑嘻嘻接通了电话，没走两步又跑回小包厢给他哥来了个远程飞吻。“谢谢哥！”
等少年做完鬼脸，再抱着一摞多余餐盘转身出门的瞬间，就迎面撞上了一名高大男子。
“啊，不好意思！”宋写立刻后退道歉。
“没事，没关系的。请问，‘Jackson’是这间吗？”
男人用一口美式精英味儿念了遍蒋杰给自己小店取的土名——这间包厢就叫杰克逊，几个中文大字直接挂在宋写身后的墙壁上，正好被少年的脑袋挡着了。
“对，是的，欢迎光临！请问几位呢？”
宋写瞅了眼门牌，立刻进入小二状态，假笑着一个劲儿地打量眼前这个姓林的男人。
或许同样是身型高大，又穿着套板正西装，史蒂夫林和冯俊和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相似。
这难道……谁是谁的替身文学？
宋写在迎宾的客套下又把眼前的男人多研究了几番。
虽然他没什么社会经验，过往所接受的思想教育也从不提倡以貌取人，但直觉告诉他，史蒂夫林和冯俊和在人格深处一定有着本质区别。
大概是常年受艺术气息熏陶，史蒂夫林身上有一种高贵典雅的清冷气质。傲，且不俗。
又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洗礼，眼前的男人比那张老旧合照上的傲世青年成熟稳重许多，话语间也更显温情。
宋写有在音乐领域查过这个名字，印象里史蒂夫林是某个国际乐团的首席，具体头衔好一长串，他记不太清了，但贵气是肯定的。
是一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艺术家。
反观冯俊和，皮相倒是生得俊俏，即使人到中年，身上那股子能随意勾搭小姑娘的精气神并未消亡半分，又是临安资本大户洪宝集团目前唯一的实控人，名利双收，在这片土地上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横看竖看，怎么都不像个好人，更够不着“儒雅”二字！
冯俊和说起话来总是咄咄逼人，颐指气使，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浓厚的功利气息，像个走运捡漏的油腻无脑暴发户……恶俗酒桌上的常客罢了。
宋写对搜索引擎提供的相关信息还有些印象。
近年来，洪宝集团在全国各领域都广拓疆土，尤其热衷于教育系统内的慈善活动，不仅向中小学无偿捐赠教学设备，还与省内各高校合作拓宽就业渠道，在社会上颇受好评。
可集团才刚经历一轮大换血，按道理，冯俊和手握实权的时间并不长。
估计他早在洪家老爷子正式退位前就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了。
作为入赘的夫婿，可不得有点野心嘛，又和各路亲信经历了多年的啃咬厮杀，得偿所愿后自然要发泄发泄，嚣张跋扈也是在所难免……
宋写回想着当地小视频博主写的八卦稿，不禁感慨万分。
如果，当初程音选择了史蒂夫林……
“是两位，我该是来晚了。”
史蒂夫林确认着时间，随后抬头就看到了已经站在宋写身后的少年，放松一笑，说：“您好，是程易吗？”
程易点头：“林先生，您好。”
“欢迎光临！这就给二位上菜！”
看着自己被夹在两位当事人中间，宋写立刻敏捷闪身，一溜烟儿跑进后厨躲了起来。
和预想的情况差不多，史蒂夫林就是个正儿八经的长辈，坐下后便客客气气地和程易寒暄了一番，问了他近几年的情况，在临安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考的大学……没一句重点！
人就是这样，似乎很多话都不能直说。总要做足前期铺垫，等吃到某个点，情绪慢慢上了头，才愿意撬开壳子说点心里话。
史蒂夫林在外面待了近二十年，可不管被喂了多久的白人饭，他骨子里都还是个中国人。
至少是个中国胃。
宋小二来来回回进包厢送了三次菜，他就逮着夸了几十次……这汤底是多么多么香醇，丸子有多么多么劲道，连随便混点酱料腌出来的牛肉卷都被说成了在海外根本够不着的美味……
“来～这是本店特意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的山楂茶，带了几味中药，消食解腻又养胃，在外面肯定找不着这一口！”
宋写大方献上了隔壁药馆的独家配方，热情招待着屋内的客人：“快试试，这是刚上架的冬日特饮，绝对新品！不说别的，就是为了吃，我愿意一辈子留守祖国！我这千疮百孔的胃啊，还真吃不惯外面的东西，你看咱这热腾腾的火锅，多香！多满足！”
史蒂夫林连忙起身接过，笑道：“哎哟，哎呀，谢谢，谢谢了！”
程易眼神质疑：你下毒了？
宋写凶狠回应：我是这样的人吗？！
为了自证清白，宋写拿着新餐具自来熟般和史蒂夫林碰起了杯，为自己刚刚在门外的莽撞致歉。
哈……这一口酸酸甜甜的，好喝极了！
宋写舔了舔唇，得意的小眼神朝他哥瞄了过去。
最近他总为一口即将过季的绿豆冰撑坏胃，每天都是最后一杯，手都冰掉了还要喝，就是满足不了嘴里成千上万的馋虫。
冬季养生本就不提倡冰饮，这一来二去的，肠胃也跟着遭罪。
不知道是不是升高三后压力过大，宋写总觉得自己这副躯体不怎么耐造了，竟然连冰都碰不了！所以他又偷摸着去了一次中药馆，从药师手里拿到了这么一个好方子。
本来是要带回家给他哥尝尝的，结果因为太好喝，他咕噜咕噜直接干完了，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提这茬子事儿。
好在，蒋老板接受了小少年的提议，下周会在奶茶铺和火锅店同步上架这款养生特饮，以后就能在枫径里轻松买到养生山楂茶了！
在史蒂夫林的各种称赞中，扶着餐车的宋小二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继续胡乱讲些狗屁话。
“喜欢就常来！咱这小店，别的不说，食材绝对是新鲜上乘的，毕竟这附近学生多，可不能祸害了祖国的花骨朵是不～”
“那可不，这菜色一看就是良心店家，以后一定常来！”史蒂夫林兴致盎然地继续扫荡锅底，不忘关心起一整晚都在热情服务的宋写：“不过，这位小同学，我看你年纪也不大，这么早就出来工作了吗？”
“没，我勤工俭学来着。”宋写笑里藏刀，瞎掰道：“家贫，到处被撬墙角，我的老父亲这辈子过得太辛苦了，不管怎样，能给家里分担一些是一些吧。”
史蒂夫林手指一顿，望向宋写的眼神又多了不少亲切的关怀，感慨着说：“好孩子啊，都是好孩子……”
程易：“……”
等宋写再次以给锅底加汤的名义进门时，史蒂夫林也吃得差不多了。
他终于是不再端着艺术家的面子，松掉了一直维持庄重形象的深色领带，神色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点一点地，和程易分享着过去自己眼中的程音，以及多年漂泊在外所经历的花花世界。
宋写离去后，屋内正式进入此次见面的重要议题。
“这一切都怪我……都怪我啊……”
史蒂夫林微微颤抖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
得到指示的宋写立刻三两步跑上楼，躲进无人的监控室里锁定目标人物，静候这仅有一面之词的“真相”。
“毕业那年，我为了所谓的光明前程执意要留在外面，让程音一个人回崇州照顾病重的母亲，也就是你外婆。那时心高气傲，怎么会知道亲情可贵，怪我，是我没陪在她身边啊……才让冯俊和有了可乘之机，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的不幸……”
史蒂夫林拽着自己的领口，似乎每每提及那段往事都会让他后悔不已，痛苦难耐。
他挨着椅背喃喃道：“怪我，怪我啊……”
程易起身给长辈倒茶，宽慰着说：“没事的，林叔叔，都过去了。”
史蒂夫林接过被重新装满热茶的杯子，猛喝了一大口，压着嘴角缓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
“和冯俊和分开后，程音的身体就变得不太好，精神状态也差了很多，又一个人带着你……那段时间，很难熬吧……我一直放心不下，但托关系给她的帮助都被拒绝了。你妈妈向来好强，钱，工作，演出机会，没一样愿意收……”
“好在她从小在崇州长大，能联系上的朋友也多，再困难都过来了。再后来，看着你们的生活平淡幸福，我也没什么好再插手的……”
“直到你初中的时候吧，冯俊和又突然出现了，听说是要讨抚养权。他三番五次派人回崇州谈条件，你妈妈没办法，才不得不联系我打听他的动机。”史蒂夫林说，“他儿子在留学期间出了意外，我那时正好在当地，找消息也方便些。”
一提到冯俊和，这位艺术家的面部肌肉都跟着厉色起来，满是唾弃和厌恶。
估计史蒂夫林也调查过程易目前的处境，知道他绝对看不上这么个冷血生父，索性毫不遮掩，直言道：
“冯俊和可真不是个东西！那年，他为了成功入赘洪家搞出来的小孩还在ICU里喘气呢，竟然就急着开始找接班人了？呵，可笑。”
“那孩子也是走得不体面，听说是嗑药飙车，直接飞出了公路，脸都糊了。洪女士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落地第一天，人就直接进了医院，到最后母子俩都没能亲口告个别。”
“倒是冯俊和，忙来忙去全都是算计，医院下病危后他是一趟也没去过，全部心思都放到崇州去了……”
“他突然想认你，不过就是为了洪家老爷子给孙辈留下的那笔基金罢了……”
史蒂夫林突然抬起了手，似乎是想和程易更亲近些，却犹豫着悬在半空中，始终没有落下去。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转向了茶杯，沉声道：“洪老爷子还在世时，虽然身体抱恙，但只要他人还在，冯俊和根本没有话语权。那两年，他是不是总让你去讨好洪家……”
“在那边，过得很辛苦吧……”
桌上明明没有酒，但不知道是不是触及了多年的心结，史蒂夫林的声音听起来充满醉态。
“你妈妈出事后，我有想过去找你的，可冯俊和动作太快了，我也没个合适的身份……归根结底，还是人怂了啊……”
窃听者宋：“逼逼个屁啊！这坨屎真是和冯俊和一样狗！”
一想到过去两年程易在冯俊和身边可能遭受的各种白眼和委屈，宋写就气得直跺脚。
冯俊和这狗东西，自己儿子在国外嗑药过头人没了，竟然为了钱回崇州去抢别人的儿子……
软饭男再加个私生子，怕不是想要直接气死洪家老爷……骂他都心疼狗！
一个入赘的男人能有多少话语权？！
冯狗肯定千方百计，做小伏低，让程易在洪家各种讨好……毕竟是个替代品，凡事都要力争最优，否则怎么能被主人家认可……
怪不得……
！！！
宋写突然明白是自己多事了。
他哥肯定是因为不想被当作棋子摆布，才索性装个拿不出手的垫底生！
趋炎附势的冯狗肯定接受不了！！
垃圾冯狗！！！
宋写像模像样地起身给他哥深鞠了一躬。
还好，还好，程易马上就能自由了。
洪家老爷子病逝后，洪家独女的身体状况也不好，盯着别人家产的冯狗终于熬出头了。
他在一众血亲的夺权之战中厮杀上位，成功掌权，应该不会再死命捆着程易这个工具人不放手。毕竟，现在洪家的大小产业都姓冯，所有游戏规则都由他制定，想干什么干什么……
宋写突然想起被造谣的那晚。
冯俊和青筋暴起在骂什么“花女人的钱”……感情他是骂他自己啊！
死疯狗！！！
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这货都敢直接动手打人！
私底下，更不清楚会有多恶劣！！
干！！！
他以后要把他哥练得更壮一点！！！
听完了这段碎渣过往，宋写将手机开好免提后直接丢在桌上，撅嘴翘着椅子独自捋起了时间线。
程音是在他们初二那年主动联系的史蒂夫林。
史蒂夫林是个颇有地位的艺术家。他有钱，有权，有人脉，可以很好地帮助程音抗击前夫，保护儿子……
还是初恋……
两人又同样怀揣音乐梦想，灵魂重新共鸣只是时间问题……
这么一看，老宋反倒成了一个死皮赖脸追求女神的邋遢二师兄？
那时，宋写甚至从未在亲爹口中，听到任何有关冯俊和的话题……不不不，他还是前几周才知道那人叫冯俊和！
“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
宋写拍打着自己又沉又钝的脑袋细细冥想。回过神时，那边的谈话氛围已经再次轻松起来。
“其实那几年我去过很多次，本来也想建议你出国念的，但你妈妈说，人生的路还是得由你自己选。加之马上要中考了，国内升学压力大，你妈妈不想给你有这些额外负担，所以一直没让我见你。”
史蒂夫林笑了笑，继续说：“但她会经常给我发你们的照片，刚刚那个小弟弟，也是你过去的好朋友吧，我记得两家人玩得挺好的。”
窃听者宋：“！！！”
草……竟然被认出来了？！
程易的声调也略显惊讶，他在屏幕上和宋写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问史蒂夫林：“您认识？”
“当然，是宋哥的儿子吧，那肉嘟嘟的小脸，真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
史蒂夫笑道：“我第一次去崇州，还是宋哥来机场接的人呢。那天，你妈妈在学校代课，实在走不开，特意交代了她最铁的哥们让我认识，否则这些年城市发展变化这么大，光凭我一人，还真找不着地儿……”
“我和宋哥也算投缘，后来我不在国内的时候，很多事都得托他帮忙呢……”
宋写：“？？？”
“宋哥是很好的人，至情至性，为人仗义，如果活在外面肯定更自由洒脱……”
“这大环境，确实害人了……”
想到那场意外大火，史蒂夫林长叹一声，继续把茶当酒喝，沉吟道：“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宋写连忙给程易发了一堆问号，想让他哥就着话题继续往下走。
程易看着手机里急得抓耳挠腮的跳舞小人，犹豫了片刻，问道：“宋叔叔，是怎么了？”
“你那时还小，可能不知道……唉，宋哥，他以前是在临安任职的，本来都有机会高升了，就是为了躲那满天飞的流言，才被迫调回崇州老家的……”
“结果，在崇州……”
“唉，这俗世啊，偏偏让人活得这么压抑……”
史蒂夫林欲言又止，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估计是介意宋写也在店里，今晚还打过好几次照面，万一被听去了不好解释。
毕竟，这样私自谈论别人的父亲，本就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行为。
那边谈话间，宋写注意到他哥发来一条新消息。
X：让他直接说吗？
宋写草草回了个“嗯”，继续认真审视着监控屏幕，不敢放松一秒钟。
老宋……
老宋到底怎么了……
那边又来回打了几组太极。
史蒂夫林问了好些关于宋哥儿子的近况，确认一切安好后，才终于全盘托出。
宋义燃是出轨了。
但对象不是程音，而是当天被困在火场里的一位后辈。
为了救人，本不出任务的宋义燃来不及换装就冲进了火海中，那行为极尽冲动鲁莽，无异于送死。
是新兵蛋子都不可能会出现的低级失误。更何况，宋义燃还是一位拥有多年救援经验的专业人员。
所以，刘念才用了“殉情”这个词。
“当时，宋哥家里已经分居好些年了。听说嫂子一直在外面忙，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两人差不多就等着一个契机，看是重归于好，还是彻底分开。”史蒂夫林说，“毕竟是婚后才知道，嫂子肯定接受不了吧。十多年的感情，又有个孩子还没长大，就想再看看，这个家还能不能撑下去，但……”
但有些感情一旦被挑明，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少年倏地浑身一颤。
他突然想起刘念在老屋里看到蒋杰的眼神。
那感觉……
是过去从未见过的错综复杂。
宋写也说不清楚。
但不管怎么说，那都绝对不是看到一位陌生人该有的反应。
像是一种憎恨，一种厌恶，一种唾弃，可极尽抗拒之中，又夹杂着丝丝晦暗不明的……嫉妒？
如果，老宋是因为在临安待不下去，才被迫申请调回崇州……
那他调职的缘由……
瞬间涌出的大量信息将少年极速淹没。
满屏的实时录像逼得他心烦意乱，胸口也被堵得慌闷至极。
宋写只觉得这监控室像是突然被抽了真空。
下一秒就要缺氧而死。
他需要即刻求证某些混乱的猜想，于是草草给他哥发了消息就挂断电话跑了出去。
没笔：我去找蒋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