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就算了,男的学跳舞?看看你儿子这林黛玉的德行,我看你最好把他送拳馆,不然迟早养成个女儿!”
“你以为我想啊?算命的说他不学跳舞我们全家都倒霉,一辈子都受穷!那老师也说他有跳舞的天赋,送他去打拳,我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是拳打他还差不多!再说,不学跳舞难道学你喝酒抽烟打牌三高齐全?”
“扯老子干什么?看看你娘儿俩!做娘的像杀猪的男人婆,崽子像细皮嫩肉的姑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女儿死得早,你过不去那道坎,天天睡觉都喊她名字,我看你就是想把他当姑娘养。这下好了,养得娇生惯养不说,一天到晚绷个寡妇脸跟欠他钱似的,就我说送泰国得了!”
“你这满嘴浑话的醉鬼才该去泰国!”
母亲和继父又在厨房里争吵了。
我站在门外,思忖着该何时进去。
这样的场景在家里日复一日上演,我已逐渐麻木。
须臾,一个描着蓝色云纹的瓷碗被扔出来,正好嗑在楼梯的台阶上,四溅的碎片瞬间在我脚下蹦开。
我下意识退开,身形一动,母亲抬头看见我了。
她用那双眼窝窈陷的眼睛瞪着我:“回了?”
我点点头,她从我明显喝了酒的继父身上收回目光,抱臂,目睹我进屋。
“回来就进屋,跟哑巴似地杵门口,你要饭啊?!”
我解下书包,换了拖鞋,尽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朝卧室走。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一棍子都打不出个屁的东西来!”
母亲在我身后道。
“天天板着脸,笑都不笑,也不说话,哪像你姐,她多爱笑,多听话,多受大家喜欢,多会哄人,你真是……老娘这辈子欠你的!”
母亲忽然住口。余光里,她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知道,她又想起了我死去的姐姐叶舒帆。
但很快,母亲不着痕迹地拂去了那缕一闪而过的伤心事,她站在我卧室的门口,继续叉着腰。
“要不是你我会这么辛苦?!花最多的钱送你去上各种贵得要死的补习班,你要是再考不上好大学,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我尽可能温顺地垂头,偶尔瞟她一眼,张了张嘴,试图询问她下午我可不可以出去,但目光一与她对上,便习惯性缄口。
母亲的眼白很多,她斜睨过来时总像在翻白眼,面相很凶,很生气。
每次一对上她这种表情,我总会既发怵又愧疚,心想若是我的姐姐还在,她定然会以她的方式哄母亲欢心,那决计比我现在的不知所措要好得多。
今天放月假,我的作业已经做完了,五点钟与人约好了要去趟某咖啡馆。
正寻思间,母亲又说:“跟个大姑娘似的,干什么都软绵绵,吃什么都不长肉,声音也一点不粗,你到底像不像个男的?!出门别人还以为我养了个女儿!”
我只管垂头,动了动嘴唇:“对不起。”
母亲这下更生气了:“你爸说得没错,把你送泰国得了!你要是有几分像舒帆,我都懒得说你了!”
随后,她“啪”地一声将我卧室的门关上了。
我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母亲的余音还在我耳朵里嗡嗡响着,每次被她数落,我都会有少许时间回不过神来。
反驳是无用的,只会招致更多的责骂。
我只会沉默,在沉默的间隙里尽可能转移注意力,遗忘那些落进耳朵的内容。
舒帆是我的亲生姐姐,比我大七岁,很开朗外向,是个学霸,多年前在一次事故中触电身亡了。
记忆中,父母都非常疼爱她。
她亡故之后,生父便和母亲离婚了,他净身出户,一次性付清了我的抚养费。
从此,我再未见过他。
我看了会儿书,是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彷徨少年时》,时间很快便到了下午三点。
五点的时候,我要去离家不远的一家商场的咖啡店打工,先前和老板约定好了。
但要寻个由头出门,对我来说却是难事。
前几次母亲刚好打工去了,只有继父在,他虽然总是贼眉鼠眼地看人,但不像母亲一样时常限制我外出。
果然,我走到门口,一拧,发现门外被锁住了。
我敲了敲房门,尽可能大声地说:“妈,我下午要出门,有同学约我去图书馆复习功课。如果我再像之前一样失约,他们会觉得我不守信用,到学校里我会被孤立……”
但我喊了半天,外边都没动静。
就在我以为要一直被锁在屋里的时候,外面却传来脚步声。
随后,是门锁“咔哒”打开的声音——我盯着门口,视野里出现的不是母亲,而是腆着大肚子的秃头继父。
他眯着眼睛,掸了下烟,靠在墙上,用一种令我不舒服的目光打量着我:“那女人出门去了,小崽子,我放你出去,你可要记得我的好啊~”
“别忘了,这个家现在只有我疼你~”
他打了个酒嗝,隔老远我便闻到了一阵酸臭的酒味。
继父来我家已经三年了,但我还没习惯与他共处,总觉得他平时怪怪的,看我时边看边用舌尖抵下颚,眯着眼,一副凝视猎物的模样。
他现在又摸着下巴,做出那副表情。
如果人的眼波能幻化成实体,它现在就好像一条正在吞吐的蛇信子,是黏腻而猩湿的。
我不答,背上背包,低着头,快步从他身旁出去。然而,在过道上擦肩而过的时候,一双大手落在我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甚至……还捏了下。
我转头,望着他,又惊又怒。
“你这样我会报警!”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继父很无所谓地收回手:“不小心碰到的。都是男的,你至于这个反应吗?不会以为自己是小姑娘吧?别忘了,我可是你爸。”
“真比女的还事儿/逼,矫情!”
他哼着曲儿,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怒视着他的背影,心底一阵恶心。
我今年十六岁,读高一。继父前两年多半还是那种令人厌烦的眼神,未上升到动作,现在已经开始动手动脚了。
我曾告诉了母亲关于继父令人不舒服的事,她却觉得我有病。
“整天想些不正经的东西,你可是个男的,男的又能被怎么样?你是不是哪儿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为什么总在这些方面疑神疑鬼?!”
“还是说,你看了什么变态的东西?!”
后来,我便再未与母亲说起这些。
四点半,我准时到了打工的咖啡馆。
咖啡馆坐落在一家大型商场的一层。半个月前,我有回路过时,咖啡馆还未开门,它门口有架钢琴,我当时无事可做,便即兴弹了一曲《菊次郎的夏天》,引了不少路人驻足。
那天,咖啡馆的经理刚好过来,他也是围观的人之一,听完见反响不错,似乎能吸引一些客人,便邀请我过去兼职。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当时很想赚些零花钱,便同意了他的邀请。那经理很爱同我聊天,某种意义上,我们成了忘年交。
不过,今日的咖啡馆被装饰得与平日很有些不同,像是谁在过生日。
我一进去,经理原本跟人谈事情,一见我便“啊”地一声拍了下额头,朝我扬扬手,一脸歉然地说:“哎呀,小叶,忘了告诉你,今天你不用过来了。”
我有些诧异,第一反应是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经理解释说这里今天被人包场了,有人要举办生日会,得闹腾一整天。
我见不是自己的原因,稍微松了口气,点点头,正要折回去,一抬腿发现鞋带散了。
蹲下去系鞋带的功夫,耳边有特别的声音传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想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从门口极速飞过来一块滑板,正好撞在我脚踝上。
“嘶——”
我疼得打了个哆嗦。
那滑板的速度太快了,正好撞在我脚踝突出的骨头上,我没忍住叫出了声,一瞬间重心不稳,身体后仰,双手一把撑在了后面的地上。
右手摁在了一块很黏腻的东西上,像是口香糖之类。那触感黏黏的湿滑的,有点恶心,我回头看了一眼,只想赶紧去洗手间。
刚想起身,却被人一把挡住。
一个留着齐肩波波头戴着鸭舌帽的女孩拦在我面前,她手中牵着一条装扮时髦的雪纳瑞,看起来十七八岁,颈上有黑色颈饰,身上是棒球风外套搭配T恤和棕色皮质短裙,穿着厚底运动鞋,典型的甜酷风。
“哇,被撞到啦?”女孩歪着头,声音很轻快地问,又转头去锤了一把身后的人,“切,金垠,你看你,又这么冒冒失失的,撞到人了哦,长得比你还帅诶~”
她最后一句话分明是故意挤兑对方,眼睛一直黏那人身上,根本没看我。
“少扯淡,老子天下第一帅!先别管这个,看看他脚有没有事~”
她身后的人说着一口夹生子普通话,听着像是老外,但声音很飞扬,尾调几乎带着波浪线。
这么特殊的腔调,连我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也知道是谁了。
下一刻,那男孩长腿一跨,蹲在我面前。
我们四目相对,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狭长的上挑的眼睛,瞳孔漆黑,眼波晶亮。
——是隔壁高一(四)班久负盛名的转校生金垠。
他是从国外回来的富二代,和孤僻的我不同,虽然才过来插班,但很快就和学生们混熟了,有很多小跟班,我曾听舍友喊他“金老大”。
当时,他刚来一周,女生们便沸腾了,因为他长得又帅又高,像男团偶像,打扮时髦,家里很有钱,据说是从德国回来的,在小城市一众土味青瓜蛋子间很鹤立鸡群。
这样惹火的人在学校里不出名都难。
此刻,他穿着一身黑色潮牌卫衣,拢在头上的兜帽下还有鸭舌帽,耳侧隐约露出了一点银色耳坠,胸前戴着银色项链,手上还有戒指,反正是一身鸡零狗碎的首饰,像跳街舞的少年。
他一条腿仍踩在滑板上,耳坠随着身体的动作微微摇曳。
“咦?是你?”
他认出了我。
这人一过来,我身侧的地板便像被一片阴翳笼罩。
“抱歉,没事吧?”
我暗中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阵很淡的香水味。这人和我一样,都是高中生,可他竟然已经开始擦香水了。
他的夹生子普通话加外形很有辨识度,所以我知道他。
我们第一次打照面,纯粹是某次我路过篮球场,差点被他用篮球砸到了。
当时,他朝我喊了一句:“sorry,那个短发美女,能不能帮把篮球传过来?”
周围的学生起先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随后,哄堂大笑。
有人撞了下他:“金老大,那是男生,三班的叶舒臾。人家虽然长得秀气,但你也不至于男女不分啊?”
我很郁闷地回盯他,透过树叶的阳光正好泻在他脸上——因为是混血儿,他的皮肤近乎白种人的白,像是能被日光灼透。
他的瞳孔略微放大,弯了弯眼睛,朝我耸耸肩,摊摊手,我看不出他是在同我打招呼还是故意捉弄我。
“哦,对不起啊,我知道了,你叫叶舒臾。”
那之后,因为是隔壁班,我们时常会碰面,但他每次看到我时的反应,都让我觉得这人是第一次见我。
我猜,或许他有脸盲症。
教学楼后有个枫树林,深处有个僻静的小花园。我偶尔烦闷了便去那里吹吹风,发发呆,看看书,喂喂流浪猫。
上周,我一连几次都碰到了金垠和不同女生一起并肩走,偶尔还是深更半夜,次数多了,只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很轻浮。
有天晚上,我回宿舍时,在黑黢黢的走廊听见两个女生聊天。
其中一个在花痴地八卦:“转学过来的那个金垠好帅啊,他好像是从德国回的,家里很有钱吧?”
另一个说:“呃,可是他看起来好轻浮,总是跟不同的女生一块,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听说已经有女朋友了。我还是喜欢三班的叶舒臾那种,他成绩好又长得好看,还很文静……”
“诶?叶舒臾?期中考第一那个?他成绩虽然好,但太不爱说话了,看起来谁都不理,而且他皮肤白得像死人,总感觉他长得也像女生,眼睛和下巴都像,刚来的时候我也以为他是女生呢,金垠都认错过……”
两个女生小声说着,我站在后面,郁闷得屏住了呼吸。
居然被女生说像女生……
直到对面一道亮堂的手电筒光打过来,我下意识往上拉了拉口罩——对面站着的赫然是她们方才讨论的主人公金垠。
他当时戴着头戴式耳机,一手托着篮球,神态自若地扫过两个女生,又落到后头的我身上。
四目相触的瞬间,他啧了声:“咦?这么晚了,你们三个女生还不回宿舍吗?”
前面两个女生瞬间结巴了:“金、金垠……”
随即,她们发现了身后的我,眼睛瞪得更大,脸涨得愈发红了。
说不上是尴尬还是无语,他第二次将我认成了女生。
我有些愠怒地剜了他一眼,他却像是在笑,勾起的唇角分明有捉弄的意思。
故意的吧。
——以上,不过是三天前的记忆。
我在脑海里将那些快速过了一遍。
此时此刻,我预感这人接下来的话会令人不太愉快。
果然,看见我后,金垠挑了下眉,眼中又适时露出了一点促狭:“这位女生,你还好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