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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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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珍妮。”

没走几步,就被人喊了名字,字正腔圆,没什么温度,却偏偏轰得心脏不安分的跃动。

珍妮有点拘谨地低下头,道不明此刻的心情。

说来也好笑,这段时间被人喊多了“鬼女”“扫把星”“达芙妮”“神婆”,都快忘了被人喊丁珍妮是什么感觉。

比想象中舒适。

像是从春日到初夏的过渡,难以察觉,微妙,又不可忽视。

她下意识地把书袋和野菜袋子调换了方向,让书袋在前,刚好可以遮挡那大号硬塑料袋里的绿色。

他总是一副很随意的样子,黑色的运动书包被他反拎着斜挂在肩上,校服外套搭在臂弯,沾了不少灰,脸上也是。

珍妮背对着太阳,眯眼才能看清他的表情,再加上他太高,本能的矜持感,让她不是很好意思长久地盯着别人看。

于是她只是偷偷瞭了一眼就多看。

但就是这么凑巧,她如鹅羽一般的视线,就那么精巧的擦过了他尚还淌血的眉骨。

这下也顾不上矜不矜持,她甚至主动向前挪了两步,以便看清伤势,那位置终究不安全,距离眼睛太近,倘若再偏移半寸……

珍妮骤然打了个寒颤,觉得比被推下楼梯还要疼。

“刚才的事,多谢了。”

他冷不丁地开口,腿也长,一句话的功夫,两步就走完了她没走完的那几步,在她面前站定。

刚才?

是说喊警察吗?

那会太心急,没多想就冲了出去。这会儿沉淀下来,倒突然考虑起刚才的举动是否有失妥当。

如果他和那些人一起被抓住了呢?

会有处分吗?

会影响……高考,会影响未来吗?

她忍不住想到了很长很长的以后。一瞬间,表情垮得极其难看。

“幸好有你在,不然可能就要挨打了吧。”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好像根本不在乎这种事。

珍妮却没有被安慰到,看向他的眼神反而又增几分探寻。

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打架,是谁挑的事,是被坏孩子欺负了吗?

甚至,

他打赢了吗?

看他先那些人出来,还是这种轻松的状态,是都解决了吧?

那群人以后还会找他麻烦吗?

他怎么会和他们扯上联系?有几个她在周一大会时见过,是他们学校出了名的差生。

她以为……

珍妮及时打断了思绪。

他们还没到可以问这些的关系。

“你不坐公交吗?”她只能仓促转移话题。

他却已经站到了她左侧,微抬起下巴,示意她看路,“嗯,我走回去。”

“哦。”

换了别人,可能会自然地聊下去,诶你家在哪啊,远不远啊,那中午怎么吃?刚好我也走回家,那我们一起……

可她是丁珍妮,只会硬邦邦地附和,“我也走回去。”

公家车已经走了两趟了,很多孩子一放学就有人来接,走路回去的学生很少,走读的学生为了节约时间,大部分会选择骑车上下学。

他们心照不宣的走在了一起,穿过了静谧的桃花林,走入一条小道。

珍妮一路像个侦察兵,反复确认了几次,确定没什么人,才彻底放下心来。

“对了,你的伤,还疼吗?”

明明这会儿眉骨有伤的是他,先被提起的却是她的伤口,珍妮下意识碰了碰手肘处的伤痕,已经不疼了,她自愈能力一直不错的,没人在意很快就好了,可突然被问起,还未结痂的伤口像是被人刻意按下了一下。她嘶地一声,痛得差点抖起来。竟有点想哭。

好丢脸。

早上那会闹得挺严重的,珍妮有点印象,要不是他和几个学生会干部控制的好,恐怕没人会发现被压在最下层的她,搞不好还会发生踩踏事故,到时候她就真的在几个学校走红,成为典型案例。

“不疼了,”珍妮用尾指小幅度地刮过伤口,神经末梢隐隐颤栗,催发出一连串的陌生情绪,驱动着她笨拙的表达自己。好在理智尚存,珍妮偏过头,小幅度捏了捏指尖,才堪堪把那些怪异的想法压制,“说到这个,我还一直没感谢你。”

“谢什么?”

珍妮停下脚步。

初夏的阳光不算刺眼,彼时两人恰好站在树荫下,光晕穿过行道树枝叶间的缝隙,懒洋洋地洒落。她的短袖领口有一只亮片蝴蝶装饰,在光的作用下,蝴蝶翅膀折出一个朦胧的光晕,那双洗得快变形的蝶翼,随着她小幅度呼吸的节奏,一颤一颤的,像在梦境中挥翅。

珍妮是真的拿出了一副很严谨的感谢模样,真挚,但也疏离的惊人,“那天,就是篮球比赛那天,”她停顿片刻,索性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创可贴,“我收到了一些处理伤口的东西,那个不留名字的好心人很细心,准备充分,够治愈我这一年的伤了。”

她笨拙地开着玩笑,自然地伸手,把创可贴递给他,“治愈很有效果。但如果可以,不用受伤就更好了。”

她用自己的方式,小心提醒他不要再打架,委婉地说出了感谢。

不奢求他能听懂。

现在的她,已然成了众人口中的玩笑,若是再有联系,若是还他东西,免不了会连累他。她甚至都想得到,那些人会如何诡异地笑着,调侃他“鬼女的东西你都敢用啊,果然你……”

玩笑罢了,尚未发生,可她只是想想,就觉得难过。

为她,也为他。

“不用谢,那天是我撞到了你。”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迟迟没有拿走创可贴。珍妮就这么一直举着。

“在哪?”他突然开口。

“嗯?”

“伤口在哪,我看不到。”他又说。

珍妮总算松了口气,创可贴在手里捏得发烫,她腾出一只手,很艰难地笔画着,又怕确定不好位置,索性在自己的脸上笔画着,拿自己做参照。

他恍然大悟地叹了声,“没事,小伤口而已。”

小伤口。

珍妮因这三个字而有些莫名不悦,心底的执拗劲起来了,也顾不得刚才的洗脑,飞快地踮脚,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竟那样自然的把创可贴举起,想要给他贴上。

他惊愕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但什么也没说,选择了配合低头。

这让原本想收手的珍妮变成了一颗熟透的番茄,创可贴成了一堵无形的柏林墙,她在这端,他在那端。

“抱歉。”

干净的嗓音在头顶上空响起,他又后退了一点,找了个充分的理由,“我有点看不到,你能帮我吗?”

珍妮从未发现她的手能抖成这样,甚至,她连用力呼吸都不敢。艰难处理了伤口,她紧急找了个话题破除尴尬,“你这次考得怎么样?”

“还行。”

“哦,”珍妮暗自咬舌,她是有多天真,才会问万年第一考得怎么样,他的还行那便是一定稳了的意思。

“不过,有一道题……有点不太确定。”

“嗯?什么题?”珍妮忍不住问。

平时在四班,很少有人会一起讨论不会的题目,她大多自行参悟,或厚着脸皮去堵老师。王惠珊偶尔会问她题目,但以后应该不会了。

一个人的努力是孤独的,尽管她并不需要什么学习搭档,可有人讨论,有所回应,共同进步感觉,是她期待过的高中模样。

“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

临近松林大桥,松河从南陵中心穿过,把小城分成了两片区域。南边路修得好,车站、新中心医院和几所高中都在这一片。

商场,工厂,政府,和早期的医院都在南边。

这个时间点人多,大桥不算宽,机动车、非机动车、行人混杂。珍妮被他拉了一把,诧异回头,却见他无比自然地和她换了位置。

她站在靠近护栏那一侧,低头就能看到桥下的流水,也不用担心会不会被身后突然出现的车辆刮到,珍妮动了动唇,正想说谢谢,他却已经无比自然地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求值域的那道题,我算出的答案是[6,13],但答案里只有[6,22]”

“那你选了什么?”珍妮记得她好像选了A,他说的那个“只有”的答案。

“我没选。”他无比坦诚。

“啊?”珍妮被他惊到了,“因为不确定所以没选吗?”

“一直在计算,后来就忘了吧,”他的语气依旧很淡,但却突然笑了声,“也有可能……”

“嗯?”

“我太谨慎,只想做有把握的事。”这句完全是自嘲的语气。

可珍妮却陷入了奇异的矛盾感里。

这就是好学生的底气吗?

换做是她,就一定不敢冒险。即便做不出来,也会先凭感觉选一个最接近的答案,等后面有时间了再一遍遍计算,直到确定了,才会修改成最满意的答案。至少要把分拿到,她的想法就是这么的务实。

这个话题显然和她的思维有壁,让珍妮不知如何继续讨论,只好借小动作来转移注意力。可奈何今日穿得是短袖,她没办法像秋冬那样把手藏起来,或是用卷衣袖来转移注意力。只能生硬的把手中的袋子从左边换到了右边。

“很重吗?需要帮忙吗?”

“不用,”珍妮又快速把袋子转到了护栏那侧,随口找了个话题,“你不热吗?”

她用手指了指他的衣服,“你还穿着卫衣。”

入了夏,很多女生都已经换上了裙子,男孩子们或穿着运动背心或穿着短袖,但还总是喊着热。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就该开风扇了。印象里,只有他还穿着长袖卫衣,打球时也穿,甚至有时还会套上校服。

他下意识按住了衣袖,摇摇头,淡淡开口:“我体寒。”

经常运动的人也会体寒?

这是珍妮下意识的想法,但不好意思问太多细节,只能委婉地把外婆的一些养生方法告诉他,还很正经地指了指在大桥下方公园里晒太阳的老人们。

“要多晒晒太阳补钙,对了,光大球场知道吗?那里每天都有好多人在锻炼,还有大爷们在练太极,你也可以去。”

他短促地笑了声,问了个很莫名的问题,“你是外地人吗?”

这话带有歧义,珍妮一怔,很难不想歪,“你也觉得我有口音?”

男生也没想到她会往这方面想,稍怔片刻,拿出不输她的认真,解释道:“只是觉得你对什么都很新奇。”

他指了指大桥下方,“很多人都注意不到的画面你却注意到了,我在南陵生活了十五年,太熟悉也太习惯,以至于……觉得这个地方已经老了,石化了。”

误会了。

珍妮很难堪地低着头,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最近接触的恶意太多,她不得不收起柔软的肚皮化身坚硬的刺猬。

他却不在意她的鸵鸟行为,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们都一样。我们的英语,在外国人眼里都有口音,都不标准。但好笑的是,英语本身就是融合而来的语言,它从一开始就没有精确的标准,所以我们都一样。”

珍妮沉默了足足十秒,像在消化他另类的安慰。在即将走下桥时,才忍不住感叹,“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歪头看她,眼神透着不解和奇怪,“怎么不一样,因为外面的那些声音吗?”

怕被误会,珍妮连连摆手,“我没有,我从不在别人的评价里去认识一个人。”

“我知道。”

他干脆利落的我知道,反而让珍妮下意识的解释都卡壳了。

因为她以为,他会说我也是,或者其他别的什么。

“有一次,我站在这里,想过要跳下去。”

冷不丁地转移话题,却是重量级别的。珍妮晕乎乎地听着,她发誓,她绝不是故意做出这么傻的表情,可太意外了。他这句话,放在他们这个年龄,简直是个炸弹。

她甚至忍不住想要拉住他,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去问问到底是经历了什么绝望才会生出这种想法。

“但是我没有。”

“因为,那太懦弱了。”

正午的阳光下,周围的车辆络绎不绝。

当初轰动整个南陵的大桥就在脚下,他们站在大桥末尾,像两个快要风化的标本。

珍妮的唇瓣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能静静倾听。

无声倾听。

“施暴者就是想要看到你狼狈不堪的模样,就是想要看你哭,如果真做了错事,反而正如了他们的意。”

“他们不会懊悔,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个结果。最后分析死因,可能又是因为学习压力,学校组几次安全教育,新闻上带过一条,真正爱你的哭一哭,欺负你的人或许会惊慌那个胆小鬼怎么突然这么有勇气,但不会为之反省,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甚至以后谈起,撇干净了自己,觉得是弱者在用这种方式逃避。”

“所以,永远不要拿别人的愚蠢和错误来惩罚自己。”

“别人的看法一点都不重要,仅此一次的生命,和艰难维持生命体运转的自己,才最珍贵。”

他慢吞吞地说着,那些声音像是透过来时间,从很远很远的以后传来,带着历尽沧桑后的苦楚,带着一点被反复打磨后的无奈和遗憾。

珍妮低下头,有些想哭,酝酿了许久才忍了回去,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在意的一路的问题,“那你呢,刚才,你为什么打架?”

前方险些出车祸,一辆自行车夹在两辆货车中间,显得弱小又可怜。

巨大的刹车声险些穿破耳膜,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偏头去看。

对视良久,男生的视线在她青青紫紫的手臂上停留几秒,移开。

最后很轻很轻的那句“没什么,看他不顺眼”散在了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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