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仪丰楼莫名其妙被查抄后，秦逸就有感觉，朝堂的风气似乎变得严肃正经了。

不，确切地说，是从第一天上早朝开始，秦逸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从前他一直觉得朝局混沌，即便有几个清正之臣，也无法在大染缸中独善其身，更别提拨乱反正。

可现在，秦逸看着马车里睡得东倒西歪的两个小孩，突然感觉朝堂风气未必不能做到清正严明。

就像他们的确是为了去江南才出宫，但这与改道先去荡平小镇上的不平之事并不冲突。

秦逸望向前面正在上马车的柏钺，心想，柏相似乎真的和传闻中不一样。

侯偲偷偷摸摸凑过来，“这怎么回事？柏相从哪儿弄回来两个小孩？这俩睡咱们车上，咱俩坐哪儿？”

秦逸面无表情地转向侯偲：你真的没救了。

侯偲不懂：“看我干什么啊？让我跟车夫一起坐外面吗？也不是不行……哎？你怎么不听我说话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秦逸钻进马车，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

看着马车驶向平清镇的方向，邬溏放下帘子，随手拿了颗蜜饯，“突然改道，不会耽误江南那边的旱情吗？”

“不急。”柏钺说，“没事。”

没事？这是个什么说法？邬溏合理怀疑江南压根没有旱情。

柏钺目光落向他手上的蜜饯，“邬修撰不是说要哄本相开心吗？”

忘了这茬，邬溏将蜜饯塞进嘴里，转手给柏钺递了个桃子。

被强行塞了个桃子，柏钺眉梢一扬，“你就是这么哄人的？”

邬溏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蜜饯，像只小仓鼠似的嚼嚼嚼，不过这个蜜饯没有京城的好吃，两颗一起吃有点太甜了。

邬溏拍拍柏钺的手臂，示意他将茶盏拿过来。

不愧是幽帝，使唤人都是随时随地不分对象的。

柏钺将茶盏递过去。

邬溏一边喝茶，一边想，哄人开心应该是怎么哄？过去都是壶露哄他，他从来没哄过人啊。

难道用对付林相的法子？

可每次他讨好林相，换来的都是软禁一周。

权臣们都太难伺候了，邬溏又有点后悔，早知道就跟马靖走，起码不用再和权臣打交道。

两只眼睛躲在茶盏后面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没在想好事，柏钺又将桃子丢回给他，“算了，给本相剥开吧。”

这是蒙混过去了？邬溏心想，感谢蜜饯，下回还吃。

桃子皮软多汁，两手指腹稍稍用力就能轻松从中间剥开，只是汁水却顺着指缝流向手腕。

邬溏下意识抬手嘬了一下，眼睛一亮，“好甜。”

吃了蜜饯之后再吃桃子，竟然还能感觉到甜，这个桃子真不错。

他对柏相托起桃子，惊喜道，“柏相，我选得特别好，这个桃子特别甜。”

“是吗？”

柏钺轻轻握住邬溏的手腕，略微低头，咬在桃子上。

邬溏手腕处还有刚刚没舔干净的桃汁，黏腻着蹭了柏钺一手。

柏钺就着邬溏的手，很快吃完了一个桃子，顺便拿出绢帕沾了沾茶水，擦着他手上的桃汁。

“是不是很甜？”邬溏问。

“尚可。”

柏钺细细地擦过每一根手指，擦得邬溏一直把手往后躲。

他稍稍握紧，“跑什么？”

邬溏：“我痒。”

柏钺：“上次给你擦血怎么不痒？”

邬溏：“也痒，但我忘记躲了。”

毕竟当时所有注意力都在柏钺究竟是谁身上。

不过这个问题现在在邬溏这里已经往后排了，他现在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就是先掌握财政大权——拿回那个宝箱。

平清镇很快就到了，庆喜那辆车赶在前面先找到客栈，镇子上很少来很多外人，所以客栈房间都空着，干脆一人一间，反正是花柏相的钱。

进客栈时，掌柜的正在和别人说话，所以没太注意他们这边，于是庆喜带着几个仆从一起拎着装小孩的箱子安全上楼。

进房间后，邬溏将两个箱子打开，虽然箱子不大，好在孩子也小，缩缩也就装下了。

“你们不要乱跑哦。”他小声说，“晚上都跟我睡好吗？”

小男孩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站在箱子里，踩着一堆衣服，扑到邬溏怀里，“小哥哥，大哥哥呢？大哥哥也跟我们一起睡吗？”

邬溏：......这可不兴问哦。

“大哥哥就在隔壁，但他不能跟我们睡。”他说。

小女孩有点抽鼻子，委屈道，“为什么？”

毕竟是逃走后见到的第一个好人，小女孩有点雏鸟情结了。

邬溏十分正经：“因为床会塌，这样我们谁都睡不了了。”

哄好了两个小孩，邬溏把他们放到床上，塞了一堆吃食，“我先出去看看，叫庆喜哥哥陪着你们好不好？”

小孩其实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于是乖巧点头。

“真乖。”邬溏摸了摸他们的头，出门叫来庆喜，“看好他们，我很快回来。”

祭品丢了，镇上肯定到处搜查，刚才上来时这个客栈的掌柜应该就在跟搜查的人说话。

邬溏有些不放心，想下去看看。

结果一出门，左右两边的门也都开了，柏钺和秦逸正从各自房间出来。

猜到了大家出门的原因，秦逸先开口道，“侯偲已经在楼下打探了。”

三人一起下楼，邬溏果然瞧见侯偲坐在大堂，正和店小二交情甚好地攀谈。

邬溏看向秦逸，有些意外，“怎么会是他去？”

秦逸其实也有点意外，他只是担心侯偲这个大嘴巴会乱说话，坏了柏相的事，所以在马车上简单提点了两句。

本以为以侯偲的性格，这种费力不利己的事，肯定会置身事外，可没想到进了客栈，侯偲主动请缨要去打探敌情。

——“这种事我最擅长啦，放心吧。”

秦逸看向邬溏，“他主动要去的，我也不太明白。”

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侯偲放过店小二，转身冲他们打招呼。

果然，柏相也跟着下来了！

侯偲心中暗搓搓，之前秦逸通知他这次下江南也有他一份时，他就知道，升官的机会来了！

在京城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和柏相这种人物长期相处？即便是偶尔遇见，匆匆过去，又怎么能给柏相留下深刻印象？

下江南就不同了，天天见面，日日相处，怎么会少了机会呢？

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递枕头，马车上秦逸一说柏相救了两个可能会被祭祀的小孩，侯偲立刻就知道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进客栈后不等放下行李，就先来打探消息。

这次应该会给柏相留下一个更深刻的印象吧？侯偲喜滋滋地想，真是老天眷顾有心人，这么好的时机都被他抓住了。

侯偲状似无意地起身伸了个懒腰，冲他们说，“听闻这里的豆沙包特别好吃，咱们出去买点。”

随后使了个眼色，先离开了客栈。

看来是从店小二那里打听到了什么，不方便在客栈里说，秦逸率先点头，“好啊，带我们去吧。”

四人在街上闲逛，侯偲壮着胆子凑近柏钺，小声说，“下官都打听到了，这个祭祀是镇上的镇长主持，咱们住的那家客栈掌柜是镇长的表亲戚，所以应该不会查到那里去，小孩暂时还是安全的。”

“刚才来的那伙人找掌柜，是因为他经营客栈，认识的人多，打算如果一直找不到小孩，就让他去找两个替补的顶上。”

“镇长说如果不赶紧举办祭祀，以后还会有地龙翻身，所以镇上的百姓都在帮忙找人。”

“方法我也打听到了，由镇长将孩子送到山上，小二说，祭祀后的小孩会变成山神座下神童，就不会再返回人间了。”

秦逸：“那现在该怎么办？”

侯偲：“当然是亮出大人的身份，把镇长抓起来！”

秦逸：“不妥，冒进反倒会引起百姓反抗。”

侯偲还想跟秦逸辩上一辩，可柏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他急忙表态，“不管怎样，我都听大人的。”

柏钺拧眉，“先去那个山上看看。”

店小二虽然和侯偲一样嘴上藏不住事，但将小孩放进山洞后会发生什么，他到底也没跟侯偲说。

既然是祭祀，必不会在山道上明目张胆地来，想必会在山中某处，极大可能是个不易发现的洞穴，众人找了许久。

虽然只是猜测，但直到站在山洞前，邬溏才肯定，店小二不是不想说，而是他应该也不知道。

什么祭祀后成了山神座下神童不能返回人间，邬溏不信任何人看过这里后还能相信这套说辞。

山洞洞口被布草掩盖，乍一看十分隐蔽，侯偲将布草掀开后，一股浓重的腐味扑面而来，阳光穿过众人，在洞门处止步，洞内漆黑，有阴风从里面凉凉袭来。

邬溏拿着火折子率先踏入，跳跃的火舌将影子拉长，地面的无数尸骨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扭曲地攀在石壁上。

已经腐烂的，还没腐烂完全的，全部被摞在了一起。

每一具尸骨手脚都被铁锁链扣着，石壁上还有企图敲断锁链的道道划痕。

地面的泥土潮湿松软，却又硬得扎脚，邬溏微微低头，发现是一个长命锁。

长长的银链末端乖巧地搭在白骨脖子上，昭示着父母曾经对孩子长命百岁的祈盼。

洞外骤然起风，疾风盘旋山林，树叶激动地互相拍打。

邬溏似乎听到了无数绝望而又稚嫩的尖叫，正从他们身边掠过，冲向阳光明媚的洞外，冲进山脚下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