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小怜人如其名,小小的一只,瞧着很是可怜。
她出生在土拨国,战败后的土拨国,战死了无数的青壮男丁,交付了大笔的战/争赔款,国力骤然衰落。贵族和士族阶层不事生产,又要维持尊贵富奢的生活,和高高在上的体面,只能大肆地剥削劳苦的底层民众,加大税赋力度,编造更多的税种。使许许多多本不富裕的农户人家,变的几乎一贫如洗,乃至不得不卖儿卖女。
哥哥是全家的期待,她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母亲希望哥哥读书科举,有朝一日,带着全家鸡犬升天,实在没钱供他读书,就把小女儿卖了,谁出的价格高,就卖给谁。
就这样,她被卖到了一个不可告人的虎狼组织。
组织代号贪狼,每一个成员的右手腕上,都印有一颗若隐若现的天狼星。
经过了三年的秘密受训,她也不过才十三岁,但已不再是一个唯唯诺诺,任人可欺的小姑娘了。就算是一头庞大的丛林野熊突然冲出来,挡在她面前,最后死的,也一定是那头熊。
随后即将面对的,是不可知的命运。
不透风的黑布蒙上了双眼,餐餐有人喂食,醒了吃、吃了睡,颠倒了黑夜与白天,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正常的日光,不知道过了多久,渡船总算是靠了岸,停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停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师父告诉她,这里是雪月国,土拨国的邻国,不久的将来,也会成为土拨国的一部分。
她离开了故国,但也不算是真正的离开。
若能促成这件事,她就是土拨国的大功臣,将被载入土拨国史册。
师父还告诉她,成大事者,得不拘小节,从最底层做起。
她似懂非懂。
师父走了,她留了下来,跟其他几个姐妹,分配在不同的地方,做最底层的宫女。
她运气不好,被分到了已故世子申屠敏行的奶妈——涂尚仪手底下。
涂尚仪年事已高,想给自己找个依靠,养老送终。
在这一批新卖身入宫的小宫女里,小怜年纪小,个头也小,但骨骼生的挺结实,手脚灵便,人也机敏,说话讨人喜欢。她第一眼就瞧上了小怜,拉起她生了茧的小手,拉向即将前往边远封地的马车。
马车一路远离京邑城,匡小怜惊呆了。
师父说,她们几个不是真的来雪月国给人当使唤奴婢,未来要做雪月国的人上人。
只有这样,才能助力雪月国早日成为土拨国的一部分。
而身为女子,在一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想要成为人上人,只能通过美色,来蛊惑贵族阶层有权有势的男子,来为自己所用……
小怜的小主子,只有四岁。
这么小,就被赶离了权力的中心。
自己在师父眼里,大约已经成为弃子,没什么用处了。
***
古代的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
兖国时期,医术落后,过关的几率只有三成。
到了雪月国时期,太宗继位,从盛国传入了更为先进的医术,也包括治疗妇科疑难杂症的民间药方,过关的几率提升至五成。
申屠氏先祖申屠敬的发妻,就是难产而死。
情深若他,让出了家主之位,终身未再娶妻。
如今,这一遭遇降临到了当朝王后——万俟贞。
失去了长女的万俟增,老泪纵横,跪在灵堂前,久久无法起身。
直至一旁的司仪出声提醒。
这一天,他才真正理解了先王的痛苦,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至苦。
自苏识断了他“五马分尸”的结局,他就没过过一天轻松踏实的日子,为臣谨小慎微,为官勤勉敬业,府中亦布下重重守卫,当了十几年的当朝第一辅臣,地位无人可撼动,先王待他如手足,当今国主敬他如师如父,谁能令他“五马分尸”?
难道,是女儿替自己挡了灾么?
称病请假了三天,再度回到朝堂,他呈递了一道致仕奏疏,望国主能够批准自己告老还乡。国主见岳父伤心过度,苍老若此,不忍拒绝,便在翰林院留了一个闲职给他。
自那以后,万俟增退居二线,不再缠斗于朝堂。
就像很多民间普通的半百老人一样,有时间就带带孙子,遛遛狗子,打理名下田产。
还捐了很多钱财,给尚觉寺修缮佛像,给国子监购置书籍。
名声越发地好。
与此同时,痛失发妻、嫡长子和岳父倚仗,国主郁郁寡欢。
不久便追随先王后而去。
申屠敏循膝下无子,最接近王位的继承人,是已故泽芜君的儿子。
婉太后思来想去,认为由申屠桓来继位,是当下的最优解。
奉婉太后懿旨,万俟堤和她的子女,经过了长途跋涉,再次回到了京邑城。
***
申屠桓继位后,第一时间,着手干了两件事——
奉上十足诚意,以及恳切言辞,起用自家舅父——老臣万俟增。
派出贴身护卫,快马加鞭,把匡小怜接到自己身边,并想封个嫔位给她。
前一件,万俟堤很满意。
后一件,万俟堤很不满意。
匡小怜出身低微,远在封地之时,她们母子无人问津,见她在涂尚仪手底下做事,是个体贴细微的小丫头,对桓儿照顾有加,桓儿也对她颇有好感,很倚赖她,便同意她做个通房丫头。而今桓儿身份不同,金尊玉贵,她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妄念?可真是胆大包天!
令万俟堤没能想到的是,匡小怜居然怀了孕。
桓儿尚未娶正妻,她一个通房丫头先怀上了,若此胎为男,长子非嫡子,必会连累国主名声遭受非议,实在是太荒谬了。
但,又不能令王室子嗣流落在外。
最后,母子二人各退了一步,匡小怜如愿脱离奴籍,荣归京邑城。
不过,给她的位分只是一个从三品的淑容。
无论生下儿子或是女儿,都将交由未来的王后抚养。
这个时候的万俟堤,并不把匡小怜真正放在眼里——
出身卑微,不通文墨,还比桓儿年长九岁。
除了姿色和眼力界儿,无甚优点。
等新人入了宫,过不了多久,桓儿就会厌弃她。
不会再因为她,跟自己对着干了。
***
不久,雪月国有了新的国母,出自堤太后的母族——万俟家族。
新后端庄得体,品貌俱佳,不嫉不妒,为保王室子嗣繁荣,在新婚三个月后,就授意内务府,安排了一场规模不小的选秀。
上到朝臣宗亲之女,下到兵丁农家的女儿,都在选秀范围之内。
入选的,个个都比匡淑容年轻貌美。
令人不解的是,国主对匡淑容的宠爱,不减半分。
起初,她还能学那新王后,装出一副贤良淑德识大体的样子。
但她并不是真正的淑女,很快,嫉妒压下了理智。
妒火中烧的时候,甚至会疯到在国主跟其他妃嫔欢好的时候,直闯进去。
自幼卖进组织,经历了残酷训练,有人教她剑术,有人教她媚术,有人教她诡术,就是没人教过她体面。
申屠桓是爱她、宠她,感激她的。
在他最寂廖冷清的童年里,她给了他最亲密的陪伴与关怀。
但是身为国主,不能只宠她一个人。
他可以容忍她一次、两次、三次……
但是不能无限地容忍下去。
终于,在她给怀了孕的翠嫔送去一盆撒了麝香的天竺葵,导致翠嫔滑胎后,将她关了禁闭。
她不甘,愤怒,在寝宫里日夜嚎叫。
好在涂尚仪提醒她,腹中的龙种经不起折腾,她才没有彻底疯掉。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申屠桓瞒着母后,对犯了大错的匡淑容小施惩戒,以为瞒的很好。
在匡淑容生下他的长子昌儿后,为了给昌儿一个好的身份,就解除了匡淑容的禁足令,还将她的位分升到了怜妃。
怜妃心生欢喜,陛下回心转意,最宠的还是她。
甚至盘算起了——
王后自打生了一场风寒,身子骨大不如前,太医诊断,很难孕育子嗣。
她的儿子是陛下长子,已得陛下看重。
若陛下再无其他子嗣,便是王储唯一人选。
到时候,她母凭子贵,再加上陛下对她的宠爱,王后一旦薨逝,她便会如当初来到雪月国之时所期盼的那样,成为雪月国最尊贵的女人。
有一句古话,叫乐极生悲。
欢喜没几天,她就被堤太后一道懿旨,发落到了冷宫。
另赐匕首一把,毒酒一杯,三尺白绫一条,要她三日之内做出选择。
她怒问传旨太监,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翠嫔的身影,闪现到了她的面前,端给她一盆狗食,恶狠狠地啐了她一口——
要么吃,要么死。
***
申屠桓跪在坤仪宫外,跪了很久。
万俟堤晓得,他是来给怜妃求情的,根本不想见他。
夜色渐深,天凉风寒,又下起了珍珠大的秋雨,她拗不过这个跟他父王一样,痴情的儿子,只得叫人把他请了进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
申屠桓苦苦哀求,怜妃刚诞下昌儿,看在昌儿的份上,也该留她一命。
万俟堤不为所动,提醒他国主该以江山为重,谋害龙嗣的宫人不能留。
申屠桓便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只道自己年幼之时,得怜妃陪伴照顾,早已经离不开她了。
怜妃之于自己,不止是一个妃嫔,而是多年相依相知之人。
若没有了怜妃,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看着眼前这张跟泽芜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万俟堤泪如雨下。
她是个有实力、有野心的女人,蛰伏不甘寂寞,绝地也会逢生。
唯有她的夫君——泽芜君,是她的软肋……
她妥协了。
***
淋了雨、着了凉的申屠桓,大病了一场。
一场大病,能换回心爱之人的性命,他认为是值得的。
等到他大病初愈的时候,等来了舅父——万俟增病危的消息。
病榻前,万俟增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大意是古中原王朝曾经有一个皇帝,到他传位之时,膝下只有一个幼子,而幼子的母亲,是他晚年最宠爱的妃子。这个妃子年轻美貌,但出身低微,没什么学问,也没有政治头脑。他担心这个没见识的宠妃,会受人蛊惑,在他死后干预朝政,为了一己私利,祸乱天下,便下旨叫她陪自己殉了葬。
不止这一个皇帝,很多皇帝都会在立了太子之后,杀掉他的生母。
他们管这种传统,叫去母留子。
申屠桓听罢,若有所思。
***
这一天,是匡小怜一生中最悲喜交加的一天。
从前,在封地府邸,她常于申屠桓怀中,幽怨地说自己是个苦命人,为了获得他的垂怜,也是真心这般想法——
打出生那天起,就没获得过上天的垂怜。
母亲重男轻女,卖了她供哥哥读书。
组织恐怖如斯,训练她们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哪怕算计自己的同伴。
到了陌生国度,只是一个受人轻视的底层宫女。
从出生到现在,只有申屠桓会爱她。
她后来的尊严、荣华,都来源于她的小主子——申屠桓。
为了保住这份爱,她豁出了能豁出的一切——
用尽了“贪狼”教会她的计谋手段,将当年一同从土拨国来到雪月国的几个小姐妹,一一铲除,为了自己的身份不暴露,也为申屠桓解决了黑暗中的敌人。
而今,她能倚靠的,也只有申屠桓的偏爱。
她以为她赌赢了。
申屠桓昭告天下,封了他俩的儿子——申屠昌做世子。
她作为世子的生母,必然不适合久居冷宫。
没想到的是,她等来的,仍旧是那老三样——
匕首一把,毒酒一杯,三尺白绫一条。
近卫军官北堂魁见她半跪在地,一动不动,便替她选了一种最无痛的死法,命人固定住她的头颅和脖子,把那杯毒酒生生灌了下去。
砒/霜之毒,毒中巨毒。
匡小怜的眼角渗出了血泪,划落下来,染红了她苍白的唇。
她若冤死的女鬼般可怖,凄然笑道:
我的儿子一定会为我报仇!
他不会放过你,还有你、你们……
这一天,是匡小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