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明刚才已经认出了我,薛定谔的脸盲症是吧?
我不是很想理这个人,收回视线,起身往洗手间走。但一抬腿,方才被撞过的脚踝便火辣辣地疼,起来时直接趔趄了下。
金垠顺手扶住我,目光落在我脚踝上,轮廓深邃的混血儿面孔上,长长的睫羽眨了眨:“是不是伤到了,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我瞪了他一眼,第三次朝他说:“我是男生。”
他并不意外,弯着眼睛,耸耸肩:“我知道,但你长得很好看。”
被男生夸好看,国外回来的人就是这么直接吗?
经理一看见进来的金垠,便很热情地迎上来:“阿垠,来得这么早?这边还没布置完呢。夏笙,你也来了?你姐不会已经知道了阿垠在这给她过生日吧?”
他们三言两语,我大概听明白了,今天的咖啡馆被金垠的人包了,他正策划帮面前女孩的姐姐过生日。
我试图挣脱他去洗手间,余光一闪,女孩牵着的雪纳瑞忽然往这边一扑——
我小时候被狗咬过,对狗很有阴影,瞬间吓了一跳,本能往后一避,一下子撞到了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身上。
“……!”
托盘上的咖啡直接泼到了我背上,还好是冰的。
我实在无话可说。方才不仅被滑板撞得很疼,右掌心摁上了地上脏兮兮的泡泡糖,如今又被泼了一身冰美式,简直倒霉透顶。
金垠薅住那只蹦起来的雪纳瑞,双肩耸动,似乎在憋笑:“你……没事吧?你怕狗?”
我掂了掂自己湿漉漉的衬衣,郁闷得完全不想说话。
他很快压了压翘起来的嘴角,转头朝经理道:“还记得不,我上次有件衬衣落这儿了,新的,本来准备今天拿来着,先给他穿呗。”
一分钟后,我穿上了金垠的一件崭新白衬衣,很长,完全盖住了臀部。
“哇,你骨架挺小的,跟我差不多,简直是oversize的穿法嘛~”
一旁的夏笙“啧啧”了两声,又问金垠:“阿垠,你多高?一八七还是一八八?他应该跟我差不多吧,我一七四。”
她指了指我。
明明同是男生,但金垠的衬衣却被我穿成了oversize款。
实际上我净身高有一七七,但夏笙穿着高跟鞋,她看起来比我高。
到底穿着别人的衣服,我还是向他道了谢。
金垠屈指顶着下巴,将我打量了一遍:“挺合适的,但要换条裤子。”
“对呀,oversize的衣服就要配下身消失的穿法嘛。”
夏笙说。
我没听懂,并不知道什么叫“下身消失”。
“她的意思是让你别穿裤子。”
金垠言简意赅道。
我更茫然了:“什么?”
金垠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没什么,这衣服送你吧。”
莫名奇妙接受别人一件衣服,我自然是不同意,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以为我嫌弃他穿过,解释说:“我没穿过,你不用嫌弃。”
根本不是这个原因。
彼此沟通似乎出现了一点困难,他的认知似乎是觉得别人合适就要送给对方。
片刻后,他总算停止了强迫送我衣服,又问我:“听经理的意思,你有时候会过来?”
我点点头:“打工。”
“端盘子?”他的表情有些意外,“你有那么多时间吗?我们是高中生。而且,你成绩还那么好。”
我心想,你还记得自己是高中生啊,又戴耳环又擦香水……
我摇摇头:“弹钢琴。”
金垠哦了声,眼里焕出光彩:“那么、今晚可以为我们表演吗?我会付你工资。”
我预感到这里马上会出现一大群吵闹的学生,一想起平日在校园的格格不入,怕被举报未成年打工,立即拒绝:“不,我得回家。”
“为什么?”金垠有些失望,“今天放假,你来不就是为了弹钢琴吗?给他们弹也是弹,就不能为我们弹弹?再说,看你平时总是一个人,你应该多和其他同学来往,今天就一起吧。”
他一说完便朝经理招手:“老陈,今天务必是他!”
随后,他埋头在群里发消息,边发便念:“我要通知他们,说今晚有一个惊喜。”
“必须让他们捧场。”
这人居然自作主张地替我做了决定。
“你根本没征求我的意见。”
我不悦地望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深邃的五官显得有些委屈:“我刚刚已经问过你了。”
我只得告诉他说家里有门禁。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今天放假诶,你又不是女生,再说,我们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的口气令我想起了母亲。
当时,我鼓足了勇气对她告知继父的事,她也是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你是女生吗?你一个男的他会对你怎么样?你到底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莫名有一股气。
大概是我的脸色不太好看,金垠忽然靠近,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我告诉老陈,让他今晚给你发双倍工资。”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好吧,看在有钱的份上我忍了。
陈经理拿了跌打损伤的药过来,我在金垠的注视下搓在了脚踝上。
先前的阵痛过去,渐渐没那么难受了。
一个小时后,生日会开始了。
现场来了不少学生,至少二三十个。包括一些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的人。
期间,我听说生日会的主角夏樰快要大学毕业了,也是他们富二代圈子的人,她比金垠大几岁,曾是他的家教老师。
她在聚光灯下露面的时候我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实在太完美了,长着一张清纯文艺的面孔,但身材极好,长腿细腰丰胸,笑起来的时候又很甜媚,很纯欲风。
总觉得,这世上有些人或许天生就是命运的宠儿,这句话就是为夏樰这类人量身定做的。
咖啡厅很大,里头特意搭了舞台,夏樰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男生合跳了一支华尔兹,灯光打在她脸上,她就像一个优雅高贵的皇后。
一曲完毕,她立即换装,又独舞了一支性感妩媚的爵士舞,宛如一只魅惑的猫妖。
这对于台下不少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们来说,实在是有些超过。
因此,现场的氛围极其热闹,嗨得简直像电视里的夜店。
而她是唯一的女王。
男生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咖啡厅,嘶声、吸凉气声、赞叹声、喝彩声……络绎不绝。
然而,在热闹的千种声音中,我只感到了一种喧嚣中的孤独——在狂欢中时常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孤独,这是我与生俱来就很容易体会的感受。
我稍稍退开了些,远离身边激烈喝彩的男孩们。
不经意转头,视线刚好与忽然看过来的金垠对上了。
他对台上的反应倒是很平常。
他嘴唇张了张,不知道朝我说了什么,我根本听不见,便指了指耳朵。
他耸耸肩,摊手,拨开拦在他面前的几个表情激动到扭曲的少年,挤到我跟前。
“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他凑到我耳边说话,这回我听清他说什么了。
“她是你的家教老师吗?她很完美。”
金垠待在我身侧没走。我想起他是这场party的发起人,便问他。
“对,夏樰姐教过我。她很厉害是吧?她什么都会,成绩当然也很好,已经保研了~”
他说这话时表情有些自豪。
我看了看周身,一想到待会儿要在这么多看起来都是富二代的学生面前弹琴,顿时有点紧张,我猜里头有不少人大概从小练琴,或许比我更擅长。
我扒拉了下金垠,弱弱说:“待会儿我能不弹吗?”
人群很吵,他没听清,稍微就着我的身高弯了下腰。
我只好圈住手,在他耳边重复了先前的话。
他总算听清了,盯了我几秒,忽然拉过我手腕,将我拖往外面的走廊,询问我为什么。
“怕出糗。”
我实话实说。
“怎么会?你什么都不做就会很赏心悦目。再说,连陈经理都说你弹得很好。他眼光很高的。”
“可是——”
“我告诉他们说你是我朋友,你是代替我弹钢琴。你现在就代表我。我觉得你行,你就行。”
金垠根本不容我置喙。
我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晚上七点了,再不回家得挨骂。
我只好道:“为什么一定要我?如果你实在想听,我以后可以单独给你弹。”
“单独弹?那太荣幸了。不过,今天我就是想你弹给所有人听,因为我觉得你身上有光,但你一直试图藏住它,你似乎不喜欢成为大家的焦点。我想看到那个更光芒四射的你。这个理由够吗?”
“我爸以前告诉我,说西方人讲究热烈张扬,东方人讲究含蓄蕴藉。我一直不明白‘含蓄蕴藉’是什么意思,见到你后,我猜大概就是你这种吧?明明很厉害,但总是过分谦虚。”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上次期中表彰大会,你看起来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金垠望着我,用一口不太纯正的普通话措辞,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走廊吊灯的光点,忽明忽灭。
“啊?”
我张了张嘴,一时怔住了。
我从小就很生人不近,但这和高傲毫无关系。不过,金垠更像是拐着弯儿让我自信,让我展现自己。
生父说此生的唯一错误便是令我出生,母亲反复诉说着我如何比不上已逝的姐姐。从来都很少听到夸奖,遇事第一时间喜欢自省。
我还来不及回话,他便将我往回拉:“走吧,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你不是要早点回去吗?待会我送你~”
金垠宣布接下来将由我弹奏《菊次郎的夏天》后,台下仍然很吵。
他不太高兴,长腿一跨,撑着栏杆,很轻松地翻上舞台,拿起话筒。
不得不说,他组织活动的能力确实令人刮目,完全看不出来是个高一的学生,很早熟,在他的三言两语下人群很快寂静。
灯光打在我身上。
我深深呼吸,就当台下无人。
正要开始前,抬头匆匆一瞥,但在台下没看到金垠。
我有些意外,这里我熟悉的人除了经理便只有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时,视野的前端似乎有人朝我招手,我把目光拉远了些,才发现金垠站在远离人群的最后面。
他独自站在那里,靠着窗台,一手端着杯咖啡,一手随意枕着窗沿,身材很高很修长,完全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
那里恰好也有一簇灯光。
他起初只是静静看着我,发现我在看他后,勾了勾唇角,朝我比了个“点赞”的手势,又用口型说了声“加油”,最后比了个“爱心”。
我收回目光,一旦真正投入地弹钢琴,台下对我来说确实是无人。
我整个人完全沉浸其中,等一曲结束的时候,台下都在鼓掌,反响不错。
我感谢并下台后,金垠这才朝我走过来。
“你方才是全场唯一的焦点。连生日的主人公跟你比都逊色了。”
他在我耳边悄悄说。
“瞧,他们一定会说,金垠你交了个很厉害的漂亮朋友~”
他不吝于夸奖我,又递给我一杯水,白开水,他还记得我不喝咖啡的事。
我朝他伸手,他立即会意,弯腰与我拥抱。
呃,他的肩真的好宽。
这天虽然很倒霉,从母亲到继父,提起我都是苛责我性格过于内敛,不够争气,只有我认定的轻浮少年金垠,他屡次夸赞我鼓励我,实在是……世事难料。
不过,还容不得我感慨,外面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Party仍在继续,没人在意外面的雨,毕竟第二天依旧放假,这群富二代们又多半没有门禁,只有我心急如焚。
“不行,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会被骂死!”
这么大的雨打车都很难吧……
只上个卫生间的功夫,金垠就回来告诉我,说他和那群人说好了,先离开一会儿,送我回去。
他从经理那借了黑色碳素大伞,足够两个人撑。
“不用,我一个人回去。”
我一想到我好端端一个男生被人送回去,总觉得别扭。
金垠却说雨太大了,这种天气最容易出事,他必须得保证我的安全,讨价还价了一番后,最后各自退了一步,他要看着我上出租车。
外面大雨滂沱,整个世界一片昏黑。加上又有台风,简直寸步难行。
我们共着一把伞,金垠几乎是胳膊夹着我肩往前行,我被斜飘过来的雨刮得根本睁不开眼睛,他用肩侧挡住我,我一路上几乎被他揣在怀里了。
到等车的地方,我们各自吐了口呼吸,互相看着对方。
金垠的后背与头发几乎被打湿了,但我因为被他揽着,除了裤腿,身上几乎都是干燥的。
不过,先前被撞疼的脚踝半路开始生疼。
过水沟的时候,我脚崴了下,疼得叫出了声,金垠很快意识到了,直接把我夹起来,抱着我过去。
“抱歉,忘记你脚还在疼。”
说实话,若是平时我会不好意思。但遇上这种极端恶劣天气,脚又确实疼,我只当他是乐于助人,对他印象好了不少。
“裤腿不卷起来吗?”
他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提醒我。
我摇摇头,反正都已经湿哒哒了。
他却把伞塞我手里,径直蹲下去,帮我挽裤腿。
“你脚踝太细了,好像一折就会碎。”
他手指握了握,指腹冰凉,我心脏倏然一跳。
但他忽然起身,将我往他身前一拽,同时快速后退,动作一气呵成——我慌张得一趔趄,直接栽进他怀中。
“小心——
原来我身后来了一辆差点撞过来的车。
“看不出来,你成绩很好,但是人有时候有点呆。”
他低头看了看我,扬了扬唇角,很直白地说。
我顿时忘记了扑进他怀中的尴尬,有些不悦,因为这听着我好像很蠢。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你有点天然呆。”
他抓了抓头发,又补充了句:“很可爱。”
说着,他拉开在我身侧停下的一辆车,直接把我塞进去。
“到家了发个消息,注意安全。”
又把那把已经收起来的大伞塞给我。
这意味着他要在雨中奔跑……
我自然拒绝,但车门已经被他关上了。
出租车行入雨中的时候,我回头,金垠站在公交站的雨棚下,朝我挥手,又朝我比了个爱心的手势。
雨势令窗玻璃很模糊,但我依稀看见他似乎勾着唇角,在浅浅地笑。
车越来越远去,高大的少年也越来越看不见了。只有他拢着帽子在暴雨中奔跑的模样令我永矢弗谖。
我知道回家后又会遭一阵不小的骂,但心情意外空明。
我得到了超额的鼓励和嘉许,来自一个我眼中轻浮的花花公子男孩。
明明之前和金垠完全不熟,但今天和他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而且,他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似乎并不是个很轻浮的只会跟女孩子闹的人。
至少,今夜不是。
Party上来了很多很漂亮的学生,也有不少女孩主动找他聊天加他微信,但我目光偶尔扫过去的时候,他不是在看我,便是一个人倚在角落,漫不经心地看着人群,沉思着,瞳孔有些失焦,有一种很特别的彷佛根本未曾融入的氛围。
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叫落落寡合。
我第一次在一个那么外向帅气的男孩身上感到这种游离的氛围。
一度觉得,他和我是一样的人。
当然,回家后是必须得挨骂的。
“你又去哪儿玩了!这么晚回来,身上都湿透了!”
“我跟你说,少跟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姐这方面就根本不需要操心!你今天像是去图书馆的样子吗?!身上怎么有香水味……舒臾,你不会跟女生出去玩了吧!”
母亲在外面拼命擂门,唯恐我跟着什么人学坏。
我换上干净衣服,躺在床上,摸到地上掉出了一样东西。无线耳机。
是了,之前在party上的时候,金垠起先戴着耳机,后来他拉我去走廊谈话,要我弹钢琴,说身上没裤兜,暂时放在我这。
我在网上搜了下价格……好吧,几千块。
果然是有钱人。
这人真是,明明他是今天party的发起者,场内跟他熟的人多得是,可他却把对我来说天价的耳机存放在根本不熟的我身上。
太奇怪了。
准备发消息告诉他“我已安全回家”的时候,才意识到我根本没他的手机号。
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