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蓟翎刚走。傅鹤浑身的骨头跟在醋缸里泡上了一夜的树枝似的，酸软的不像话，脚底的凉气钻进脚心顺着骨缝飘，四肢冒着寒气，搭在身上的绒毯仿佛是摆设。

清辉、明月、知乐三人在昨夜蓟翎来了不久就都回来了，知道傅鹤生病，个个自责得不像样。蓟翎是熬到清晨走的，待傅鹤腹间的一切躁动终于偃旗息鼓才撤回早已麻痹的胳膊。

向小山来的时候，傅鹤还躺在塌上。

傅鹤没让人拦，向小山直接进了居室。傅鹤靠着软垫佝偻着背，余痛让他仍然有些直不起腰。

“你病了。”向小山瞧着傅鹤苍白了许多的脸色道。

“嗯。”傅鹤大大方方地承认。

“是昨天的饭……”

“是，”傅鹤道：“烦请少谷主转达，妖少主的宴席菜品过硬，让人不好消化。”

“好。”向小山只是应着，他现在竟有些信了傅鹤是傅冼之儿子的传言，傅鹤说话的神情像极了他同傅冼之刚认识的时候。

饶人，但不吃亏。

他显然是忘了所谓的“父子传闻”刚被当事人否认。

开院，七日。

武敬廷当天到，风尘仆仆，看得出是赶过来的。

因着他联合盟主的地位，见习官们多少给了面子，都出来迎他，给足了排场。

各弟子随着自家参会领首一列排开，众英才也站得安分，人人规规矩矩，个个噤若寒蝉。

武敬廷登着缎面黑靴，通身的气派。五官棱角分明，剑眉下的双目带着睥睨天下的盛气。

他向众人微微颔首，目光停留在戴着纱笠的傅冼之身上。

外界只闻风华客在聚英院，无人说是傅冼之还活着。

武敬廷不动声色地看向风华客，傅冼之紧紧攥着拳，竟俯首回礼，他掌心全是汗，整个人激动得有些发颤。

“来盛阳轩找我。”武敬廷走过傅冼之身边时，低声道。

“是！武大哥。”傅冼之神态恭维，脸上是强压的喜悦之色。

武敬廷听他如此称呼自己颇为惊讶，轻点头回应。

从前院往后院回，人渐少。

楼观砸吧着嘴回味武、傅两人刚刚的对话，忍不住与向小山叨咕：“你说，冼之是不是差别对待啊？他什么时候同那武敬廷这般亲了？”

“这回儿看出来了？”向小山嗤笑。

“我又不瞎。”楼观没好气道。

“也不差多瞎这一回儿。”向小山挑眉。

“你骂我还骂上瘾了是吧？”

楼观正要跟向小山掰扯，余光瞥见低头浅笑的傅鹤，他逮着人，不放过任何聊扯的机会：“傅鹤，你来说说，我瞧着你是个懂事儿的。”

“自然。”傅鹤抬头扫了眼楼观，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你这小辈不谦虚。”楼观“嘶”了声，扬起手指点了几下。

“武大郎确实比你们看上去沉稳，傅法尊愿意同他多聊两句也无可厚非。”

“谁？武大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楼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众人听着纷纷侧目。

他声音过分嘹亮引得走在前头的武敬廷回头：“楼少主这是做甚？”

察觉到有人在轻拉自己的衣袖，武敬廷低头看了眼身旁的人，以为傅冼之是在拦他不要同楼观争执，武敬廷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傅冼之松开手，有些羞赧地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手背，傅鹤将一切尽收眼底，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大郎，你来了。”楼观笑点颇低。

“胡叫什么！”武敬廷不怒自威。

“这位小辈唤的称呼实在是好听，好听！”楼观倒也不怕，引出走在后头的傅鹤。

这会儿已快到中院与后院连接的回廊，傅鹤只是众家弟子之一，不便继续向前，只得微微颔首道：“素闻武家大郎君子端方俊朗英姿，一时走嘴，前辈海涵。”

武敬廷蹙眉注视着傅鹤，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傅冼之，在两人之间看了个来回，沉思半响问道：“你叫什么？”

“傅鹤。”

“你与冼之长得十分相像。”武敬廷上下打量着傅鹤，他自是因为打探到风华客在聚英院才来此一趟的，若不是方才先见了风华客，他险些以为傅鹤就是傅冼之了。

“冼之觉得不像，”傅冼之听罢一个箭步走向前，他脸色不好，语气生硬地插话，“武大哥，你累了吧，冼之带你去休息吧。”

“也好。”

武敬廷略沉吟片刻，移回视线。

“冼之住醉玥轩，武大哥还住盛阳轩？”瞧着武敬廷不再关注那人，傅冼之神色稍缓。

“是。”

“好，这样也好多做个照应。”

醉玥轩紧挨着盛阳轩，傅冼之低头，纱笠掩住他唇角的笑。

而他这般言语与举止皆被傅鹤、向小山收入眼底，两人各有所思，一时无话。

第十日清晨，天下豪场聚满了人。

这届聚英大会原定的掌会人是武敬廷，他本有事务缠身并未打算到场，而近两年妖族风头正盛，他便将此任托在了楼观身上。

如今武敬廷人来了，楼观平日里话多又爱打趣人，但也不是小气计较之辈，他非常客气地将这掌会令交还，武敬廷十分爽快地接了令，未多做推辞。

如往届一样，选组分三号：鸿鹄、鸾凤与忘忧。

鸿鹄号铁掌飞腿强劲如风，鸾凤号暗器在手身形飘渺，忘忧号圣手回魂妙术生辉。

由见习官分掌三号，众多无派无大家依仗的英才贤者中表现出类拔萃者，即可选取自己想进入的大家族。各大家当届参会领首作为自家选人观摩者，大家弟子参与其中从旁帮协。有些小家族的修习生也会前来参与历练，有才能者可借此机会脱离原来的小家族转而进入藏书、珍奇、秘籍等资源种类和数量都更胜一筹的大家族。

入了哪家的门，一般是不可轻易转到其他家的，尤其是武、严、傅、李、秦术法五大家，除傅家外，其他四家皆是不可容人随进随出。而其他的小家族，因本身的修习者不多，因此并无太大限制，离家不会付出多大的代价，所以每年都会有一些小家族的修习者前来参会，甚至包括一些有头脸的人，就算不入大家，也有机会做个外姓门生，也是极其不错的。

会比每七日一期，第八日休憩，再循环往复，总十二期，耗时约三月。

聚英院原身聚才堂，规矩十分多且繁杂。自打聚才堂翻建后，从上一届开始规矩便被简化了，没了那么些个条框。

鸿鹄号素来是挤破头皮也要进的。来的英才都想着扬名立万，而多数人心里都觉得靠鸿鹄号学来的硬功夫更有面子。有些体质不适合强劲修炼的则是选择忘忧号，毕竟救治天下人，也是施展抱负的一个方向，医者，素来受人敬重。

三号之中要数鸾凤号人数最少，众修行之人表面上皆道有本事即为英才，然而固有的观念仍然让他们觉得暗器实在不为君子所用。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历来鸾凤号的见习官都较为特别，齐藤婆李三娘，无毒女武清。虽然几人都是出身大家的奇才，但一身暗刃毒气，往往让人望而却步。

而今年鸾凤号的见习官是妖少主楼观，妖族掌号，去者更是寥寥无几。

蓟翎选了鸿鹄号，傅鹤则是去了忘忧号为傅家观摩。他本想跟着蓟翎去的，只是他如今的身体实在是跟不上鸿鹄号的修习强度。他让傅家三个弟子自行选择自己喜欢的号去观摩，傅知乐选了鸿鹄号，傅清辉去了鸾凤号，傅明月说什么也不肯留自家公子一个人，硬是跟着傅鹤选了忘忧号。

一期首日结束，傅鹤去了间庭。后院每一处居所都有独立温泉，而前院和中院并未单独建造温泉。因此，间庭的浣戏池特设了处温泉，以供众贤者英才享用。

傅鹤不喜与人一起泡，倒不是因他矫情，只是他一身的可怖伤痕，怕被人瞧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又耐不住周身疲软，只得去涴戏池缓解一二。他特意挑着人少的时候才去，可惜还是有三三两两别家弟子已经泡在当中，几个人聊得畅快倒是没注意到他。

“蓟翎今日的旋踢做得真是漂亮！”一人赞许道。

“漂亮有啥用，他是个没门路的。”有人不屑。

“话不能这么说啊，有本事的人，咱还是佩服的。”

“我说各位，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人故意拖长语调，“他表现这么好，咱们带队的时候咋办？”

聚英院每届只选十二人入各家各门，三号总十二小队，每队只要一人，要队里那个十二期积分的头名。

人人都是对手。

几个人听着突然不说话了，蓟翎带着他们拿头名时的兴奋一消而散，只感到风头被抢的危险。

傅鹤听着，停下解衣带的手，缓步回了半里小苑。

傅明月见他去了就回，以为人又不舒服，连忙热水、火盆、手炉、安神香都备上了。

“别忙了，我没事。”傅鹤连连阻止忙忙叨叨的傅明月。

“知乐，”他又唤，“你白日里有听到号里人谈论蓟翎吗？”

傅知乐歪头思考，“有。”他说着，走到傅鹤身后，双手轻柔地按着他的太阳穴。

“说些什么？”傅鹤顺势闭上眼。

“开始都是夸他的，后来又说有竞争就没有真兄弟这样的话。”少年想了想道。

傅鹤听了后半句眉头微拧，像是头疼得狠了，拇指在太阳穴用力地揉了两下，突然陷入沉默，良久才轻叹道：“其实他们没必要这样。”

因为蓟翎与他们是天上地下。

“而且蓟翎也不会在乎他们的看法，”傅鹤闭目勾了勾唇角，“他们做自己的就好，想努力就努力，不想就不努力，何必庸人自扰。”

他随即睁开眼，“看见那座山了吗？”他抬手指向聚英院后高耸的坤山，“他们飞上去，都够不到蓟翎的。”

傅知乐似懂非懂，只以为蓟翎的造诣高深得自己完全参不透。当时年少的他并不知道还有一句话，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