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门外，诸多官员立于道旁，金虎卫前方开道，九皇子的乌衣卫拥着五马金辂，浩浩荡荡地离了凉州，渐行渐远，不见踪影。

众人皆望着离去的皇家仪仗，默不作声，心下却所思颇多。

九皇子此去，必是论功行赏，声名大噪，本就在议储之列，再加上累累战功，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金辂中李明如，端坐在内，随意拿了手边资治通鉴的一册，读了起来，这书许是长久翻阅，薄纸易皱，淡淡发黄。

可他每每再翻，仿若新读，总有些时势变迁的感触。

谁知这次一掀开，正巧五个大字赫赫在目“玄武门之变”。

李明如瞅了眼，竟笑出了声，这笑中三分讥讽，三分狂放，偏又混着四分释然。

他直直盯着那几个字多时，将书册递了出去，让随行的乌衣卫送去谢清安的马车上。

谢清安正在马车上颠得昏昏欲睡，车帘忽的被掀开，还吓了一跳，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地问道，“到吃饭的点了？”

“哪啊小姐，这才刚走了半个时辰呢，是前面的九皇子殿下给你送来了本书，定是知道小姐犯懒，给小姐解闷的。”

夏至骑着匹小白马跟在谢清安宽敞雅致的马车旁，顺着窗子，将那资治通鉴递了进去。

谢清安这才睁开了眼，看了这书一怔，谁家小郎君送资治通鉴给小女郎啊，亏得夏至这傻丫头还替李明如说好话。

她掀开书签那页一瞧，心下顿时五味杂陈。

她是知道李明如的，断然做不出弑兄之事，可京师那位二皇子就没那么顾念兄弟手足之情了，此行怕是凶险万分，你死我活。

谢清安自问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如今这桩生意是有些划不来的。

京中二皇子仍是势大，母族官高爵显，其生母林贵妃深受当今圣上宠爱多年，二皇子在中枢苦心经营数载，亲信遍布六部。

而李明如则是后起之秀，谁人也没想到这位甚是不起眼的九皇子，在下放的十年间，笼络了一众官员，政绩斐然。

待二皇子反应过来时，朝中已然有许多人投入李明如门下，渐渐有了相争之势。

此次漠北之役，更是让李明如出尽了风头，这等功劳，回京后封个亲王，理所当然。

眼瞅着便是要与二皇子比肩了，虎视眈眈储位多年的二皇子哪能甘心。

朝中两党相争，谢清安遇上这形势，自然应当作壁上观。

虽说想扩大商帮规模，解了海禁关禁，可参与夺嫡站队，动辄便是身家性命之事。

索性大不了等个几年，见形势明朗了，再活动活动，说不定商帮所谋之事亦可成。

可谢清安却还是在此凶险之际，投了李明如，作此决定时，压根未想许多。

她但凭着多年来识人辨人的本事，认定李明如当得了这储君。

或者说，她谢清安就是要扶李明如上位，哪怕赌上所有，也在所不惜。

不是为了什么商帮，单单只是因为，我朝现如今需要这样一位英明宽仁的君主。

谢清安游走中原多年，所见所闻远非常人能及。乍一看，中原军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祥和景象。

这祥和皆是给上面看的，私下里却是岌岌可危。先帝在时，带出来的兵，个个俱是能打敢拼，英勇无敌。

可惜，今上登基后，便渐渐荒废了，朝中积弊已久，军饷粮草少有齐整运到边陲的，尽被些官吏蛀虫拿走了。

将士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却连最基本的待遇都要克扣，怎叫人不寒心。

若不是凉州的将军们刚直不阿，见士兵受了委屈，在朝中不管不顾地叫嚷，想必今日的漠北之役就悬了。

可若依赖将领之品行，才能掌兵带兵，那军队也是无法长久，必得革新吏治，重整军务才能从根儿上，正过来。

若只是军队出了问题，谢清安虽痛心，可她那不甚多的良心也是能勉强装作看不见的。

毕竟现如今军队管束尚可，来日之事，说不定有些好转。

但现下有她更忍不了之事，先帝开国之初，大封功臣，分封土地，这是理所当然。

可三四十年已然过去，新旧世家大肆掠地，许多百姓的农田被强行霸占，成了佃农长工。

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吃不上饭的老百姓，来为谢清安的瓷窑，织坊，茶园做工了。

土地是百姓们的命，一日的压迫尚且忍了，经年累月的驱使奴役，换来的就是这本资治通鉴上的常见戏码了，经久不衰，随着王朝更迭，起起落落的百姓起义了。

百姓苦矣，天下危矣。谢清安至死也不愿见，那些赤胆忠心的军士们与吃不上饭的老百姓兵戎相见。

这些境况，明眼人俱是明白的。

可当朝诸人有的是不敢挑起革新的大旗，而有些却是不愿，既是吃到甜头的人，又怎会舍得好处被人夺走呢。

谢清安心下清楚得很，李明如便是我朝能否走出这场困局的关键所在，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心性。

既如此，她就陪这位九皇子博上一博，许天下百姓一个来日，万死不辞。

谢清安提笔而起，洋洋洒洒几个字跃然于书签之上。

“夏至，送去给殿下。”纤长的手指夹起书册递了出去。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书签上的这句话，李明如瞧了许久，心下如一团烈火在烧，烫得惊人，久久未能平复。

他向来是个凉薄的性子，又因幼时经历，待人总是多疑多思。

平心而论，抛却种种世俗身份，谢清安是他钟情的女子，他不忍心让心爱之人伴自己踏入险境，不如趁一切还来得及收手，将她摘了出去。

“玄武门之变”是预示，是警告，亦是试探，却不想换来了这句话。

李明如轻声叹了一句，“平生得她为知己足矣。”

皇家仪仗行了几个时辰，靠边停歇了下来，众人吃吃喝喝，近处还有个竹林，正适宜松松筋骨，下来走几圈。

谢清安因着重伤刚好，只能在马车里闷着，好不容易能出来透口气，自然跑得远了些。

绕过竹林，只见不甚宽的河流哗哗向东，竹香清雅，流水甘冽，真是个好去处。

她席地而坐，闭上眼，风吹竹叶的簌簌声混着叽叽喳喳的鸟鸣，生动活泼，远胜听些规矩的丝竹之音。

此间悠闲淡然，可惜总有那没眼色的家伙跑来打扰，一见来人，正是那位方才别别扭扭试探的李明如。

许是心中还正炽热着呢，眼巴巴地又过来了。

“安安，你找的地方真是好，正好解了一路马车中的憋闷。”

李明如直接坐在了谢清安旁边，手中还拿着些小女郎最爱的糕点，用绣着青竹的手帕精心地包着。

见谢清安不睁眼搭话，李明如也不恼，将手帕小心翼翼拆开，芙蕖般的果子栩栩如生。

凑到谢清安面前，那红豆的甜香扑鼻而来，只见谢清安鼻尖轻动，还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这果子，是我特意吩咐厨娘在豆馅里多加了些蜜糖，又取了上等的牛乳参入其中，想来是极合你的口味的。”

李明如说这话时，盯着谢清安馋得流口水的模样，眼神俱是得意，像比他打了胜仗还快活。

谢清安也是不管什么别有用心了，忙睁开眼，小手动得极快，拿起就吃了起来，吃相很是斯文。

不过，面上的满足雀跃却是骗不了人的，将将吃完果子，许是觉着有些腻了，她刚想起身捧些水喝。

“这是你最爱的瓜片茶，一早泡好的，解腻得很。”李明如从腰间解下了个水囊，递了过去。

谢清安这才转头正眼看了眼李明如，“你如今这般殷勤作甚，你可别忘了，现下你是主君，我不过是诚臣罢了。”

李明如受了这些时日的冷待，早就习惯这些泾渭分明的言语了，笑道，“让我的诚臣，吃得舒服些，也是我的错了。”

谢清安皱眉想了想，觉着此话虽奇怪，但也不无道理，说道“算你说得对，不过你没用过这水囊吧？”

“尚未，为何这般问？”

“我才不要和大男人一起用呢。”谢清安说罢，就直接喝了起来，好不畅快。

李明如撇了撇嘴，觉着总有一天，他怕是要被谢清安给活活气死。

可自己的小祖宗，必得手心里捧着，不然连个笑脸都不赏一个。

谢清安饮过茶，便又还给了李明如，只是她不十分仔细，嫣红色的口脂印在了囊口。

李明如瞧见了，不动声色地接过来，也饮了口茶，正正好好落在了那口脂印子上。

见谢清安丝毫未察，他目光深邃，定在了小女郎翘起的樱唇上，似是嫣红色淡了许多。

他心中微动，满脑子就剩下一个念头，既是他偷了小女郎的这抹嫣红，不如现下还给她。

兴许这幽深的眼神过于直白，谢清安觉着有些不对劲，斜睨了眼面上还是谦谦君子的李明如，说道，

“哎，今日怎还未见过萧墨，他和知白阿姐，不是和我们同行上京吗？”

这句话有许多字，可惜，李明如却只听见了“萧墨”，本就被冷落了许久的心意，更是醋海翻涌，一发不可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逐渐变态嘿嘿嘿，气死他气死他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出自唐代 李世民 《 赐萧瑀 》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