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走?!”
金垠被我拖走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此刻他的表情有些阴郁。
我摇摇头:“明天我还想月考完。”
他蹙眉:“他平时就是这么跟你说话的?他这是性骚扰!”
“性/骚/扰”三个字是我平常根本不会听到的词汇,那时候的我很是以此为耻,一度产生自我怀疑,为何芸芸众生那么多人,偏偏是我遭受这种?
我犹豫了下,告诉他说我和继父平常很少能见到面,大多数我回家的时候他不在。偶尔他在家,那时候我母亲也在。
这三年多来,除了上次莫名其妙地被拍了下,他确实没对我造成什么,只是言语骚/扰和那种令人烦躁的眼神。
“像这种人,如果不狠狠地撕碎他,让他吃尽苦头,他还会有恃无恐的。”
金垠还是铁青着脸。
“就算去了,也没有证据,毕竟他没有真做过什么。而且,事情闹大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看我。”
我轻轻碰了碰他手臂。解释完后,他还是有点生气,转身,独自往前走,头一回没理我,我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受了这一遭后,感冒竟奇迹般地好了不少,也许是心理原因。
其实我很难过,我当然希望把继父扔进监狱,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可这只是一个闭塞的小城。我很明白,结局无非就是他被教育几句后释放,而我将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
甚至,社交网络上他的信息都不会出现,有可能只是一个代号。而我,从姓名到过往,会被好事者一一扒出来,公开处刑。
甚至会有人诋毁我是自愿的。
我将再也不能过上平静的现实。
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控之前,我一个人无力去抵抗庞大的现实。
半个小时后,在医院附近的一座偏僻公园,我让金垠坐在长椅上,帮他擦药。
他的脖颈方才被继父抓到了,先前有伤的地方流了血,唇角也因此有了点破口,不太明显,但我担心留疤,坚持要给他擦药。
强行检查了他身上其他地方,额角似乎也有抓破的痕迹。一想到是因为我害他这样,我愈发愧疚。
“抱歉,方才我不该朝你凶。”
他神色缓和下来,开始向我道歉。
我心想,他那根本不叫凶,也就是声音大了点而已,比我母亲和继父和气多了。
我笑了下:“你哪里凶了,你是最近对我最好的人了。”
“真的?”
他坐着,抬头望稍微屈膝弯腰的我,脸上又瞬间漾起了少年人的一点餍足与得意。
“真的。”我很肯定地说,同时因为他一直动来动去不肯好好配合我擦药而敲了下他,“别动,不擦会破相的。”
“你小时候你爸妈养你肯定很辛苦,简直有多动症。”
我往后捋着他的头发,仔细查看他的额角,忍不住说。
“怎么会?我很好养的,我爸妈经常不在家,我一个人钻进玩具屋里能玩一整天。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很独立了。别的孩子到处找妈妈,我是,‘一边儿去,别找我,我要做游戏’,我妈妈一度还因为我不依赖他们担心我是不是有什么疾病。”
跟我完全不同。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出门的时候,经常会将我锁在家中,腿上拴着链子,活动范围也就是厨房和卫生间。
我对此习以为常。
“都说了别动,真留疤我会于心不安的。”
我轻轻抚上他的眉心,再次请求他。
这么俊美的一张脸,我可不想它留疤。
“至于吗?哪有那么严重?”金垠耸耸肩,有些哭笑不得,“我以前也打过架,伤口都比这重多了,随便弄一下就行,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脆皮纸做的娇气包吧?”
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以身上有伤痕为荣,讨厌被看轻,但我强行摁住他,吓唬他说不好好擦药会毁容,到时候就没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子围着他转了。
“随便。你不会以为我天天到学校来就是为了招惹她们吧?”
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略有些委屈的表情:“别人这么看我,我是无所谓的。但倘若你这么想,我可能会觉得很冤枉。”
虽然我也一度觉得他的轻浮大名有些名不符其实,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也没觉得他多海王,但倘若以我的眼睛作为摄像头视角去归纳的话,能看到的内容很有限。
换句话说,我只能看到金垠展现给我的那部分。
可是当时,他那么专注地盯着我,漂亮的眼睛仿佛含蓄着一些未宣之于口的心事。
我的心情不自禁地咯噔了下。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出一些接下来我很渴望听到的话。但实际上,就在我心跳赫然加快 ,脸莫名其妙发烫,整个人忽然紧绷之后,他却将话题一转:“哎,不是说帮我擦药吗?怎么走神了?”
我有些尴尬,假装根本没走神,继续说:“我让你别动。”
用棉签蘸药擦他颈的时候,他明显怕痒,喉结滚动了好几下,偏头想躲,似乎还想笑。但不知为何,脖颈似乎有一些浅浅的淡红,我猜是因为秋天换季,这里风并不小的缘故。
擦他唇角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睫毛真的很长,阖眼的时候,在脸上落下两片厚重的剪影,尤其是对比着他冷白的肤色。
我忍不住感叹了声,手轻轻碰了下。
他忽然睁眼,漆黑的瞳孔正对着我,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
“好像蝴蝶的翅膀。”
我解释说。
“叶舒臾。”
他忽然喊我的名字。
“嗯?”
我随口应了句,又拿棉签在他唇角的破角处轻轻刮了下:“疼吗?”
“不疼,但我帮你打架,你得奖励我一下。”
他说着,忽然将我一拉。
奖励?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他手的动作,在他腿上侧坐下来。我最近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坐在他腿上的事了。
这里略有些偏僻,周围阒静无声,好半天都没有一个人走过,唯有晚风幽幽拂过。
月色明澈,我和金垠几乎头挨着头。
彼此能听见对方清晰的呼吸声。他静静地看着我,视线让我想起了在洛城图书馆的那次,他别着我的手腕将我推到书架前,眼中露出危险的劫掠的一面,像那种凶险动物。
炽热而野性。
我隐隐觉得不妙,猜他又要恶作剧了。果然,他略微偏着头,朝我指着唇角那道不明显的破口:“你看,我都这样了,你总该奖励一下。”
刚才是谁说这么点小伤根本不必要擦药的?
“那、我也去买糖你吃?”
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奖励。
“切,幼稚。”
他一脸无语的表情。
“那、我帮你多擦点药,说不定好得快点?”
我想了想,说。
“你还能再呆点吗?”
金垠重重地叹了口气,显得我很无药可救。
我心想,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奖励?
脑海里忽然飘过那些电视剧的画面,难道……不对,那些都是男生和女生一起做的,两个男生不会太奇怪了?
不过,转念一想,金垠都为我打架受伤了,我跟他现在是同一战线的朋友,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俯身,在金垠唇角的破口处轻轻、轻轻地亲了下。
我问他:“是这样吗?”
没想到,一向在女生面前八面玲珑的金垠竟然呆住了。
他惊讶地望着我,漆黑的瞳孔竟放大,一脸不可思议。
“叶舒臾,你……你……”
他的眼神怪怪的,连舌头都在打结。短暂的惊讶过后,眼神变又得像先前一样,莫名危险。
一看他的表情,我就猜我做错事了,瞬间大窘,立马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要这个。”
“这个当然也……也很……不错。”
金垠别开头,在绮丽月色下,他的脖颈和耳根似乎更红了。而且,他的呼吸似乎还有点急促,圈住我腰的手也有点抖。
他一直扭着头,不说话,但喉咙滚动了好几下,似乎是在平复呼吸。
我越发为方才的鲁莽行径后悔了,感觉自己丢了天大的脸。
我想从他身上起来,但他不让,既不看我,又不让我起来,只是用手紧紧地把我箍住。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感觉他似乎在做剧烈的心理挣扎。
“叶舒臾,你知道我哥与我爸为何断绝父子关系吗?”
沉默中,他忽然说。
“我上次告诉你,说我有一个喜欢的内向的女孩子,我至今没向她告白,是因为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我,我怕被拒绝。很奇怪是吧?以前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女孩子围上来,我总是肆无忌惮地拒绝她们,毫无心理负担,可轮到自己了,却连踏出那一步都不敢,怕连朋友都做不成。”
“而且,我怕我和我哥一样,都走上那条和家人决裂的路。我现在还没成年,我不希望让我父母,尤其是我爸知道。”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内容几乎都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
他说他迄今还未告白,说他在她面前会紧张,会担心被拒绝……
这一刻,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涩忽地涌上心头。那种一下子从山顶坠下悬崖的失重感与恍惚感攫住了我。
心口仿佛被人一把捏住。
我这才想起他先前在洛城图书馆与夏樰的对话。
是了,他最近一直陪在我身边,是因为我与那个女孩子性格相似,他要用我来演练。
在我心跳加快的那些瞬间,他想的可能都是要如何积累经验,好向他真正喜欢的女孩告白。
我承认,那一刻,我第一次切实体会到何为“嫉妒”的心情。
多年后再想起,少年时的我极其迟钝、不自信、习得性无助,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被爱,所以理所当然地将自己放在一个旁观的只会隐隐羡慕和嫉妒其他人能勇敢获得幸福的位置。
我总是不断暗示自己,那些都是别人紧锣密鼓上演的繁华,是很好很好的,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都不是我的。
说回这一天。
片刻后,金垠总算扭头,看起来像是完全正常了。瞳孔里那危险的如同要攻陷什么的感觉已悄然散去。
我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漫长的寂静后,他轻咳了声:“那个……你天天要跟那样的人相处,很难受吧?刚刚一直问我的伤,你方才被摔了下,没事吧?”
话题回到了我继父身上。金垠似乎比我母亲更在意我的心情。
我摇摇头,仍陷在方才的郁闷中,觉得先前已淡忘的感冒症状又开始加重了,大概是心情低落的缘故。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觉得此时此刻说出来已毫无意义。
“我身体轻,当然没事。”
我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膝盖还是有点疼。
“是很轻,看出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那个翘起唇角目光狡黠的金垠又出现了。他忽然起身,抄过我膝下,于是,方才还坐在他身上的我就被他轻易抱起来了,是公主抱。
他很轻松地抱着我,往四周走动,甚至将我往上掂了掂,作势要上抛。
我再怎么说也有一米七三,还是男生,担心他将我摔下去,便请求他打住。
但像之前一样,每次都得对他三令五申他才放我下来。
得知我膝盖有点疼后,金垠坚持要看我的膝盖伤,我拗不过他,只好由他给我擦药。
结果,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掀开我裤腿,第一句话便将我梗得不想理他。
“你腿上居然没腿毛?像女生的腿诶。脚腕也太细了,一折就会碎吧?”
绝大部分雄性生物都不可能认为这是夸人的话,所以我瞪了他一眼,抢过药,自己擦。
直到打车回学校,金垠似乎都没意识到他说错了什么。
当时,我们在花坛这边。我低头擦药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过来,我一听就知道是夏笙。
“卧槽,金垠?你在那边干嘛,又逃课啦?”
“哦,带女生出来玩啊,我说最近怎么总看不到你。又交了女朋友啊,速度真快,让我这个婆婆来看看我儿媳——诶,叶舒臾?怎么是你?”
夏笙刚刚下晚自习了,正骑着一辆崭新的赛车。一看见是我,她摊手说了声“sorry”后朝金垠吐了吐舌头。
“下晚自习的时候找不到你,一问,你们班同学说你请假了,我还以为你带女生出去玩了呢。是刚碰到叶舒臾了?”
还不待金垠回答,她又转向我:“喂,叶舒臾,你有没有看到之前跟他一起的女生?长得好看吗?这回是甜妹还是御姐?”
“我跟你讲哦,这小子特会打游击,每次带妹子都不给我们看,我那天还逮到一个,特别害羞,一说话就脸红,据说是个文学少女。我还说他口味怎么忽然变了呢……今天的是哪种类型啊,辣妹还是文学少——”
她还没说完,便被金垠一下子从赛车上扯下来:“别废话了。赶紧的,下来。”
“你一说话,路过的狗都得身败名裂。”
他明显不悦。
“让我骑骑嘛,你这车还挺带劲的,周末的时候带我出去玩呗,反正你今天泡的妞,过几天肯定就分手了,到时候车座上也是空的。不坐白不坐~”
“都说了让你别废话。”
金垠把夏笙轰下去后,自己骑上去,夏笙抓准时机,轻盈地越上他改造后的后座。
金垠回头,无言地看着他。
“不带我带谁?他要回学校。”
他两都是走读生,我则坐公交回学校。
夏笙指了指我,又催了催他:“怎么还不走?都九点半了!”
金垠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扔出一句:“把他送上车再走。”
“你什么时候这么关爱同学了?”
夏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我姐说她上次在洛城图书馆碰到你们了,也是叶舒臾吧?”
又转向我:“叶舒臾,你说实话,他是不是考试的时候叫你给他抄?我就说呢,他最近一直去找你吧,我跟你讲,他爱什么都不可能爱学习……”
“跟谁学都不要跟他学,这是来自学姐的忠告~靠近金垠这种人啊,指定会被污染得乌漆嘛黑,尤其是你这种乖宝宝。”
“而且,他超级会骗人,千万别相信他。张无忌他妈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同样,越是长得帅的男人也越会男人。我跟金垠认识这么久,他嘴里就没几句实话。”
她手舞足蹈地说着,浑不顾金垠的脸已经彻底绿了,直接把她从车上踹下去了。
“滚。”
“你居然叫女生滚。”
“你好意思说你是女生?你这嘴除了跟猪一样吧唧东西,一天到晚八卦造谣,还能有其他作用吗?天天涂一张血盆大口……”
“你嘴可真臭。”
夏笙翻了个白眼,坚持不懈地爬上金垠塞车后座。
“彼此彼此。”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互损起来。
车已至,等准备上车的时候,一直在跟夏樰打岔的金垠忽然叫住我。
我回头。
下夜班的人潮涌过来,在看不见尽头的人流中,金垠载着时不时跟他“打情骂俏”的夏笙,一条长腿撑在地上,用那双漆黑的瞳孔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明天考试顺利。”
“加油。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