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下朝，邬溏在台阶上磨磨蹭蹭，等到了被几位尚书簇拥的柏钺。
柏钺与他遥遥一望，对几位大人颔首说了什么，随后穿过人群来到邬溏身边。
“怎么了？”柏钺想了想，“狄姑娘不好相处？”
邬溏斟酌道，“也相处不太到。”
其实可以说是没相处过。
除了第一天到府上见过一次之后，狄珞就再也没有出过客房，一应事宜全都由丫鬟去办，就连用膳也都是丫鬟从厨房拿食盒回去吃。
柏钺了然：“狄亭郡与边界相邻，想必是狄郡守担心外出不安全，所以将女儿养得比较内向。”
“你觉得不方便？那我让冯管事今天就去把人接进宫来住？”
邬溏：“狄姑娘进宫会更不方便吧？要不就留在府里？”
“将别家姑娘长期留在府上住，她的清誉你来保？”柏钺问。
保不了一点，邬溏总结，“都是因为你留了人家的画像。”
“即便我不留，狄珞也是要来的，相比较以其他方式入京，本相相邀的名义听着更好些。”柏钺话音刚落，另一边就有小公公过来，说是陛下请柏相过去商议增设女官一事。
还没等邬溏回味过来柏钺是什么意思，小公公又转过来对他说，“陛下请邬大人也一起来。”
自从柏钺那日当众提出有人花钱买官之后，小皇帝已经战战兢兢过上大半月了。
福禄也跟着一起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哪个举动不对劲，触怒柏钺。
这么多天，小皇帝一边勤恳处理政务，一边反思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最终总算让他想通了。
其实事情早有端倪，在数月前的殿试上，柏钺就曾当众问邬溏是否卖房买官，并以他没房住为由将人带回丞相府。
那个时候柏钺就知道朝中有人买官！本来买官一事不宜大肆宣扬，可京城中突然就出现了个邬溏，逢人就说自己卖房买官。
小皇帝：都怪邬溏！
刚踏进书房，邬溏就感觉一道哀怨的目光极其强烈的向他冲来。
难道是小皇帝终于想起来之前被他放鸽子一事了？
邬溏也看向小皇帝，给他一个歉意的微笑：对不住哦，我是真的不想上早朝。
小皇帝也微笑：对不住哦，朕是真的害怕柏相，拉你过来挡一挡。
没有注意二人短暂的眼神交汇，柏钺兀自落座，抬眸看向小皇帝，“臣听闻，福禄卖官一事共涉及十六位朝臣。”
小皇帝没成想，都半个月了也不见柏钺再提起，竟然今天刚见面就说，他眼神瞄向“十六位”中的一位。
却见邬溏一派泰然自若，还有心情品宫中的茶，一边品一边点头。
可怜福禄一把年纪了还跪在一旁，“是老奴贪财，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请陛下和柏相恕罪。”
柏钺：“卖官一共得了多少？”
福禄大略算了下：“差不多八千余两白银。”
邬溏突然放下手中茶杯，看向福禄，“十六个人，多少两？”
福禄：“八千余两。”
在蔚林郡时，庆喜怎么说的来着？
哦，卖房买官花了一千两。
结果十六人总共才八千两。
平摊下来剩下的十五个人中，每人最多五百两。
邬溏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
“那其他人都是个什么官职呀？”他问。
小皇帝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福禄却想明白了，他委婉道，“最高不过户部金部司郎中。”
哇塞，人家花的银子比他少，买的官还比他高耶。
邬溏面无表情：“哦。”
柏钺眼见着邬溏就蔫了，他不禁莞尔。
小皇帝眼尖，立刻就捕捉到了，“朕倒觉得，此事虽做得不对，但也为朝中招来了几位好苗子啊，邬修撰不就是一个？”
柏钺：“实录院至今无一书所出，陛下觉得邬修撰是好苗子？”
这问题小皇帝可不敢定性，只能反问，“柏相觉得邬修撰是不是好苗子？”
邬溏敏感地看过去。
“是。”柏钺浅笑。
邬溏满意低头。
柏钺看向福禄，“既然得了八千余两，为了不助长买官之风，福禄公公垫一垫，凑个九千两送去户部，充国库吧。”
“陛下日理万机，对手下人难免疏忽，下不为例。”
这就算没有直接言明是陛下的过错，而是将福禄扔出去挡着了。
小皇帝和福禄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柏钺：“现在，我们来聊聊增设女官一事吧。”
经过商议，暂定女官职位大致都落在礼部，十职并不多，集中在礼部也较好管理，同时也可以作为试点，观察一下可行性。
商议完正事，柏钺并不着急走，“兰芝郡主最近如何？”
“自从奉禁僧人离京，她日日与母后礼佛，精神好多了。”听话听音，小皇帝想到了他为什么会问到此事，“朕听闻狄亭郡郡守之女已进京多日，休整的可好？能否进宫陪伴郡主？”
柏钺：“兰芝郡主在宫中难免孤单，是臣思虑不周，今日便命人请狄姑娘进宫。”
邬溏看向小皇帝：“狄姑娘与郡主认识？”
小皇帝：“不啊。”
离开书房，柏钺与邬溏同行在九转回廊上，八月立秋已过，风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
邬溏意有所指，“同样是不相识，看来京城贵女都无缘陪伴郡主，偏要挑个山高路远的过来。”
柏钺笑了一下，“邬修撰在实录院确实屈才，刚才应该提议陛下，将你调去大理寺。”
邬溏没理他，前面就是政事堂，二人自此分开。
回府后，邬溏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冯管事去请狄珞。
“好不容易来京，不到处逛逛实在太可惜了。”邬溏说，“下午我带你去尝尝君客来酒楼的醪糟汤圆和酒酿梅子。”
狄珞坐在下面，依旧戴着帷帽，薄纱晃动间，仿佛能看到她纠结的模样。
邬溏有些犹豫：“不然你还是回屋？若你觉得外出不适，也不必觉得推辞为难，直接告诉我就行，我可以让冯管事买来给你。”
狄珞沉默半息，声音弱弱小小，“听闻京城有山名景阳，山中有寺，小女想去上炷香，可以吗？”
“可以呀。”邬溏起身，叫人去备马车，“狄姑娘还喜欢礼佛吗？”
帷帽微微压低，狄珞垂着头，短暂的嗯了声。
听闻狄珞要和邬溏去景阳寺，曾姨娘推着柏砺出门，将他也塞进了马车。
“让这小子也跟你们去。”有柏钺那一层在，曾姨娘表面上对邬溏还是十分客气，暗地里却对柏砺说，“看紧狄姑娘知道吗？别让那个邬溏使什么坏心眼。”
马车晃晃悠悠出发了，柏砺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邬溏，却发现邬溏正对着狄珞若有所思。
“景阳寺香客无数，许愿尤其灵验。”挨不住寂静，柏砺率先打破沉默，“据说山上还有一棵古树，求姻缘最灵。”
邬溏想起那个瘦瘦高高的老和尚，“我见过那棵树。”
柏砺：“可许愿了？”
邬溏想了想：“许了。”
希望拥有一百金之前都能借住寺中。
“那树不灵。”邬溏认真道，“老和尚骗人的。”
柏砺：？？？
车外喧嚣声逐渐远去，柏砺思忖道，“也有可能，不过寺中高僧云集，郡主的梦魇之症不就被奉禁僧人治好了？”
余光中，邬溏瞥见狄珞的手突然微微攥紧了衣袖。
“奉禁僧人自然厉害。”邬溏视作不见，“只可惜外出修行去了，不然这次上山还能请他算上一卦。”
马车在山下停住，三人踏上石阶，原本嫣红的永昌花入秋后逐渐变浅，待到初雪之时会全部变白凋零，与雪同落。
狄珞仰头看着山顶寺庙香烟缭绕，默默站在石阶上许久，才缓缓踏出第一步。
邬溏看在眼里也不催促，只和柏砺在旁边闲聊。
长阶漫漫，狄珞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稳，到了寺中也十分虔诚的跪在蒲团上，点了一炷香。
邬溏不跪佛，就候在外面，柏砺见他没进去，便也等在一旁。
“前日我去君客来酒楼，那里吃食还不错。”柏砺随口道，“有时间可以让兄长带你去尝尝。”
邬溏盯着狄珞的背影目不转睛，嘴上应着，“去过，那里说书的话本也很有意思。”
“说书？”柏砺疑惑，“我去的时候没看见有说书的呀。”
邬溏蓦地想起惊掉了乌梅糕的侯偲，“哦，那可能是话本讲完了吧。”
狄珞在佛前拜了又拜才出门，走到邬溏身旁，“小女还想去看看那棵古树，请两位稍等。”
邬溏笑道：“就在中庭，需要我带你去吗？”
狄珞摇头：“小女自去就好。”
帷纱轻飘，狄珞纤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香客之中。
微风吹过周围萦绕不绝的檀香，邬溏眸色沉静。
古树上挂着无数红丝木牌，狄珞却仿佛早有预料般，在左后方站定，她撩开帷帽一角，目光扫过数张轻薄小牌，最终落在极其不起眼的一处。
那里悬挂着的木牌与其他无异，只是缠绕的红丝尾端略打了个结，若不细看，根本不会被发现。
狄珞眸光颤动，清风将木牌翻了个面，露出上面描刻的小字。
——朝寄平安语，暮寄相思字。①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黄遵宪《今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