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唐珏

珍娘跪在原地，不敢抬头，更不敢动，任由那道视线上下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思绪乱飞。这更让她紧张中略带几分惶恐。

“你便是那个送酒的酒娘？”

突然，三皇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但珍娘却依稀能分辨出，他语气中的探究。

“正是民女。”珍娘恭敬地回答，尽量稳住声音中的颤抖。

“酒是你酿的？”

三皇子再问。

“是。”

三皇子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少顷一只手出现在珍娘眼前，精致的骨节修长白皙，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精致之极。

这是一只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手，这只手轻挑起她的下巴。

珍娘不敢出声，更不敢抬眼去看他的表情，任由他端详着她的容貌。

随着他眼神略过，珍娘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悄然而生，只叫她寒毛直竖，手垂在身侧忍不住颤抖，没多久后背的汗水便浸湿了衣服。

许久之后，三皇子嘴里轻哧了一声，用几乎难以听到的声音，很不屑的低喃一句：

“不过如此。”

随后便松开了她的脸，珍娘哪敢造次，诚惶诚恐的垂下头，不敢多看。

“带她下去吧。”

半晌后，三皇子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旁肃立的内使立刻喏了一声。

珍娘连忙起身，恭敬的跟在内使身后，亦步亦趋的走出厅房。

直到重新踏上乌篷船，她才缓缓的松了口气。

这一趟插曲，自始至终没人给她解释，更没人告诉她，身份贵重的皇家贵胄，为何突然召见她这样一个小酒娘。

但她却万分清楚，在那间厅房里，那位三皇子曾有一刹那，对她产生了杀意，那种杀意降临的恐惧感，直到她回到家里才渐渐消散。

这种直觉是她在上一世，末世三年里，经历了无数残酷战斗才培养出来的，无比精准从未出错。

转眼又是两日，珍娘的生活再次平静，平静的就像那天的事从未发生一样，她仍旧每日都要给大船送酒，却再没被叫上去过。就连定酒小哥的态度，都与以往毫无二致。

倒是阳金城里的盘查，越来越严了，有一次她去给唐家人送东西，曾听那些狱卒私下议论，说阳金府连查这么多天，竟一点贼人的消息都没有，京都来的大人物发了火，阳金府快顶不住了。

听到这个消息，珍娘到也为单璟松了口气，看来单家这地头蛇果然不是虚架子。他那日伤的看着凶险，但毕竟不是要害，想来休养些时日便能痊愈。

当然这些都是那些大人物操心的，和珍娘这些小老百姓没什么关系，她日日除了酿酒卖酒、赚银子带娃，空闲的时间，跟着刘娘子学学针线活，便是剪些纸钱，留着准备寒衣节用。

这天晚上，珍娘卖完酒回到家时辰已晚，院子里早就没了灯。

西厢房的刘娘子为了省灯油钱，晚间是不做活的，睡得向来早，而珠娘早早完成晚课也睡了，独剩下她一个人，显得极为安静。

珍娘先去主屋看了珠娘，见他睡的安稳，便拿了剪刀和草纸去了东厢房，她还没吃晚饭，正好借着做饭的灶膛火，把剩下一点草纸裁出来。

锅里烧着水，灶膛里燃着柴火，火焰在灶膛中闪烁，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珍娘脚边摆着装纸钱的笸箩，如今里边已经装了一多半，今晚在裁一些，就够用了。

她做活做的用心，当隐隐听到院子里有人敲门时，竟吓了一跳。

如今她和珠娘在这阳金城相依为命，举目无亲，唯一的亲人却全都在阳金牢里，是谁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来寻她？

莫不是这些时日卖了酒，招了别人的嫉妒，趁着夜黑来寻事的？

思索间，院门处又传来敲门声。

叩叩叩！三声轻响。

在河上混生活，珍娘不是没有被人找事的准备，放下手里的活计，她从灶膛间抽出根未燃尽的粗柴。

“谁？”

隔着院门，珍娘抵住了门栓。

“唐。”

门外的人声音很低，若不是她凑在门边，几乎要听不清楚，但唐这个姓氏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对方只说了一次，她瞬间听懂了。

外面的竟是唐家人。

来不及细想，珍娘已经拔开了门栓。

门外的人迅速闪进院子，并飞速的关上了门。

借着手里柴火的火光，珍娘仔细辨认对方的容貌。

来人是个年轻的郎君，身量很高，一身暗色锦袍辨不清颜色，一头长发用缎带束在头顶，别着的玉簪简约带着些古朴，行动间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他脸上蒙着面巾看不清容貌，但他眉眼间的神韵依稀叫人觉得熟悉。

她其实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但不敢细问，只把他引到主屋。

屋子里是有烛灯的，珍娘怕珠娘读书熬坏了眼睛，特意买了好的回来，她用那半截柴火引燃烛灯，又把他让到座位上，这才举着柴火回到东厢房。

水正好烧开，她沏了壶茶。

茶叶当然买不起太好的，好在都是今年的新茶，倒也能入口。

但等她回到主屋时，却见他并未在堂屋等她。

他举着灯烛去了一侧的卧房，珍娘跟进去时，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炕边。

珠娘毕竟还是小孩子，睡觉时总更淘气些，睡熟了总爱拧着身子满炕滚，如今只见他趴在被子窝里，手脚扭在了两边，睡得香甜。

最近珍娘生意好，珠娘口粮上也吃的不错，肉啊蛋的珍娘日日都要给他安排上，养了些日子，珠娘的小脸要比前几个月圆润了不少，也不知道梦里遇到什么，嘴角还带着丝微笑。一眼看过去，便知道他是没受什么罪的。

珍娘站在来人身后，看他一点一点打量着炕上的孩子，直到看到炕沿靠近门口处，丢着珠娘白日穿过的裙子。

那日引珠娘男扮女装去阳金牢，她都未曾担心唐家人责怪她，但当来人把视线落到那些裙子上时，珍娘竟莫名的有些窘迫。

“这、这裙子，是、是……”

珍娘捡起裙子，想藏却不知道藏在哪边，再抬头这才发现，来人已然摘了蒙着的面巾。

当年珍娘跟着母亲刚来阳金时，就曾听说过他的风姿，但那时他已三元及第，留任京都，所以她只有耳闻却并未亲见。

如今这一眼，她才知道原来光风霁月、玉树芝兰，形容的便是他这般人物。

他的容貌清冷，不似唐老爷的儒雅，倒多了唐夫人的几份俊秀，如玉的面庞精致的似匠人雕琢，一双剑眉如画，眉眼微翘自带一股风流，只是这双眸子里少了星光流转的温润，多了几分冷峻。

珍娘有些呆，心跳漏了好几下，满脑子里不知涌出多少念头，以至于她卡了片刻，才重新捡回自己的声音。

“是……为方便……”

他竟是那个，在朔阳楼误闯单璟包厢的人。

原来竟是他，原来他竟还活着。

珍娘看着他，情绪却不知该是喜还是忧。

喜的是，他还活着，忧的却是，他明明活着，但为何不肯出现。

她想问，却觉得自己也没道理问，更多的是没必要问。

他是范姨最喜爱的孩子，必不是为了苟活才躲到今天，或许他亦有自己的难处，只是这难处并不足为外人道。

“在下唐珏。”

他倒主动认了身份。

“嗯，我……我知道。”

珍娘此刻却不敢再看他，垂眸胡乱应了，匆忙退出了卧房。

唐珏没在里边多待，估计是怕灯烛晃醒了小弟，也跟了出来。

有了光亮，她忙把唐珏让到座位上，捧上刚刚泡好的茶水，这才在桌子对面坐下，静等他的问话。

灯烛摇晃，隔着桌子，珍娘能看到他身上的绫罗，在烛光下的闪光，他明明活的很好，这样久都不肯出现，却肯深夜来找她，总不会只是来看看小弟。

她在想他的时候，唐珏却也在看她。

母亲当年曾给他去过信，说家里来了外地投奔的朋友，带了个顶漂亮的小女娘。

如今看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只抓了两个小髻子，草草的用红绳绑了，漂亮不漂亮没那么明显，倒是那双眼睛，真灵动的很。

而最叫他惊奇的，是唐家出事后，最终出手相助的，却是个自己都无可依的孤女。

一个将将十五岁的小女娘，带着一个几岁的孩子，竟生生活了下来，更叫人惊讶的，还不到一年，她竟立住了身，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还有余力去照应牢里的唐家人。

就连他自己，也将将才有心力去看护下牢狱里的父母。

“多谢你照应小弟。”

珍娘没想到，唐珏说的第一句，竟是感谢。

他的声音很低，声线中带着几分清冷，和他给人的感觉很像。

“无妨的，当初唐家也曾救过我和我娘。”

同样是被谢，唐老爷唐夫人的感谢叫她惶恐，唐珏的感谢却叫她窘迫。

“居然能想到男扮女装的主意，倒也有几分胆识。”

“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郎君不责怪我就好。”珍娘垂着头，始终不敢看他。

唐珏却正相反，一直注视了她半晌，这才再次开口：

“我今日来，是有事不得不要你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我来啦。二阳依旧很准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