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家族,从祖上万俟诨那一代,就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
昔年,万俟诨协同三王申屠允由密谋造/反,他的儿子万俟彧临阵倒戈,保王有功,家族才免了流放的责罚,只斩了万俟诨一个人的首级抵罪。
新国初立,族中便出了一个罪臣,一个废后。
任谁看来,这个家族算是完了,再无兴旺之可能。
从万俟彧到他的儿子万俟生,孙子万俟衍,都过的庸庸碌碌,活的小心翼翼,做着看守城门、巡街的低等工种,一辈子看人脸色,被人轻视。
出生在这样一个带着原/罪的家族,除了认命,还能有别的活法么?
偏偏,认了命的万俟衍生了一双不肯认命的儿女——
万俟增和万俟堤。
万俟增自幼聪敏,在读书上很有天赋。
家中没有余财,供他入私塾,他便不远万里,背着行囊,去到雪月山脚附近的良回村,听崔圣人开设的免费讲坛,至十六岁成年,已是学富五车。
但很无奈地,不擅长科举考试,屡屡名落孙山。
蹉跎到了二十多岁,接替父亲的班,干上了守城卒子。
由于没后台,没关系,总是被安排夜班,雨班,雪班,沙尘班,父亲吃了一辈子的苦头,轮到他吃了。
浑浑噩噩,混了两年,实在憋屈。
这一眼望到头的苦逼人生,他是多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于是,当了逃兵,成了黑/户。
雪月国有两大权臣——恭谨严明的丞相上官堂,与国主申屠元朗的亲弟弟——光禄君申屠元朔。
上官堂为人极有原则,看不上他的出身,也不会同情他的经历。
他若不自量地找上门去谋前程,多半会被丢进大牢里,关上两年,作为他擅离职守的惩罚。
光禄君就不一样了。
他是武将出身,作风豪迈,常与手下的士兵同吃同住,封赏勇猛的、有功的士兵,毫不吝啬。重用什么人,看重的不是出身,而是个人能力。
他的身边,不缺善战者,缺的是善谋者。
国主病危,为了年幼的世子顺利继位,开始猜忌、提防光禄君。
识相的朝臣,都顺势地向世子党表忠心,以期成为其中一员,逐渐疏离这位失了宠的光禄君。
他若在这种时刻,干冒天下之大不韪,投奔光禄君,这叫捣冷灶。
捣冷灶,起初艰难,一旦成功,收益倍增。
万俟增经过考量,选定了光禄君,便开始谋划布局。
先是给自己造了一个屠户的身份,寄居在光禄君经常狩猎的老林里,周密地布下层层机关,看似捕的是野兽,实则是在猎主。
当日傍晚,收获颇丰的光禄君,把所有猎物都赏赐给了手下。
其中,也有万俟增的一份。
这是在向自己人明示,从今而后,这个看似不起眼,实则擅于布局,缜密多思的猎户,也是自己人了。
他便明白,自己没选错人。
光禄君是个狠人,但还不够狠。
申屠元朗病危,莫说朝臣间,放眼整个雪月国民间,都在议论甚至押注,他会否在不久的将来,篡了自家侄子的王位。他跟他的祖父——雪月国真正的开国之主——申屠允丰一样,对权力有着强烈欲o望,但又不想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同时也不忍辜负了兄长。
万俟增便引经据典,给光禄君讲述了一个发生古中原王朝,类似的,权势滔天的叔叔篡了软弱侄子的皇位的旧史,并点明:自古成王败寇,不必有心里上的负罪感。
由此,光禄君才做好了起事的心理上的准备。
很多年以后,坐在大光明殿龙椅上,看着缺席了称病的万俟增的群臣,就临海的村落种稻还是种桑一事纷议不决的光禄君,仍然会感叹,若是增君在就好了,增君就是他的定心丸呐!
他一生追随光禄君,不曾犹疑。
在他辅佐下,荣登大宝的光禄君,也没有亏待他,和他的家族。
新君登基没多久,封了他的嫡长子为泽芜君,并立为世子,而后大赦天下。
他亲自到天牢中,释放被关了两个多月,身体状况一日差过一日的苏识。
此前,苏识没有见过万俟增。
但一见到他,就清楚了他的身份,知他不能得罪。
万俟增亲手写了个“稳”字,想让他给自己算上一卦,未来的结局。
苏识良言相劝,凡事不要太过执着,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人难胜天。
这一劝,更加引发了万俟增的好奇心。
苏识无奈,自己大限将至,给他算上一卦也没什么,反正没多少寿好折了,便深深叹了口气,告诉他,他最后会被五马分尸。
听得万俟增骇然失色。
但他始终是个稳重之人,没有迁怒于苏识,仍然放他离去。
苏识是坐着豪华大船,中途落脚,来到的雪月国。
又乘着简易轻舟,离开了雪月国。
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去见三师兄,怕给他招致祸端。
命有定数,运有变数。
目送苏识离开,万俟增思来想去:
雪月国无人不晓,申屠元朔登基,他万俟增居功至伟。以申屠元朔的性情,断不会乱杀功臣,只会封赏再封赏。申屠元朔在位一日,只要他不犯大错,便无人可撼动他的地位。但若申屠元朔早他一步登天,新一任国主对他不满,容不下这样一位有从龙之功的权臣存在……
“五马分尸”?
四个字烙印似的,刻入了他的脑海。
每每想起,都噩梦一般,惊得他惶惶不安。
他想到了一个可行的破解之法——
与王族结为姻亲。
***
万俟堤是万俟衍的老来女,同万俟增差了二十来岁,与世子申屠敏行年岁相当。
万俟堤最初想要接近申屠敏行的目的,并不纯粹。
兄长说,与世子成婚,她将成为雪月国未来最尊贵的女人,万俟家族也会因这层姻亲关系,与王族紧密捆绑,延续家族后代的荣华。
若她诞下子嗣,大有机会成为王储。
并且,世子是个真正的君子,是京邑城中万千少女的梦。
对此,万俟堤无甚兴趣,认为万千少女里一定不包括她。
她听闻,这位世子还只有一个“泽芜君”封号的时候,曾在他的父王起事造反当日,以身拦在他的父王身前,求他饶过自己的国王堂哥。这一行为既勇又愚,非成大事者所为。
昆灵池前的桃花下,她进宫参加婉后主持的簪花宴迷了路,意外见到了传说中的泽芜君。
他对这个傲娇冷脸的稚美少女,一见钟情。
得知她是左相万俟增的妹妹,难掩心中喜悦。
增相乃父王的肱股之臣,深得父王宠信,若他主动求娶,父王必不会反对。
两个月后,他得偿所愿,有了自己的世子妃。
至于万俟堤,她看上去是那样地爱慕着他,同他一样,满心欢喜地迎接这桩御赐的婚事。
在世子看来,他和他的世子妃是两情相悦,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会白首偕老。如果可以选择,他更希望父亲仍是光禄君,不想背负堂哥被废的阴影,成为王储,不得不为了子嗣绵延,被迫纳几个妾。而更想与阿堤,做这尘世间平凡又幸福的,一夫一妻。
诚然,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但万俟堤对他的感情,是在天长日久地相处中,累月加深的。
世子的性情跟他的封号“泽芜君”很匹配,随和儒雅,与世无争。
申屠元朔以“清君侧”之名,清缴了以上官堂为首的保王党,废了申屠玦的王位,在泽芜君苦苦哀求下,留了他一条性命,流放北荒之地。
莫说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堂哥了,就算是个不相干的人,在他眼前落了难,他都会尽其所有,付出他最大的善意。
哪怕看到一只扰人的小飞虫,都不会想要杀死它,而是把它画下来。
她这一生,从没见过,比他更温柔,更善良的人。
***
世子大婚三年,世子妃便诞下了一儿一女。
可见夫妻感情甚好,上苍也怜佑申屠氏治下的雪月国,令世子这么快就有了嫡长子。
不知怎地,接连生了两个孩子的世子妃,看上去容光焕发,从前纤弱的腰肢,渐显丰腴,食量也大了不少,世子的身体一日倒差似一日,大病小病不断。
终于,在世子妃第三次怀胎时,世子一病不起,太医们束手无措。
世子妃伤心过度,动了胎气,第三个孩子没能保住。
中年丧子,还是他悉心培养的王储,申屠元朔伤心地一夜白了头。
他见行儿病卧床榻之日的槁枯形状,像极了他见昔年敬爱的兄长申屠元朗的最后一面。
惶恐、不安、惊惧……
种种负面情绪笼罩着他。
每一夜,每一夜,他都从噩梦中惊醒。
不是梦到流放途中,被他派人暗杀的侄儿,口吐长信,四肢痉挛,步步紧逼向他,幽怨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赶尽杀绝,难道夺了他的王位还不够么?
就是梦到他敬爱的大哥,地府判官一般高高在上,手中挥舞长鞭,审判他这个乱臣贼子的累累罪状,不忠、不仁、不孝、不义……
一鞭一条罪状,抽在他伛偻的背上。
他不禁怀疑,自登基以来,自己励精图治,治理国家,不敢有一日怠慢,国力日渐增强,与盛国关系融洽,百姓的生活比父兄在位时更好,还是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否当年谋权篡位的报应?
他日夜忧思,陷入了深深的惶恐中,脾气也越发古怪了。
朝臣们都上书劝言,逝者已矣,陛下节哀,该立新的储君了。
按照祖宗礼法,世子死后,该由世孙来继任王储。
可是世孙太小了,比当年的申屠玦还要小,还是个只有三岁的奶娃娃。
而他的嫡次子申屠敏循,十七岁正是入仕的年纪。
世孙申屠桓的母亲万俟堤,是左相万俟增唯一的妹妹。
申屠敏循的正妻万俟贞,是万俟增家中长女。
无论立谁为王储,都会得到万俟增及其家族的支持。
这个国/家乱不了。
稚子当国,有申屠玦的先例在,不是个好选择。
于是,申屠元朔立了他的嫡次子,青年风华的申屠敏循为世子。
在亲自带着世子熟悉了朝/政事务一年后,便传位给了世子。
传位圣旨下面压着的,是一道盛国皇帝的册封旨意——
允了申屠玦的禅位请求,封光禄君为雪月国国王。
早在他发动政变的几天前,他的侄子就已经决定把王位禅让给他了,但雪月国距盛国都城遥远,使臣的队伍半路上又遇到了瘟疫,等他们度过了危机,继续行进,到达京邑城,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又过了半年,他效仿他的养父,也是他的伯父——申屠邶,在尚觉寺出了家,对外宣称先王病逝。他潜心修佛,日夜诵经,以图减轻昔年罪孽和内心负疚。
为了巩固新政,万俟堤和她的子女被遣往偏远封地。
马车上的万俟堤,掀开了车帷,回望她的青春、她的梦想,和他的柔情、他的承诺……
真的很不甘心。
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