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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身单力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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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秦王嬴稷坐在殿中,翻看着手中的竹简。

安国君坐在他的左侧下首,以辅政太子的名义,在案前协理政务。

殿内格外寂静,落针可闻。

倏然,秦王嬴稷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开口道。

“你的第十二子异人,前往赵国为质已有十年了吧?”

安国君放下笔,恭敬地回答:“是的,王父。”

“不,不对,是十二年。”秦王嬴稷斜睇了安国君一眼,不知是寻常的一瞥,还是不满的谛视,“你这做父亲的,怎么连儿子去敌国做几年质子都不记得。”

安国君谦恭地低头,不敢为自己辩驳:“是儿疏忽。”

“那孩子十三岁独自前往赵国为质,十二载过去……今岁应有二十五了。不知他是否已经娶妻生子,在赵国过得如何?”

安国君眼观鼻鼻观心地望着桌上的竹卷,不置一言。

他心中略有几分惊疑。

自从安国君的儿子嬴异人十二年前离开,独自前往赵国担任质子,秦王宫便再也没有人提过他的名字。

安国君的父亲——秦王嬴稷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惦念过嬴异人这个孙儿,仿佛忘了有这个人存在。

为什么今天突然特地提起了嬴异人,还当着自己的面,说了这么多话?

安国君揣摩着上意,将每个字掰开揉碎,试图找到其中的真意。

最终,对着秦王嬴稷那直勾勾的注视,安国君只是拱了拱手,干巴巴地应了一句:

“王父若是惦念,儿便写上一封家书,送往赵国……”

君王之心难测,秦王此举或许只是在敲打他。不管秦王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延续表面上的话题,不要妄作应答。

果然,听到他的回复,秦王嬴稷移开视线,继续翻看手中的竹简:

“你是那孩子的父亲,该怎么做,自己安排便是。”

如此,便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秦王嬴稷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可小心应对的嬴柱,却因此感到了几丝焦灼与不耐。

作为太子的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坐了整整八年。

这八年来,他殚心竭虑、勤勤恳恳,时刻慎言慎行,唯恐自己做错事,被身后的两个弟弟拉下宝座。

最初因为捡漏获得太子之位的窃喜早已淡去,只剩如履薄冰与患得患失。

时人的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岁,他的父亲今年都六十九了,却还强健矍铄,迟迟没有衰弱的迹象。

照这样下去,难道他要在太子之位上坐到死,就像他那位倒霉的王兄一样?

想到在魏国做了一辈子质子,被长寿的秦王嬴稷生生熬死的悼太子,安国君心中愈加郁卒。

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四十五岁——他的祖父,先王嬴驷也只堪堪活到四十六。

安国君深陷忧惧,久久无法自拔。遽然,上首冷不丁传来竹简碰撞的声响。

安国君唬了一跳,手肘撞到案上的卷宗,放在案边上的竹简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秦王嬴稷抬了抬眼,没有情绪的眼眸却仿佛一樽偌大的青铜鼎,沉重地压在安国君的心头。

“既然累了,就回去休息吧。不必在这陪着了。”

安国君的鬓角当即被逼出一层冷汗。他连忙将卷宗物归原位,深深一拜,趋步离去。

大殿之门被重新关上,秦王嬴稷丢下手中的狼毫,在漆案上叩了三声。

穿着驼色襦衣的内侍趋步而入,并袖深拜。

行完一礼,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布囊,恭恭敬敬地递给秦王。

秦王嬴稷从布囊中抽出一卷竹简,展开查阅。

竹简上记录了秦氏异人在赵国这些年的大致经历,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他所接触过的人。

随意地放下竹简,秦王嬴稷询问内侍:“那个单名为政的孩子,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内侍恭敬地俯身道:“王孙本已在商贾吕不韦的帮助下离开邯郸,却不知因为何故,再次回城,将小公子带走。”

“他一个人回返邯郸,又一个人成功带着幼子逃离?”

“是。”

秦王嬴稷摩挲着竹简边缘的细绳,狭长的眼眯成一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退下吧。”

“是。”

……

武遂城内,吕不韦踏入驿所,在外堂见到一大一小,齐齐捧着粟浆饮用的身影。

察觉到来人,两人同时转过视线,相似的眉眼带来了如出一辙的压迫感,让吕不韦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不韦莽撞,似乎打扰了二位。”

“无妨,先生来得正好。”小嬴政放下陶杯,从垆边起身,缓步走到吕不韦身前,“我有一事相托,还请先生移步。”

吕不韦向小嬴政行了一礼,听了这话,神色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秦子楚。

“看我作甚,是政儿在与你说话。”

听出话中的偏袒与警告,吕不韦心中一凛,连连作揖。

“不敢提请,一切听从小公子安排。”

吕不韦跟在小嬴政的后头,前往客房的所在。

以他的预见能力,刚才的一幕让他意识到了不妥。

不是秦子楚与小嬴政的言行有什么不妥,而是他吕不韦的处境有些不妥。

自从那日在林中遇到刺客,秦子楚跌倒撞破额头之后,他的性情与态度变得难以捉摸。

尤其是他对小嬴政的看重,让吕不韦有些摸不着头脑。

过去那些年,也没见王孙有多少父爱,怎么忽然之间……就调转了个儿?

望着前方幼小却直挺的身影,吕不韦眼中掠过一丝懊恼。

若早知道此子在王孙心中的地位,他那天怎么也不会三番两次地从旁相劝,不但让王孙丢弃亲子,独自逃亡,还说出“回国后子嗣要多少有多少”的话来。

现在只希望……小孩子忘性大,年仅三岁的小公子能早点忘记他当日所说的一切。

吕不韦神思不属地想着,跟着小嬴政进了外室。

“先生稍待。”小嬴政进入里屋,片刻后,带着一片木牍返回,“这些是我需要的物件,可否请先生筹备一番?”

吕不韦呆板地接过木牍,低头一瞥。齐整的篆文写满了木牍,笔锋隐忍而初具锋芒。

吕不韦见过秦子楚的字,知道眼前这字体绝非出自秦子楚之手,那么就只剩一个可能——

这是小嬴政自己写的。

三岁的孩子,有些连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完整、端正地写出这么多字。

吕不韦忽然明白秦子楚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位小公子——不只因为他是秦子楚目前唯一的子嗣,更因为他的聪慧。

自以为堪破真相的吕不韦,自顾自地为秦子楚的反常态度套上了一层逻辑,全然不知自己的猜测已歪了十万八千里。

“定将不负公子之托。”吕不韦不敢再用敷衍小孩的态度对待小嬴政,语气中带上了真正的恭敬,“公子要的这些东西,革囊、削刀倒是好办,至于这手/弩……”

吕不韦顿了一顿,“这不是易得之物,而且相当笨重,容易伤到自身。”

他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劝阻,“公子为何想要这东西?”

“从武遂到咸阳,这一路绝不会太平。”小嬴政持重回道,“阿父体弱,身单力薄,若遇上歹人,恐无对峙之力。我想寻一些武器防身……即便用不了,也可震慑一二。”

当听到“身单力薄”这几个字,吕不韦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可清楚地记得秦子楚是怎么一人对付三个刺客,又是怎么一拳把自己打晕的。

如果这还叫“身单力薄”,那他吕不韦算什么?不堪一击的瘫子吗?

吕不韦的脸扭曲成一个微妙的弧度,他仍记得先前的教训,没有在小嬴政面前胡乱拆台。

“这……在下会尽力而为。”

小嬴政敛袖谢过。

吕不韦将木牍揣入怀中,走出居所。

秦子楚仍坐在堂内,见他出来,温声询问:“都处理好了?”

看上去像是在询问小嬴政的事,但是吕不韦知道,秦子楚真正问的并不是这个。

他在问自己有没有处理好“内贼”的事。

吕不韦端正衣襟:“都已处理完毕。”

秦子楚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片木牍:“我这里有一物,烦请吕兄代为准备。”

吕不韦:“……”你们父子俩真不是商量好的?

忽略这一幕的熟悉感,吕不韦认命地接过木牍,阅读上面的文字。

“‘可容纳一人的织袋’……这是?”

吕不韦看向秦子楚,欲言又止,“王孙……莫非有物品需要大量运送?”

“不曾。”秦子楚道,“此为睡袋,可供野外使用。”

吕不韦茫然:“何为‘睡袋’?”

秦子楚叹了口气:“政儿大病初愈,不可再见风寒。然而你我此行需得疾行赶路,免不了风餐露宿。若能在密实的织袋中铺一些毛皮,让政儿睡在其中,兴许能好上许多。”

吕不韦恍然,精明地道:“那不如多准备一些?”

“若吕兄方便,自可如此。”

吕不韦应下,带着两片写满字的木牍离开。

又过了五日,小嬴政的身体彻底恢复,武遂的守城官在吕不韦的疏通下给予了方便,秦子楚一行人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吕不韦的妻弟东郭绥因为做了亏心事,心中有鬼,不敢靠近秦子楚父子。

当他收到吕不韦布置的特殊任务,准许他单独行动时,东郭绥高兴极了,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不就是穿着皂色绨袍,坐车在函谷关外跑一圈吗?这有何难,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如此尊贵的衣饰呢。”

贵族与庶人有别,即便他姐夫富可敌国,也没资格穿士大夫的服饰。

东郭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发上的白玉笄,一遍遍地触碰腰上的碧玉带钩。

这可是王族贵人同意他穿的,不算逾矩。

挂着喜滋滋的笑,东郭绥提起吕不韦要求他携带的布囊,坐上了马车。

马车的轮子辚辚驶动。东郭绥曾经见过的一些落魄士人,便学着他们的行止,装模作样地坐着,对随行的扈从颐指气使。

当马车驶到函谷关东面的曲沃时,倏然,数十支冷箭从林中射出,射向东郭绥等人。

东郭绥尚在努力停止背脊,身上就中了五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倒在了地上。

其余扈从皆尽丧命。

等所有人倒下后,林中出现一队蒙面刺客。为首之人三两步走到东郭绥身前,比对特征。

“身长八尺,面容瘦弱……还有这身衣服,全部对得上。”

那人吩咐部下,“搜一搜身上的物什。”

刺客搜出一个布囊,里面是验与传这两样身份凭证。

这群刺客无法辨识验传的真假,只有一个人略通文字,勉强认出“秦王之孙异人”、“咸阳”、“邯郸为质”的字样。

“不会错的,这就是目标。”

刺客认定了“嬴异人”的身份,割下东郭绥的头颅,回返复命。

……

对于将自己的妻弟派去送死这件事,吕不韦心如止水,没有半点波动。

行商多年,他一直秉着“废品也要物尽其用”的理念。当得知东郭绥背叛他,坏他大计,吕不韦转念间便替东郭绥安排了死法。

既然险些害“奇货”死去,让他血本无归。那干脆让东郭绥一命抵一命,帮“奇货”挡灾。

能作为诱饵,代替“奇货”去死,也算此人创造了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价值。

秦子楚知道吕不韦安排了一支替身前去赶路。在吕不韦口中,那些人都是自愿赴死的死士,早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当秦子楚提出“善待死士家人”时,吕不韦格外自然地回答:“王孙安心,在下必将重金抚恤他们的亲属。”

设下一石二鸟之计,又除掉一毒瘤,吕不韦心情极好,神色上便显现了些。

小嬴政冷眼瞧着吕不韦的模样,猜到所谓的诱饵没那么简单。他没有多问,与秦子楚一同坐在马背上,时刻留意四周的动静。

也许是诱饵之计生了效,接下来的一路,他们都没有遇到风波。

唯有在即将抵达咸阳的时候,他们遇上了最后一场麻烦。

彼时,天色渐晚,马队抵达芷阳城外的一处梅林,众人在梅林深处的一处山穴安置,各自歇息。

小嬴政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名叫“睡袋”的卧具。不得不说,在荒芜的野外,这么一个三面密封、铺上兽皮的布袋确实能起到一定保暖的作用。

虽然全身都被套在一个封闭的袋子里,只有脑袋露在外头的感觉有点奇怪,但疾行赶路,哪能讲究这么多。

就不知晓……此物是否能推广到军队中。

小嬴政满心满脑都是“如何让秦国军队更加强大”的念头,一时间想得入神,了无睡意。

等他从纷杂的念头中抽身,天色已彻底暗沉,除了两三个守夜的雇工,剩下的人都已安然入睡,陷入梦乡。

小嬴政正准备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就在这时,他的耳畔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异动。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嬴政:为什么要武器?当然是因为我那柔弱而不能自理的父亲……

吕不韦(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秦子楚:~o( =∩▽∩= )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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