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蒋杰的公寓后，宋写蹲在路边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是主动给刘念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

“哟，大忙人竟然自己来电，啥事儿啊，都这么晚了，吃饭了吗？”刘念语气欣喜。

宋写点了一下头，才想起刘念该是看不到。

他连忙应着：“吃了，吃了。”

近几年母子俩从没好好谈过心，连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餐饭的次数都极少，现在突然让宋写和亲妈讲点心里话，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等了一阵没等到下文，刘念关切地问道：“怎么，在学校被打了？上次就鼻青脸肿的，我都没来得及好好问，这不是看着小程在，给你留点面子嘛。如果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你要记得出声的啊！”

宋写：“……没有。”

刘念确认道：“真没有？”

“没有。”

“缺钱了？”

“不缺。”

“那怎么这语气听着怪怪的呢，你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

“妈，对不起。”

少年说完这几个字，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掉。

他以前总是怨刘念脾气差，天天不着家，还和有勇有谋的老宋三观不合。

亲妈难得回家一趟时，自己也没什么好脸色，甚至会觉得不自在，盼着她走快一点……

但少年从来没想过，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刘念作为母亲，作为妻子，作为所有要抛弃自我的奉献型角色，在他们这个小家里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苦。他也从未深究，刘念那么一个想要安稳生活的人，为什么愿意放弃过去的平淡日子出门闯天下，而这所谓的闯天下，又有多少艰难险阻在前方等着她……

他永远只知道维护对自己千依百顺有求必应的老宋，根本没反思过刘念所有的苦口婆心到底是为了谁……

就算是教育理念有分歧，也不过是方式方法不同……

“哎呀，怎么还哭了啊，发生什么大事了，以前我儿子可是从来不哭的啊……”

电话那头明显乱了神，刘念着急问道：“你别急啊，妈妈现在就过去，别慌，别慌，能有什么大事呢，天塌下来有妈给你顶着呢……”

不提还好，刘念这么一说，宋写更加憋不住了。

他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呜呜呜……我没事……我没事，太晚了，不要过来……”

“我没被打……我就是被球砸了呜呜呜……已经好了呜呜呜……”

“妈，我以前也经常哭的……只是不在你面前哭……”

“因为你总是骂我……你不给我哭呜呜呜……”

宋哭包开始自证：“我……我摔跤会哭，我吃不饱会哭，我考差了也会哭……我经常哭的呜呜呜呜呜……”

这下终于被刘念抓住了重点。

“怎么，这次考砸了？”刘念问。

“嗯。”宋写吸了吸鼻子，顺着话答。

“排到多少了？”

“31。”

“全班31？！”

“年级……”

“害，我还以为掉到多少了，不就是脚滑了点嘛。”刘念嘲讽着亲儿子，语气柔和：“你以前倒数了这么多年也不见着急，不应该挺有经验的吗，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刘念又说：“你现在可是在全省排老大的重点高中，这里的竞争强度怎么可能低，肯定比崇州那小地方要激烈得多，卡在年级前五十就行，什么学校都能报了，心态放轻松，不用这么慌。”

“当然，这也是妈想让你转过来的原因。我儿子什么水平啊，他次次都能考第一的地方……肯定有问题啊！”

“咱不能要这点没用的成就感，还是得多出来见见世面，你看，才滑了这么点就受不了了，以后日子长着呢，振作点。”

宋写：“……”

是亲妈。

刘念就着这个话题顺势教导了儿子一番，什么积极调整心态，定时查漏补缺，把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又给彻头彻尾说了一遍。

宋写也是难得耐心听，还不定时应着声，这让刘念很是疑惑。

“真不需要妈过去看看？”

“不用，我没事了。”

“真的？”

“嗯，就是受刺激比较大，这次题目好难，以前考试都不这样……”宋委屈试图把个人过错从失败因素中摘出来。

“正常，难也不是你一个人难，大家都这样，所以心态很重要。”刘念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不过，小程考得怎么样？”

宋写：“……”

草！

“哎哎，哎哎哎，宋写，妈可太懂你了！”刘念在电话那头放声大笑，打趣道：“小程还是第一吧～你的第一没有了吧～以前就总听说这孩子次次第一，丁点儿波动都没有，这次给你转学还真转对了，有这么一尊佛堵在路上，简直是锻炼心态的一把好手……”

宋写：“是……”

次次第一个屁！！

“行啦，放轻松点，让你好好学习不是要去争第一的，最重要的是，要超越过去的自己，咱学的是个精神……”

刘念的话刚说一半，就被旁人给打断了。

宋写听着那声音有些年迈，估计是许家的唠叨长辈，为了生个儿子好延续香火，天天亲自动手逼自己的老媳妇喝安胎药。

“放着吧，放着就行，待会儿我一定喝……”

刘念应付完许家人，才转头继续朝电话里的可怜崽给予鼓励：“行了，宋写，快点洗洗睡吧，时间不早了。明天周六，就好好休息一下，下周回学校继续努力，最后半年了，坚持坚持。”

“嗯，会的。”

“你看，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转班的问题，在火箭班，氛围肯定更……”

“不去了，我玻璃心。”

“也是，也是，去了就真全班倒数了，待会儿哭得更惨。”刘念又大笑了几声，说：“你就是看小程也在，才不想换班的吧，就喜欢跟着小程屁股跑。”

宋写：“……”

他想起前段时间在辅导室外频频听到柯志雄应付家长的电话，想必其中也有刘念。

宋写顿了顿，说：“妈，以后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来问我，我哪次把成绩单藏着掖着了，别总麻烦老师。还有，程易原本就是火箭班的，他都不想待的地方，我去肯定死，就别瞎折腾了，现在挺好的。”

“行，行。”刘念笑，“妈不找老师打听了，好吧。你想在哪个班念都行，心态放轻松，平时记得照顾好自己，周末也别太放纵。”

“知道了。”

想到现在的刘念行动不便，又和对方一大家子共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日常大事小事难免有摩擦，宋写不禁担心道：“妈……”

刘念：“嗯，还有啥事？”

宋写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那个……妈，你也照顾好自己，要不，我明天过去看看你吧，方便吗？”

“不用了，有心就行，这心意你妈领了啊。妈知道你膈应，不用勉强，你爸永远是老宋，想改也改不了。”刘念声音爽朗，听得出来心情很好。她继续宽慰着宋写：“再说了，你每周就休一天，这来回跑一趟市区也蛮折腾的，白白浪费补觉时间，明天早上多睡一会儿吧啊，妈也不去打扰你了。”

宋写撇嘴道：“……你儿子不是猪。”

“我儿子当然不是猪啊，猪都起得比你早。”刘念笑着质疑：“现在早上能自己起？不需要小程催？小程肯定每天都被你拖着踩点到班吧？哎哟，我都不用猜，真是辛苦小程了。”

“……你赢。”宋写自己掌嘴，又问：“那我元旦过去？元旦应该还能有三天……”

刘念说：“得了，再说吧啊，高三了怎么可能还放满，妈妈是大人，用不着你操心。如果哪天你需要妈过去，也记得提前和小程说一声，毕竟现在两人住一起，还是得照顾一下小程的感受……你也马上十八了，成熟稳重点啊，别闹着人家。”

“嗯。”

“挂了，有事随时找你妈。”

“行，您安胎吧。”

“你妈才不喝这什么鬼东西……”

“……”

此时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新一轮冻雨。

这阵寒流已经在预报里被提及好些天了，现在才终于正式落下来。

挂掉刘念的电话后，宋写坐在公寓大堂里恍惚了好一阵，又把今晚的所得所想细细捋了一遍，才终于回过魂。

少年的大脑一次性被传送了大量信息，还特别新奇，卡屏的频率明显上升不少。

像是无意间闯入了一部漫长的老旧电影。

他就站在时光的洪流中，以旁观者的姿态，切身感受着所有的痛苦，挣扎，纷争，跟随故事的几位主角重走了一遍斑驳的青春路。

无所谓是怎样的结果。

那些遗憾都在光影中一一落定，情绪也随着时间的沉淀日渐饱满，共同修成了记忆长城中的一座丰碑，色泽鲜亮，屹立不倒。

那是青春存在的痕迹。

这世间的许多相遇都无法拥有童话般的美好结局，存在并且经历过，就已经足够幸运。

老宋做了当下认为正确的选择，蒋杰也终于重新振作认真生活，而刘念……他那么可爱，以后还可以再可爱一点，刘念应该不后悔成为他的母亲。宋写想着。

那一段段失序的人生都已经重新步入正轨，过往已成定局，未来也逐渐清晰明朗……即便不怎么明朗，也全是大人的故事，他们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宋写知道的。

那些如刺在心深刻片段，于他而言都是八卦，是往昔，是别人的再回首……实在没理由影响到他此刻的世界。

可奇怪的是，少年心里的那阵堵还在，依旧没能消散半分。

宋写根本不细敢想自己到底在烦闷什么，全当是受到了过量的信息冲击，扭头只身冲进了冷雨夜里。

他整个脑子都雾蒙蒙的，大概都是熬夜惹的祸。

宋写估摸着以自己当下的混沌状态，这些胡乱的思绪也没必要再整理了，差不多明早醒来就可以把此刻的冲击全数忘干净，那阵堵自然也会随之淡去。

可当他回到知幸花园，看到了在小区门岗外撑伞等候的熟悉身影，今晚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钝痛又突然变得剧烈起来。

那个身影和他有着同号的校服，同样带黑边的白板鞋，同一个理发师剪出来帅气头型……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人独自撑着一把长柄灰格伞，什么催促的消息都没有，只是静候在路口等他回家。

宋写顿觉心中酸涩难耐，刚刚才平复的情绪瞬间再次汹涌起来。

——杰哥，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不管宋写的内心如何抗拒，他今晚在公寓和蒋杰对话的每一瞬间，他哥的影子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准确来说，在宋写匆忙逃离火锅店的瞬间，他的所思所想，除了在好奇的驱使下去找当事人刨根问底一探究竟，更多的，不过是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秘密被人意外触及的窘迫不安。

那是他一直刻意忽略的东西。

宋写不太记得蒋杰是怎么回答他提的这个蠢问题了，他也根本没认真听，因为答案太过明显。

他有了喜欢的人。

他喜欢程易，有一阵子了。

宋写不确定这隐晦的情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因什么而萌发的，但就是在某一瞬间破土而出了。

他一直没敢细想。

过去，宋写觉得自己就是慕强而已，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喜欢那个在十七八岁就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得极尽出色的程易。

这种浅显的喜欢随处可见，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下次他的世界里出现了更厉害的人，那么，他很快就会转移目标了。

直到“同性恋”三个字被人明目张胆地说了出来，还被当事人爽快承认了——

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好怂。

虽然宋写对感情向来没什么经验，但他知道，那就是喜欢。

根本不需要证明。

一个人喜欢谁，不喜欢谁，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嘴再硬，也没办法自欺欺人。

他比所有人都更了解程易。

在学妹撰着点没用的屁事耀武扬威的那一刻，他就想这样争辩了。

宋写知道，他不单只是喜欢那个牛逼闪闪的程易。

他见过程易太多的无措瞬间，他知道笼罩在程易身后的阴影，他不想让那些与生俱来无法抗拒的缺憾伤害他。

他想要去爱，去保护，去拯救那个人。

一次又一次，千千万万次。

最好，只有他有这个资格。

宋写意识到自己有了私心。

他开始希望这个世界是只围着他们两个人转的，希望自己于某人而言是特别的，希望能彻底参与进对方的生活里……

可他不能这么做。

宋写知道，程易所有看似坦荡从容的心性都是靠一个个漫长黑夜熬过来的。

他哥不是神，而是不得不逼着自己成为神。

程易做任何事都倾尽所有，愿意静心付出比常人多百倍千倍的耐性，自然也能收获更多的荣耀光辉。

程易是很厉害的人。

程易值得很好的人生。

宋写总这么想着。

或许归根结底还是慕强。只是，他的这份慕强，在某个瞬间不小心变了质。

变质了，也舍不得丢掉。

不想丢掉，不想纠正，不想放弃。

喜欢而已，没逾矩。

他不会逾矩。

不能逾矩。

不管怎样，宋写都不会越界半分，他绝不允许自己这没用的心意影响到旁人，特别是他最珍重的人。

今晚，在窥探那段旧时光的结尾时，蒋杰也曾这样嘱咐他——

“杰哥，你会介意老宋后来为了别人勇敢吗？”

宋写迟疑了一阵，还是在离开公寓前问出了心中的好奇。

蒋杰正在客厅找烟，听到后明显怔了一下，但他很快释然一笑。

“不会。因为哥勇敢过，没什么好遗憾的。”

“可能你爸就喜欢这种养成游戏，听说他那个小师弟也是个问题青年转行，过去成天惹事不学乖，教育了好久呢……”

蒋杰点烟的手顿了顿，似乎察觉到话里的些许不妥，他尴尬地看了宋写一眼，随即自嘲道：“害，宋哥那时也未必对我有什么别的感情，就是看不惯我自甘堕落，才好心伸手救一救……最多是我把他带偏了，还给人惹了一身的麻烦。”

“明明马上能升一级了，结果因为这点破事被下放，还……”

蒋杰吐了一口烟，喃喃自语着：“听说宋哥差点就把人拽出来了，就差一点点，一点点……他肯定是有把握才冲进去的……”

不小心触及了旧伤的最深处，蒋杰随手把刚点燃的一支烟摁死在客厅的摇钱树里，转身抹掉了一滴泪。

他低沉的嗓音中满是真诚，告诫少年：“喜欢一个人就大胆去表白，去争取，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人活一瞬间，不能怂。”

“这道理本身没错。”

“但是，不要让你喜欢的人感到难堪。”

宋写淋着雨停在原地，没敢再上前一步。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

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喜欢一个人的心情都可以同样纯粹，同样赤诚热烈，同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男生当然可以喜欢男生。

就像男生也可以爱吃甜，可以看电影流眼泪，可以遇到挫折就地躺平歇一歇，可以有事没事回家找妈妈……

这世道没有规定一个人一定要符合某种特质。所有对异属性的排斥和敌意，不过都是同类在抱团取暖罢了。

同性恋没有罪。

他喜欢他哥没有罪。

可一颗心再认真，再赤诚，如果不能保持好距离，滚烫的烈焰终会将人灼伤。

如果他的这份喜欢太过明目张胆，太过肆意妄为，总是不知节制地强行塞给对方，那么，迟早有一天，他的喜欢会让他哥感到不舒服，感到苦闷难堪，感到被选中是万分不幸……

那时，他一定是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