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明净广阔的天空之上烈日高悬,农忙的妇人忽感背脊上的灼热消失,眼前的土地被黑色笼罩,她茫然抬头,只见一庞然巨物缓缓撞入云中,在奔腾的云海里平稳行使。
“灵舟哦。”她见怪不怪地嘟囔一声,弯腰继续抡着锄头和脚下的泥土较劲。
灵舟之上,不断有巡逻的黑衣女子走过,倒是衬得看台上那拿着酒葫芦,坐没坐相的灰衣女人愈发闲散。
“染姑娘。”身姿高挑,长发高束的女子大步流星走到她身边,行了一礼。
我起身回礼,“先手。”随手将酒葫芦递她面前晃了晃,“来一口?”
“不了,我从不饮酒。”阿乌果断拒绝,她撩袍坐在我面前,“在外不必叫我先手。”
我笑笑,灌了口酒,含糊道:“是,谨慎为重。”
阿乌轻轻摇头,一向呆板的言辞里难得多了丝灵动,“比起做先手,我更乐意做大人的属下。”
我有些惊讶于她的坦诚,“就这么说出来,不怕隔墙有耳?”
“这艘灵舟上除了你都是长使的人。”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提防点我?万一我居心叵测给谁告密……”我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乌微微睁圆眼,反问道:“你会吗?”
这番略显天真的话让我嘴角抽搐。难怪话不多,原来是个傻的。“不会,我没那么闲。”
“我知道。”阿乌飞快点头,像是就等我这句话。
我沉默了。又听阿乌说:“约莫三天后到无泪城,南海领空多闪电暴雨,飞舟坚持不住,只能走海路。所以……”
阿乌的表情很是严肃,我被这氛围感染,不由得坐直身体。阿乌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晕船吗?”
我沉默良久,与她充满关怀的眼神对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晕。”
阿乌呼出一口气,“抱歉,我有些晕,到时候劳烦你帮忙看着些情况。”
“可。”
三日后。
抵达无泪城,阿乌本欲直接上海,我拦下她的决定。
“怎么了?”阿乌疑惑地问。
“大家风尘仆仆三日也该歇歇了。”我弯了弯眼睛,“我有些饿了,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染姑娘。”阿乌闭了闭眼,像在竭力隐忍着情绪,她沉声道:“汝鄢姑娘正危在旦夕之中,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诸位之中有熟悉南海的吗?”我偏头看向阿乌身后众人,见她们摇头,我定定和阿乌的眼睛对视。“我们难道要这样上南海?”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阿乌垂下脑袋,抱拳道歉。
“救人心切罢了。”我拍拍她的肩,对一干人等道:“劳烦。三十六人分为六只,乔装打扮一番,把无泪城好好探探,午时原地会合。”
话落,无一人动作,她们整整齐齐不发一言,直到阿乌出声,“主人说过,染姑娘与我共权。”她们这才移动脚步,很快分为六只,没入无泪城角落。
“你还挺受器重的啊。”我调笑阿乌。
“主人是有些看重我。”少见她不反驳,直接认下,我原以为是早已习惯,但又看见了她耳下薄红。
我哼笑着揽过她的肩,“行,吃饭去。”
揽着她随机走入一家客栈,正是早晨还不到忙的时间点,空闲的店小二径直走来递上食单,阿乌接过给了我。
“你点吧,我不用。”
“那就我来,一份炒白菜、拍黄瓜、酱牛肉、香干烧肉、凉拌猪杂、两个火烧馍。屠苏酒?这酒好啊,把我酒葫芦装满。再来个汤吧……”我面上有些犹豫,把食单给了阿乌,“你看什么汤好?”
阿乌垂眸看了眼,掀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她道:“鸡汤吧。”
“好嘞客官。”店小二麻溜地为我们倒好茶水后小跑进了后厨。
“鸡汤啊,鲜。”我咂咂嘴,口中似有浓郁鲜香缠绕在舌尖。
“上面没有海味。”
我等她这话很久了,呷口茶想故作高人,舌头却瞬间被苦涩包裹,脸皱成一团,我“呸”出一根茶叶,拧眉放下茶杯,道:“连海鱼也没有。”
阿乌平静地喝了一口茶,“明明临海,却连海鱼都没有。”
我接着她开的话头,继续说:“鲛人凶残,不敢去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们都拘在深海里,离这儿还有千八百里呢。”
“这里并不适宜生活。”阿乌蹙眉,“偏僻遥远,少有外地人来做营生,天气阴晴不定,不适合农作物生长……”
我悠哉悠哉地听她叽里咕噜从农事说到人文,再从人文说到历史。待她说完,我一锤定音,“这里有古怪。”
阿乌点头,“一定有。”
“二位客官久等了!”小二做惯了这些伙计,一桌子让他一次就端上来桌。“慢用。”
我夹了块牛肉塞进嘴里,阿乌不解地看着我,“知道有古怪你还吃?”
我道:“我赌这玩意吃不死我。”
阿乌:“……”
“你不来点?蛮好吃的,黄瓜也还可以。”我举着筷子热情邀请。见阿乌摇头,我也跟着摇头。“如此多思作甚,再怎样古怪也不妨碍我们去南海。”
阿乌没有说话,她传音给我,“鲛人无泪,此地又叫做无泪城……”阿乌低首,“也许是我多虑了。”
我略一思索后放弃思索,大快朵颐起来。风卷残云般将面前菜肴一扫而空。“客官,这顿一百五十两。”
我默默看着阿乌,阿乌茫然地与我对视,片刻,道:“虽然我不常吃饭,但也知道这个价格不太合理。”
店小二叹声,“哪是我们黑心,是这鬼地方种不出庄稼啊。”
“生存既然如此艰难,你们为何——”
“嘘!”店小二竖起一根手指按着嘴,他缩着脑袋左顾右盼,像是怕极了什么,“客官莫要再问。”
我和阿乌目目相觑,她缓缓掏出一小块金子给了店小二。
“这就为您找零。”
离开客栈,我和阿乌并排走在街上。我时不时看些摊边的小玩意,她的视线一寸寸划过周边事物。
“快追我啊!小锦哥哥!”头上梳着双丫髻,插着两朵鹅黄色绢花的女童嬉笑着朝后面的小男孩挥手。
“彤彤妹妹,你慢点跑。”小男孩累得气喘吁吁,还不忘让小女孩注意安全。
小女孩卷着风越过我,一不小心就在我鞋面落了个黑乎乎的脚印。我“诶”一声逮住她的后颈,把她翻了个面,女孩扬起脖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无辜地看着我。
“你这小孩,踩了别人的鞋都不说声抱歉?”我恶狠狠地捏住小女孩白嫩的双颊。
“对不起,姐姐。”小女孩嘟着粉嫩的小嘴巴,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
“不服气啊?”我挑眉看她。
“姐姐你温柔点嘛,彤彤又不是故意的,行行好嘛,姐姐姐姐姐姐。”她眼神幽怨,小嘴叭叭,两只手一个劲晃着我一只胳膊。
“大姐姐,对不起。彤彤还小不懂事,我替她把鞋子擦干净,你可不可原谅她?”男孩小碎步跑来,蹲在地上拿小手拍去那灰扑扑的小脚印。
“你,还真要和小孩子计较?”阿乌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神色看着我。
“逗着玩而已。”我松了手,又拽起了小男孩,拍拍他们的肩,“玩去吧。”
小女孩甜甜一笑,把小风车塞给我,就牵起小男孩的手一溜烟跑了。“谢谢姐姐!姐姐再见!好人长命百岁!”女童的稚嫩声消散在风里。
“这小孩…”我端详着手里的小风车笑了笑,又偏头对阿乌说:“你要能有她一半可爱就好了。”
“我又不是小孩。”
“大人又不是不能可爱。”
“那我希望你变可爱。”
“哈哈。”我愉悦地笑出声。一声声轻微的“娘亲”猛不丁入耳,我好奇地用神识看去。原来是方才的小女孩摔在了地上,她大张着嘴,眼神茫然又委屈。
听到孩童的哭腔,街上男女老少纷纷定住,赶路人停下脚步,买菜的放下篮子。他们沉默着,不约而同地看向弱小的女童。
一阵阴风刮过,掀起包子摊上的挡风布,吹散蒸腾的热气,拂乱女孩额角柔软的发丝。屋下檐铃被吹得摇摇晃晃,犹如狂浪中渺小的船只,叮铃铃的响声卷入风中飘散在行人耳畔。
忽然,他们动了,缓缓聚在一起,一步步逼近她,眼神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眼底阴沉冷漠毫不掩饰,像是在看一滩死物。
这些人似遁藏于人群中的恶狼,终于扒去伪装的人皮露出了丑恶狰狞的嗜血真面。
灰扑扑的“狼”一圈圈把女孩包围。小女孩睁大眼睛,嘴越张越大,似要哭出声来。一个大娘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眼睛,她尖叫着,“不要哭!不要哭!”
人群中又蹦出一壮硕大汉扑上前,扑通一声跪下,粗糙的大手捂住小女孩的嘴。“别哭!别哭!!”
“别哭,别哭,别哭……”众人低喃,他们用盛着冀望的眼神执拗地看着天。
不知何时晴朗的天空上竟翻腾起黑色云浪,起起伏伏间紫色闪电噼里啪啦地炸开,无边无际的、黑压压的一片,不知何时就如墨水一样倾泻下来。
“别哭……”
“别哭,别哭……”
“别哭,别哭,别哭……”
修士的五感远远超过常人,所以我听见一声声短促的、尖细的悲鸣从妇人做惯了粗活的手中泄出,像是临终之人含着最后一口气吹出来的锁啦声,又像是冬日里卧在杂草丛里的幼猫,每一次呼唤都在燃烧生命。
……
她死了。
“别哭……”
“别哭别哭别哭别哭别哭……”
在整齐的、低沉的呢喃中,一团团乌云缓缓飘散,像是烟,又如一瓢墨水滚入池中。
糙汉和大娘同时吐出口浊气,似在庆幸劫后余生,他们松开盖住女孩脸颊的手,虽互不认识却默契地相视而笑。
不断有人上前为他们送上拥抱和感谢。
“辛苦了。”
“多谢多谢!”
“恩人啊,刚买的鸡蛋,拿着拿着!”
“好人有好报!”
“好兄弟!今晚来我家吃饭。”
“彤彤妹妹……”男孩愣愣地看着女孩紧闭的双眼,一阵风吹来,他手中的风车呼呼地一圈圈转起。
周遭的热闹一滞,他们矗立在风中,视线缓缓挪在小男孩身上。
……
作者有话要说:好烦……这章怎么写都写不好,一点也不吓人啊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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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被自己蠢笑了,天天刷古言新晋,整半天我原来是在奇幻新晋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